層層風雨,傾上雄偉的殿頂,濺起一層細密水霧,復又隨風急散。天空重雲密佈,似乎永遠不會停下來的雨,不斷敲打着琉璃金瓦,龍柱雲階,發出促密的響聲。
一重悶雷滾滾而過。
殿內兩人渾然不聞這天地雷霆之威,碧竹微香玄緲的輕煙中,青衫覆了白裘,飄逸雍容,雪衣散開雲光,高華俊雅。
一聲聲落子輕響,時快時慢,偶有笑語輕聞,間或低低兩聲淡咳,更襯得滿殿靜極。
“嗒。”皇非看似漫不經心地在棋盤一隅落下白子,子昊手把茶盞,眼見那棋局變化叢生,心中一讚。
目光沿那如龍騰雲的白子掠去,似見烈風騎橫掃九域凌雲之勢,一股蕩人心胸的霸氣撲面而來。子昊眼稍微微一眯,挑出抹笑痕,似極爲享受這難得的對弈。
廣袖微飄,修削的手指拈起黑子。
雷聲隱隱震動天宇。
皇非那雙令多少女子心醉神迷的俊美星目滿是悠閒,卻又興致盎然地看着即將落下的棋子,彷彿這顆普通的棋子比之千紅百媚更加引人,如同在赤峰山巔,面對豔光盛放的血鸞劍。
一種棋逢對手的痛快。
黑子眼見落上棋盤。忽然間,子昊心中一道猝不及防的利痛急閃而過,仿若驚電擊破平湖,憑空震起波瀾,卻又剎那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絕非藥毒發作時的狀況,心境如此異常的波動,即便平素極擅掩飾情緒,子昊亦難以避免地現出一絲驚容,但指尖棋子卻仍舊輕輕落上紋枰,不偏不倚,靜若止水。
皇非眼力何其銳利,自然察覺到他突然一瞬的異樣,但不必出言詢問,子昊腕上的黑曜石驀地清芒大作,顆顆靈石流光閃繞,於棋盤上方煙香繚繞的空間變幻不休。
一道電光當空而至,隔着幽深的大殿,在子昊擡頭時劃破他平靜的眼底,雷聲轟鳴而起。
如同映照奇異的天星,無數清光隱而不散,如晶似水,穿掠在靈石深處,清淨中透出幽冥之色。子昊終於無視皇非在前,微微闔眸,靈石光芒一盛,隨即恢復平常。
幾聲低咳掩入殿外急促的風雨聲中。
皇非目露思忖:“王上還好吧?”
子昊壓下心中異樣,先前一絲動容早已無波無痕,淡淡道:“無妨。”
皇非自棋盒處收回手,中斷了棋局的進行:“今日見王上的氣色似乎比上次好了很多,不知是否歧師用藥確有效果?”
子昊清邃雙眸看入皇非眼中。
借歧師走的這一步棋,讓皇非對他的身體狀況瞭如指掌,從而決定了他對帝都的態度,現在的用藥亦令人以爲可以通過歧師控制東帝,殊不知東帝的生死,卻是這局棋中最無關緊要的一環。
一步好棋,但若置之局外,便可能是一步徹底的廢棋。
子昊微微淡笑,道:“說起此事,還要多謝少原君所贈的一雙白鹿,否則也難湊得三靈之血爲藥引。”
皇非眼中卻閃過詫異:“我所贈的白鹿?”雖未多言,疑問之情顯而易見。
目光驟然相對,不必再說再問,兩人也知道此事什麼地方出了岔漏。子昊忽有所覺,眉心幾不可察地一蹙,袖底手掌握住了冰涼的靈石。
而皇非所想到的,卻是方纔來時路上,無意中發覺子嬈體內真氣異常的狀況。
一點晶豔鮮血,自白玉般的指尖滲出,飽滿,滴落。
寒冰玉盞,令這聚集了生命精華的濃烈的鮮血彷彿有着晶瑩剔透的色澤,每一滴無聲無息的落下,都在豔紅深處觸放美麗的漣漪。
碧璽靈石幽光清爍,籠罩在碧紗風雨飄蕩的空間。
子嬈盤膝靜坐榻上,一手輕釦靈訣,一手空懸玉盞上方,平日魅冶的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眉心一點赤影卻愈濃愈豔,層疊鋪展的白衣間若有妙蓮萬朵,半隱半現,清幻如虛,隨着每一滴鮮血的滴落,綻開清美寧靜的光彩,散發出無可言喻的生機。
一生一滅,蓮華之本。
滅之蓮華,可寂萬物,生之蓮華,可成天地。
唯有源自巫族正統血脈之傳承,方能將這蓮華之術發揮到極致,通過獨特的內功心法激發代表着女子先天精氣的處子元陰,復以自身氣血爲引,將蘊藏在純陰之體中的一點真陽引導而出,配合巫醫之方,促成最終的靈藥。
如此化血入藥的做法,藥性危害由施術者全然承擔,取而代之的則是生於女子丹元真氣中,始終以元陰蓄養守護,無比寶貴的真陽精氣,對於服藥者的裨益不言而喻。
但世間萬物,無不是陰中藏陽,陽中含陰,陰陽交融,方有天地乾坤,生死兩極。
所謂孤陽不長,獨陰難盛,無論陰中真陽受損,或是陽中真陰枯竭,都意味着自身精氣的損耗甚至消亡。
蓮華之術固然能不斷激發真陰中的生機,然生的一面必然是死,就如洶涌大水過後千里赤地的荒涼,精氣生機的不斷攀升,必將在到達某一頂點後帶來絕對的死寂,這是任何人都無法逃脫的自然之道。
縱然此前離司已用金針之法培元固本,助子嬈儘量減輕損傷,但這藥性強橫並非一般人所能承受,子嬈如此催發蓮華心法,自身真元日漸受損暫且不說,單是藥血相融時穿經過脈的劇痛便無法形容萬一。
然她甘之如飴。
子嬈臉上隱有笑意浮現,一種深豔之美,淡淡流露徐開的鳳眸。
不是親身試藥,永遠不會知道他是如何日日夜夜自這樣的痛楚中熬過。
二十年不長,數千光陰。
那樣若無其事的微笑,輕描淡寫的話語,是以怎樣的剛強與堅韌去承擔?那般清寂平靜的眼神,日益難掩的倦意,是怎樣生命與意志的消耗?那些翻手運籌深謀遠慮,那些淡然殺伐風雲暗流,又是怎樣的隱忍,怎樣的代價,怎樣的傾心之血?
沒有親身經歷過,便沒有資格說知道。
重傷之後再耗真元,一陣無法抗拒的虛弱自心底深處狂涌而至,子嬈緊緊咬脣,淡魅的笑容卻愈盛,恍惚間似有奇異而迫人的光彩,明麗不可方物。
一生一世冷眼凡塵,她從未像此刻這般,感謝蒼天賦予的生命。
以此生命之暖,觸摸他最深最痛之傷。
從此以後他的骨肉合了她的血,心魄神魂永難再分,從此以後這世間唯有她,可以與他一起,生,死,與共。
細雨瀟瀟,染透古木迴廊,四下微風如幕,碧影如煙。
離司小心地捧着藥盞,低頭而行,心事重重。
這已是第三盞藥。
對主人謊稱借《大周經》古法,以白鳳、白猿、白鹿三靈之血爲引緩衝藥力,真正卻是九公主用蓮華奇術化血入藥,實是不得已而爲之。
歧師開出的藥方是借各種藥物封鎖人體奇經八脈,浸透氣血,強行摧散九幽玄通由藥毒而生的真氣,從而化解主人體內多年來積累的劇毒。但此種方法無異於徹底廢人武功,毀傷的經脈,使其永無機會真正痊癒,亦將因新的藥物種下更爲可怕的禍根。
所以歧師列出的藥中,有一些離司之前也並非未曾想到,但關心求全,絕不敢用這樣摧毀性的法子去解那劇毒。歧師此舉究竟是何用意再清楚不過,但恐怕就連這老怪物都未曾想到,九公主竟當真敢用血影蓮華化解他的陰謀。
無聲的步伐不驚動一絲微雨,剛剛步出藥舍,擡起頭來,離司忽然猛地剎住腳步。
重重碧紗之外,一道修長的身影獨立雨前,青衫飄搖彷彿融入杳無盡頭的冷雨中,朦朧間看不清容顏,但離司卻清楚地知道那是誰,一動也不能動地站着,一泓丹豔在指間微微顫抖。
直到子昊來到她面前,離司不由自主雙膝一跪,煞白着臉輕輕叫道:“主人……”
清冷的衣襬靜垂在眼前。
離司不知他已來了多久,他若不想讓人發現,可以瞞過這宮中任何一人,他若想知道一件事情,這世上任何一人都莫想隱瞞。
離司能感覺他有若實質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卻又彷彿根本未曾看她一眼,那種無形的壓力令人心魂俱懾,不說擡頭,便是呼吸也覺艱難。然而只是一瞬,離司聽見一聲極低的嘆息,子昊從她身上移開目光,看向茫然的雨幕,然後伸手,輕輕接過了藥盞。
如玉似翡的鮮血,帶着屬於生命的溫熱,將無比鮮紅的色澤映入那雙深邃的眸中。
離司從未想過主人的眼中會有如此深刻的感情,仿若落日沉入了蒼海,燒得人心口陣陣發痛,仿若晚霞燃盡了西山,那一刻無止的沉沒。
她看到有清淡的笑容,自主人削薄的脣角飄逝,那笑容,令人想起九公主沉睡前靜美的容顏。
子昊微微揚袖,將手中之藥一飲而盡,轉身往藥榭中走去。
堅逾硬石的寒玉藥盞化作一片細密的粉屑散入雨中……
子昊穿過重重紗幕步入藥榭深處,低榻上沉睡的女子絲毫不知他的到來,白衣流雪,柔弱的容顏如同湖心寧靜的白蓮。
他輕輕擡手拂過她的髮絲,子嬈第一次沒有像以前般睜開眼睛,對他露出動人的微笑。
她從來不會感覺不到他,子昊借了雨光細細凝眸,忽然知道原來曾有無數個夜晚,她便是這樣陪伴自己入睡,用她溫柔的指尖,撫平睡夢中微蹙的眉心。
不曾守候,便永遠不會知道期盼的滋味,不曾珍惜,便永遠不會害怕失去。
他緩緩閉目,淡淡一笑,輕輕一嘆。
兩個人,一個世界,一笑一嘆,便是一生。
子嬈醒來的時候,一眼便見子昊熟悉的背影站在碧紗影中,細雨微寒,彷彿已經站了很久。
她不料子昊竟然在此,吃驚之下撐起身來,卻覺一陣暈眩,子昊已返身將她扶至懷中。
子嬈竭力調勻呼吸,睜開眼睛時,突然落進他仿若深海般的注視。
和那雙柔長清邃的眸子輕輕一觸,子嬈便知道若他開口發問,自己根本無法在這樣的目光下說出任何搪塞之辭,她已隱約感覺到他的不虞,雨溼寒階的涼意,不動聲色地沁透開來。
雨一直下,不停不止。
他目光掠過她的眉眼,停留在她豔彩寥落的脣畔,注目移時,徐徐問道:“是姬滄傷了你?”
子嬈一愕,隨即垂下清眸,過了會兒,低聲應道:“血鸞劍真的是世上最可怕的武器。”
她感到子昊手臂收緊,那樣緊 窒的力道,決絕而強勁的力道,終將她完全護在懷中。子嬈突然覺得怕,不由自主攥緊了他的衣角,他低沉的聲音便自頭頂一字字傳來:“子嬈,朕必讓他付出最慘痛的代價,每一個傷害你的人。”
冷酷如冰,胸懷若火,子嬈看不到他的神情,只是緊緊靠在他心口,彷彿冷暖兩重激流沒頂傾來。
他的笑,他的嘆,他的柔,他的狠,他的溫存,他的絕情。水火欲孽縱流萬象,她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到,五色俱迷,五音俱奪,唯有身畔那深沉的悸動,充斥了整個世界。
子嬈,哪怕天地盡毀,我也會護你一生平安。
風輕雨密,碧紗無垠,彷彿浸染了女子溫柔的嘆息,靜靜飄拂,如水如煙。
子嬈心中一片安寧,輕輕靠在子昊胸前,微笑仿若沉睡,沒有說一句話。
子昊終於放開了她,第一次親手替她蓋上柔暖的絲衾。
他起身,慢慢向外走去。
幕簾飄起的一刻,腳步聲停,平靜的聲音淡漠響起:“朕已準皇非所奏,大婚之典,定在五日之後。屆時朕,會親自爲你們主婚。”
子嬈早已坐起身來,移眸望向散落的煙幕,漫天漫地的雨隨他清冷的身影漸漸模糊,那一抹青衫絕無回顧。
白衣流落在無邊的碧色中,寂寂靜靜,許久後,子嬈無聲擡頭,一絲柔軟泛開在脣畔,一聲幽嘆,無比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