在張氏的心目中,廣平王一直是高高在上的存在。皇家貴胄,金枝玉葉,前任太子,差一點就成爲了一國之君,還是趙家祖孫的救命恩人。趙家小二房被排擠回鄉後,還能與小長房一戰,真是多虧了廣平王在撐腰。張氏心裡對他一直是十分尊敬的,哪怕對方事實上是個晚輩。
對於世子高楨,她的印象也是“廣平王獨子”,高高在上的皇孫。高楨雖然如今已經不再是皇太孫了,但身爲皇帝的親侄兒,太后的親孫子,身份也依然是貴不可言的。他將來會娶的妻子,一定是出身高貴、才貌雙全的名門千金,不是最頂級世家名門裡出來的女孩兒,本身又足夠優秀,都配不上這位尊貴的世子。然後他們小夫妻倆郎才女貌,相敬如賓,琴瑟和鳴……總之,會是一對朝野交相稱頌的美滿夫妻。
可自家孫女是什麼情況呢?
張氏雖然清楚,在老郡公尚在的時候,“建南侯府”這個名頭還能算得上是本朝數得着的勳貴名門,可敗落近十年後,又經歷了幾番波折,如今的建南侯府,不過是一衆勳貴中不起眼的一員罷了。子嗣單薄,又無實權,若不是有救駕之功,受到新皇的寵信,又與廣平王府私交甚篤,建南侯府怕是早已淪落到勳貴的最低一層去了。要等到趙瑋這個承襲了爵位的男丁成年出仕,並且做出成績來,拿到真正的權柄,那至少還要七八年的功夫呢。趙家並無族人可依,親友中能引爲臂助的也沒幾家,充其量就是大姑太太的婆家許氏一家而已。其餘的,張家官卑職小,米家自從米氏去世,已經幾乎斷了往來,況且米家人本身的官職也不高,又是在地方上爲官,遠水救不了近火。想一想,趙瑋日後的仕途還真是有夠艱難的。
家世上已經輸人一籌了,趙琇論品貌,又說不上最佳。
不是張氏小看了自家孫女,而是以她嫁進趙家這麼多年來,看遍的京城內外最出色閨秀的經驗來看,孫女容貌還算清秀,卻離絕色還有很遠;才學只是平平,字畫尚可,琴棋才藝、詩詞歌賦甚至不如她自己當年未嫁時;針線活雖然做得不錯,可又不精於刺繡,不肯耐下心來去鑽研繡技,想要以此搏得世人讚譽,那是萬萬不可能的;管家理事上頭,倒還有些能耐,可這種優點沒法給她帶來上佳的好名聲,畢竟人家挑的是媳婦,而不是管家。
最要緊的是,張氏有些爲孫女的脾氣發愁。趙琇昔日在奉賢,幾乎就是當地身份最高的閨秀了,旁人都是捧着她的。因爲這個,她與人交往,雖然還算和氣,也無甚錯處,卻養成了說話做事不夠圓滑的壞毛病,有時候與人一言不和,就懶得搭理人家了,遇到什麼看不慣的事,也會忍不住說出來,回到家還要嘲笑兩句。哪怕不說,也不肯裝作無事一樣跟人陪笑臉,頂多就是把事情忽略過去,態度卻要冷淡下來。若她日後只跟家世不如她的姑娘們來往,又或是低嫁到略次一等的人家去,這個毛病倒也算不了什麼。可若叫她到宮裡去奉承皇家的貴人們,跟那些身份尊貴的皇家女眷、貴婦誥命玩心眼兒,她哪裡是人家的對手?一不小心,一個“目下無塵”、“傲慢無禮”又或是“不知進退”的壞名聲就要落到她頭上了。
趙琇還有一個毛病,不知是不是因爲從很小的年紀就開始管家理事,又插手族務的緣故,她遇事就喜歡拿主意,若是旁人不依她的主意,她還會忍不住跟你急。若她拿的主意正,倒也不是什麼大事,可有時候她又未免太“正”了,剛強有餘,柔和不足,就象是對待小長房一家人的事情上,心太硬了。事關血脈,一家一族的事,哪裡能算得這麼清?即使如今她有意提攜族人,可張氏身爲趙琇的祖母,心裡再清楚不過了,趙琇哪裡是把族人當成是一家子的親人呢?不過是在培養幫手罷了。外人若是知道了,就未免會覺得她太過冷情,不是做長媳、宗婦的好人選。
張氏一直覺得,孫女這個脾氣,若是年紀大了,懂事了,能夠改好,那自然再好不過。若是不能,那將來尋親事時,說不得就得給她尋個溫柔和氣的女婿,最好不是頂門立戶的長子,而公婆也得是和氣人,門第略差一些不要緊,最重要的是孫女不會受氣,將來分家出來,孫女就能當家理事了,日子才能過得好。
廣平王府無疑離她這個標準離得太遠了。
皇家貴胄,帝王胞兄,本朝僅次於皇室的尊貴人家,世子又是獨子,脾氣太冷,看着就不是和氣孩子的模樣。小時候青梅竹馬的,還能相處得來,等世子年紀大了,那脾氣真能懂得疼人麼?廣平王也不知會不會續絃,若是續了,將來少不得還會有兒女出生。孫女若真個嫁過去做長媳,這小叔子小姑子的也是麻煩,新王妃又不是正經婆婆。宮裡那幾位長輩,也難免有插手小夫妻家事的時候,別的不說,光是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要給世子賜幾個美人下來,好爲廣平王府開枝散葉,世子妃還不能回絕,甚至要笑着磕頭謝恩,這種日子,孫女兒哪裡受得了?
張氏把自己的顧慮告訴了孫子趙瑋,憂心忡忡地說:“王府雖尊貴,但是你妹妹的性情,實在不適合做皇家媳婦。若真個嫁過去了,將來受了委屈,咱們都沒法替她撐腰。還不如尋個清白的書香人家,孩子和氣、公婆通情達禮的,你妹妹嫁過去才能過得好。”
趙瑋聽得眉頭大皺。祖母說的這些顧慮,其實他也有想過,不過並不覺得是什麼嚴重的問題。他勸張氏:“婚事是王爺主動提出來的,有求娶之意,並不是咱們家上趕着要攀親。品貌之類的,若是王爺與世子不滿意,也不會開這個口了。況且京中真正才貌雙全的閨秀,只怕更屬意宮中的貴人吧?從來娶妻娶德,才貌不過是錦上添花,妹妹的品行是絕對信得過的,哪裡就配不上世子了呢?”
張氏的憂色略減了些,但還是十分擔心。
趙瑋又勸她:“妹妹禮數上從不見有過差錯,才學雖不是最好,但與別家千金相比,也不算遜色了。上回的詩會,前來與會的有好幾位都是京中有口皆碑的千金,妹妹何曾被人比下去過?祖母別拿自己見過的最出色的閨秀來跟妹妹比,只說京中大多數官宦勳貴人家的閨秀,妹妹是否比別人差了?”
張氏遲疑了一下:“那倒也不算差,約摸……算得上中等吧。”當然,這是跟十年前的閨秀相比,她如今還不清楚京裡新生代閨秀的情況呢。
“那就是了。”趙瑋笑道,“至於門第,咱們家好歹也是侯府,即使眼下沒有實權,勳貴人家真正有實權的又有幾家?孫兒有信心,將來能光耀門楣,爲祖母與妹妹添光彩。若是有人因爲孫兒眼下無權而小看了妹妹,這樣的人也沒什麼好搭理的。至於妹妹的脾氣,誰沒個脾氣呢?若是事事都與人和善,沒有脾氣,反而容易受欺負呢。妹妹不是個不懂事的人,日後進了宮,自然會守宮裡的規矩,難道她還會衝着太后與皇后娘娘擺架子發脾氣不成?只要那兩位貴人說她好,旁人的非議又算得了什麼呢?”
張氏嗔了他一眼:“瞧你說的,難不成只要仗着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寵愛,就什麼都不必顧慮了?引來底下人的厭惡,那樣的名聲也不好聽。”
趙瑋笑了,知道祖母一向看重名聲與物議,便換了一個角度來勸祖母:“您先別管妹妹如何,孫兒只問祖母,您覺得世子這人如何?雖說在外人面前,他顯得有些冷淡,但對我們家,那是從來都很親近的。”
“那倒也是。”張氏嘆了口氣。若是高楨日後寵愛自己的妻子,想必也不會對她冷冰冰的吧?
趙瑋又說:“世子對妹妹如何,您心裡也是有數的,雖然有發脾氣的時候,但他已經說了,絕不會再衝妹妹發火。與別人家的女孩兒相比,世子對妹妹已經是十分和氣了,可見妹妹對他而言,是不同的。論家世,除了宮裡,天下再沒有比王府更富貴的人家了;論人品,世子的品行,咱們難道還信不過?論性情,先前就已經說過了,他待妹妹素來比待旁人和氣得多;論相貌才學武藝……不是孫兒妄自菲薄,真要比起來,孫兒還是要比他遜色些的。祖母細想,日後您要給妹妹尋人家,還能找到比世子更好的人選麼?哪怕不論家世,只說人品、性情、才學,還有對妹妹的好?”
張氏還真是難以回答這個問題。高楨本身的條件自然是無可挑剔的,即使沒有貴重的身份,他也依舊是個出色的少年。如果他的家世略差一些,張氏說不定已經答應了。
可她就是爲對方的家世而發愁:“皇家子弟,日後難免要妻妾成羣,他不要,長輩們也會賜美人下來的,那時候你妹妹怎麼辦?又或是他們日後生了口角,我們要如何替你妹妹撐腰?”
趙瑋忙道:“廣平王只有一位正妃,多年來未曾有過姬妾,門風清正。世子平日也不是貪花好色之徒。我與他自幼相交,對他的品行是一清二楚的。況且妹妹又有救駕之功,宮裡無論如何也不會不念這份情。至於撐腰的事,只要孫兒爭氣,無論是宮裡還是王府,都不會看輕妹妹,又怎會隨便賜人給她添堵呢?即使真有一二姬妾,也無人敢冒犯妹妹的正室尊嚴。”
張氏苦笑:“你哪裡知道這妻妾之爭的苦?若沒有妻妾之爭,咱們家也不會落得今日的光景。”她忍不住哽咽了。
趙瑋聽到她這麼說,也沉默下來。
張氏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儘可能冷靜地繼續說:“你妹妹的脾氣,我看是容不下旁人的。廣平王府門風清正,這事兒我知道,可廣平王納妃之前,身邊也不是沒有過人,不過在王妃進門前就打發了。王妃多年來只有一子,未見再有所出,也沒給廣平王納妾。當年廣平王入主東宮前,就有人說他子嗣單薄,王妃善妒,王爺費了不少功夫才攔住了宮裡賜人。那些美人裡頭,天知道有沒有朱麗嬪的奸細。可即使如此,王妃也一直擔着善妒之名,爲人所詬病……我實在捨不得你妹妹擔這個罵名。”
趙瑋想了想:“可即使妹妹嫁入尋常人家,也未必攔得住夫婿納妾吧?到那時,她一樣會擔這個罵名。依孫兒說,這種事還是要看男人的。若是世子撐得住,不叫妹妹爲這種事煩心,那他就是個值得託付終身的好人。爲了這樣一個好人,即使叫人非議兩句,又有什麼要緊?那不過是無是生非的婦人嘴碎罷了。”
張氏看着孫子,有些驚訝:“昨兒你跟我商量世子對你妹妹有意之事時,還是一臉的氣憤,怎的今日處處爲他說好話?難不成……你已經答應了王爺的提親?”
趙瑋忙道:“祖母誤會了,孫兒怎敢擅作主張?孫兒只是覺得……”他欲言又止。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明明還是對高楨覬覦他妹妹的事感到很生氣的,可是冷靜衡量過後,正如廣平王跟他說的那樣,對於他的妹妹來說,高楨確實是一個非常好的婚配對象。若是妹妹日後真能過得好,他也不會因爲自己生氣,就阻止一樁好姻緣。坦白說,無論他心裡樂不樂意,妹妹都是遲早要嫁人的。嫁給高楨,總比嫁給旁的不知什麼人強些,畢竟知根知底。
他對張氏道:“祖母,即使我們在這裡爲妹妹的事憂心再多,這日子還是要妹妹自己去過的。婚事好不好,還要看日後,如今我們說得再多,也不過是紙上談兵罷了。祖母若是不反對,此事就暫且押下緩議如何?跟王爺說,妹妹年紀還小,婚事至少要再過兩年方提。想來王爺也是通情達理的人,不會說什麼的。咱們就細心留意着世子的言行,再看看妹妹的意思,若世子果然對妹妹情有獨鍾,妹妹也願意嫁給世子,那咱們成全他們又有何妨?”
張氏頓時不以爲然:“胡說,婚姻之事,自然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你倆沒了父母,你妹妹的親事就該由我這個做祖母的和你這個做哥哥的做主,哪有聽她自己意思的道理?她小孩子家懂得什麼?”
趙瑋笑了:“妹妹年紀確實還小,所以她的親事,咱們也不必急着替她操心。若世子當真有意,自然會耐心等她長大。而等妹妹長大了,他依然不改初衷,自身也能保持潔身自好,那就答應了又如何?”
張氏想了想:“那就到時候再說吧。”其實她心裡很是不以爲然,高楨是皇家子弟,他比趙琇要大三四歲,等到趙琇及笄,他都十八九歲了,身邊怎麼會沒人?他不發話,宮裡的貴人也要賜人下來的。能在婚前就把人打發掉,就已經是尊重將來的妻室了。張氏還是覺得,應該爲孫女尋一位年紀相仿的婚姻對象纔好。不過趙瑋看上去更屬意高楨,廣平王府又對趙家有恩,張氏也就把這個想法壓在了心底,等日後當真要給趙琇說親時,再提出來不遲。
祖孫倆又回到了落梅院,夏露上前攙扶張氏時,向她稟報了煙雨來送東西的事。張氏連忙去問趙琇:“這是真的麼?”
趙琇笑着點點頭,十分歡喜地摸着手裡的畫冊:“這可是好東西呢,昨兒在世子那裡看時,還沒發現,如今仔細翻閱,才知道是極珍貴的畫冊,對我學畫梅花的幫助太大了!如今東西都收起來了,再拿出來會很麻煩。等明兒我回到家裡,就立刻照着畫冊上頭的畫法好好臨摹一下。等我學會了新畫法,祖母再來瞧我進步了沒有,好不好?”
張氏看着趙琇眉間洋溢的喜悅,暗暗嘆了口氣,心裡不由得發愁。高楨瞧着冷冰冰的模樣,怎麼就那麼擅長哄小姑娘高興呢?若是孫女真個對高楨有了好感,那她還真是沒法將反對親事的話說出口。可少年人心思易變,眼下高楨固然殷勤,誰又能擔保日後會如何?可惜這種事,少年人們是不會理解的,無論高楨、趙瑋還是趙琇。
張氏正在發愁,忽然梅姑在門外,報說煙霞過來了。祖孫三人都十分吃驚,連忙將人請了進來。
煙霞笑意吟吟,向張氏祖孫行了一禮:“王爺說,老夫人、小侯爺和趙姑娘若明日就要走了,他身爲主人,怎能不爲客人踐行?因此略備薄酒,請三位今晚到芙蓉樓赴宴。”
踐行宴嗎?趙瑋有些吃驚,先前怎麼沒聽王爺提起?
他跟張氏有些擔心地對望一眼。這該不會是廣平王心急,想要他們今晚就對婚事作出答覆吧?只是不知道他們的回答,能不能令王爺滿意?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