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面微風起,飛花沾衣,一路碧水環繞楚都,悠悠東去,兩岸碧柳如玉,桃紅似火,數點江舟輕盈,飄然穿橋而過。夜玄殤在江畔勒馬,子嬈微微睜開雙目,觸到一雙深亮的黑眸。
“好些了嗎?”他在身後低聲相詢,堅實的臂彎沉穩而安定。
皇非那一劍令子嬈受了些許內傷,眉間倦意淡淡,擡眼處更添慵媚:“你方纔爲何要出手?否則皇非不會突然改變對你的態度,幾乎置你於死地。”
夜玄殤反問:“你又爲何和含夕入宮?”
子嬈眼波一漾,擡起頭來。四目相視,翦水雙瞳魅影深處,映出桃色飄轉的嫵媚,幾點飛花,落上男子寬闊的肩頭。忽然,兩人不約而同地一笑。
夜玄殤一邊帶馬緩行,一邊問道:“你答應了皇非什麼條件,他竟肯這麼輕易便放我們出宮?”
子嬈微微合了雙眸:“一樁小事罷了。”
“哦?能讓少原君當堂退步,便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子嬈脣邊渲開淡笑:“天下諸侯,王族爲主,九域諸國,天子爲尊。少原君也不過只是君王下臣而已。”
夜玄殤眸光深沉,不動聲色審視眼前的女子。漫不經心的話語,輕淡閒散的表情,這場險些陷他於絕境的戰爭,是否和她有着或多或少的聯繫?她和皇非又究竟約定了什麼?這些他並非不想了解,然而靜默了一會兒,卻淡聲問道:“若我不是穆國公子,你可會來楚宮?”
子嬈斜睨他一眼,眸色清亮魅人:“若我只是一個普通江湖女子,你又會不會隨我去魍魎谷呢?”
夜玄殤脣角微挑,低頭看她:“我早說過,無所謂你是誰,我都可以陪你。”
子嬈道:“當真?”
夜玄殤笑道:“刀山火海,任憑差遣。”
子嬈側了身悠悠將他打量,低眉淺顰如嗔似嘆:“刀山火海倒不必,只盼將來,你我不是敵人。”
夜玄殤挑一挑眉稍:“我想應該不會。”
“那便好。”子嬈在他手臂上微一借力,飄身下馬,嫵媚側眸,“喂,以後再私自帶劍入宮,可要記得收好啊,莫要輕易被人看到!”
夜玄殤一愣,身前女子俏然一笑,轉袂而去,風中只餘淡香如蝶,桃紅翻舞……
與夜玄殤分手後,子嬈徑直趕往歧師所住之處,路上一邊盤算如何能讓這將王族恨入骨髓的老怪物兌現諾言,一邊沿途留下冥衣樓獨有的暗記,與已在楚都的十娘等人聯繫。
剛剛踏上一座白石拱橋,她突然駐足不前。兩隊身着戰甲的鐵衛騎兵自橋頭阻斷了道路,隨後停有一輛華麗的馬車。見到子嬈,當前一人在馬上拱手道:“在下善歧,奉我家公子之命想請姑娘過府一敘!”
子嬈擡眸打量過去,但見那馬車金頂紫帷,珠玉爲飾,典雅雍容,非比尋常,一衆鐵衛騎術精湛,顯然都曾經過嚴格的軍事訓練,並非普通侍衛,鳳眸微眯:“是皇非讓你們來的?”
善歧語氣頗爲客氣:“我家公子有些瑣事耽擱在宮中,一時脫不開身,所以才命末將來請姑娘。”
子嬈眸心泛過一絲清光,面前,衆鐵衛成半弧形環衛橋畔,以善歧爲中,兩側依次陣列,井然有序,正是戰場上常用來阻擊敵人的鶴翼陣,橋的另一面亦有同樣裝束的鐵衛出現,無意中已封死了所有道路。
善歧又道:“我等自知姑娘身手不凡,那日在息川城來去自如,尋常人也不是姑娘對手。但眼下正是戰時,姑娘又有傷在身,公子吩咐過,無論如何都要保護姑娘平安。”
聽他無故提起息川之事,子嬈眸光一閃,輕笑道:“還真是想得周到,現在你們請已經請過了,可以回去了。”
善歧擡眼往旁邊掃去,有意無意間,騎陣兩側的鐵衛緩緩移步,越發靠近橋頭,“若請不到姑娘,末將回去怕是不好交差……”
子嬈將眼角一挑:“那是你們的事,與我何干?還不讓開!”
“姑娘請留步!”善歧引馬上前,作勢欲攔,忽見衣影一漾,一雙流光妖冶的眸子倏忽閃過,和那目光相觸,心神剎那間空蕩無主,身子一輕,不知怎地便自馬上跌飛出去。身邊廣袖舒捲,子嬈取而代之落上馬背,嬌叱一聲,策馬前衝,直插鶴翼陣中心!
四周鐵衛不愧來自烈風騎,應變極快,當先五騎護了善歧後撤,兩側陣翼迅速包抄而上,截斷對手所有退路。陣形變換,便有數人騰空而起,同時拔劍出鞘,落地時矮身削向馬腿!
就在他們手中劍光爆起的瞬間,子嬈纖手一揚,催動冽冰心法,橋下江水猶如活物般沖天而起,一片冷光落如散雨,幾名鐵衛不約而同痛呼墜地,險些便喪命於亂蹄之下。
烈風騎陣勢大亂,當中馬背上卻早已不見了人影。一聲淡淡輕笑,子嬈越過衆人頭頂,足尖在石欄上一點,飄然落向橋下。臨去前揮袖一掃,善歧身上“喀喇喇”數聲輕響,後背整片鎧甲四分五裂,落得滿地碎片。
橋下一葉小舟順流直下,子嬈輕盈踏上船頭,眨眼間飄向數丈之外。善歧等人撲到橋頭,只聞悅耳的笑聲遙遙傳來:“回去告訴皇非,這番我們扯平了……”
長劍、快馬、金弓、紅氅,獵獵勁風捲過長街,一行烈風騎戰士疾馳而來,少原君府朱門大開,當先一人甩蹬下馬時,兩列鐵衛同時正身行禮,動作整齊一致,聲勢震人。
硃紅大氅如火閃過,烈風騎衆將簇擁着那人一路入內,隨着眼前風氅飛揚,府中衆人先後拜下:“恭迎君上回府!”
府中早有數名錦衣女子俯身相迎,皇非隨意將手一揚,當先兩人急忙接住他丟下的大氅,左右兩名女子上前替他解開戰甲,一人在旁恭恭敬敬託了佩劍,便有一個面貌清秀的美婢捧了銀盤半跪身前,奉上溫熱的絲巾:“公子!”
皇非接過來,低頭深深一嗅,笑道:“韻兒,你們今天定是用得蘭陵香,芬芳清冽,正配這身留仙裙,妙哉!”
幾名女子同時俏臉飛紅,當先那美婢似嗔還喜地瞥他一眼,轉身取來一身月白錦絲長袍:“公子剛剛自邊城回來,又在宮中耽擱了這麼久,怕是累了吧?一會兒我們伺候公子沐浴休息。”
“唔……”皇非伸展手臂任她們前後打理,末了瀟灑將袖一振,纔回身對早已候在旁邊許久的善歧道,“人呢?”
善歧躬身道:“回公子,屬下……”
話未說完,皇非便笑道:“沒請到是吧?”
善歧單膝跪下:“屬下一時大意,沒能將人攔住,請公子恕罪!”
皇非返身落座,接了婢女奉上的香茗,目光在他面上掃過,眉心一動:“傷了幾人?”
善歧頓了頓,低聲回道:“有四、五個兄弟受了點兒輕傷。”
皇非垂眸輕撥浮茶,如玉俊面在那嫋嫋霧氣之後一片水波不興:“自作主張。”過了片刻,他淡淡說了一句。善歧低頭不語,背心涔涔冒出冷汗。 皇非微微抿了一小口茶,看他一眼,忽而又笑了笑:“算了,意料之中,請不到也罷。”
善歧有些詫異,擡頭問道:“公子不是說定要將人帶回來嗎?”
“不錯。”
“屬下這就加派人手去找!”
“不必了。”皇非眸中浮起一絲別樣的笑意,“你這般若請得她來,那才真是奇怪了。”
善歧不解,正要詢問,忽聽外面一陣混亂,有人脆聲嬌喝:“皇非!你給我出來!”
這聲音熟悉無比,皇非眉峰一挑,無奈地敲了敲茶盞。一衆侍衛跌跌撞撞地後退,想攔又不敢攔,卻是含夕毫無顧忌地闖了進來。
皇非擱下茶盞,嘆了口氣:“這麼氣沖沖的,誰又招惹你了?”
含夕此時換了一身茜紅灑金石榴裙,頭挽七寶桃心瓔珞冠,錦衣明飾襯得肌膚勝雪,見了皇非俏眸一瞪:“我問你,你和王兄說什麼了?”
皇非目中笑意十足,揮手遣退衆人,閒閒踱步下來,一臉的若有所思:“方纔在宮中……我一直在和大王商談邊城戰事。”
含夕柳眉高揚:“只是邊城戰事?”
皇非步到她面前微微一低頭,笑問:“那還有什麼?”
含夕看着眼前這張魅力十足的笑臉,氣越發不打一處來,叫道:“我說的不是剛纔,是你回來前的那道手摺!你……你竟然向王兄請求賜婚!”
她越是惱怒,皇非越是悠閒:“我當是什麼事呢,你我好歹也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自幼便深知對方稟性,到如今也是順理成章的’,何況‘含夕那丫頭交給皇非倒是叫人放心得很’……”不等他話說完,含夕自牙縫裡蹦出兩個字:“皇……非!”
似是早有準備,皇非身子一斜向後退開,堪堪避開了她迎面揮來的一掌。含夕怎肯饒過他,手若穿花,接二連三向他攻去。皇非也不惱,從容負手神情愜意,含夕攻勢雖急,卻始終沾不到他半分衣角。待到數招過後,他身形一閃,倏地穿出含夕掌勢所及,瀟灑退到檐下:“幾日不見,你這套掌法倒是越發嫺熟了!”
“哼!”含夕杏眸上挑,“別以爲我奈何不了你,你再胡說,我就告訴師伯去!”
皇非笑道:“那些話可不是我說的,你若要惱,也該去找大王纔是。”
含夕道:“王兄還不是事事都與你商量!”
“那你的意思可是要我拒絕?”皇非目含興味,“看來你是寧肯嫁給那赫連齊,也不願嫁入我少原君府了?”
含夕一愣:“赫連齊?關他什麼事?”
皇非彈了彈衣袖,挑了挑眉梢:“你當今日赫連羿人那般和我較勁,就只是爲了那穆國三公子?他數日前替長子赫連齊求娶公主,大王快馬傳書於我,我才千里迢迢趕回來替你解決這樁麻煩,難道你就這般謝我不成?”
含夕沒好氣地道:“用得着你操心,他求我便嫁嗎?”
皇非無奈搖頭:“赫連家數代功勳,大王要拒絕,總得有個合情合理的理由。”
含夕道:“就算如此,我也用不着嫁給你,和你這一府的姬妾美婢爭風吃醋啊!”
皇非脣角一彎,露出個英俊的笑容,慢條斯理地道:“說實話,你這麼兇巴巴的,就算要嫁,我也未必想娶。”
眼見含夕又要發作,他及時擡手阻住,“哈哈,好了好了,就這點兒小事,犯不着拆了我這少原君府吧?不過給大王尋個合適的藉口拒絕赫連羿人,往後有我在前,誰又敢打你含夕公主的主意?待你遇着瞭如意郎君,我自會備上一份大禮恭賀公主出閣。吾雖心儀公主,無奈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往後也只好暗自傷情徒留遺恨了……”
看他說得若有其事,含夕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先前那點兒惱火早丟了個無影無蹤:“算你有理,但你可要和王兄說清楚,免得他當了真!”
皇非笑了笑,便同她往殿中走去,“最近又溜出宮了?玩得可開心?”
含夕聽他問,立刻興致勃勃地講起這幾日發生的事情。她口齒伶俐,連說帶笑,一會兒便將夜玄殤和子嬈如何入谷,如何與那燭九陰相鬥,又如何遇到師父師伯等等一一道來。耳邊少女的聲音清脆跳躍,皇非坐在案前,把玩着茶盞含笑傾聽,待到最後,突然問道:“她稱師父叔父?”
含夕道:“嗯!師伯雖然不承認,但也沒說不是。若非如此,師父怎麼可能答應將蛇膽送人醫病?”
“她的哥哥嗎?”皇非輕聲自語,復又問道,“你說她手上串珠是碧璽靈石?”
含夕點頭道:“是啊,所以才能破得了大奇門九宮陣嘛。喂,碧璽靈石是不是要比我的湘妃石厲害?你找一串來給我玩啊!”
皇非瞥她一眼,忍不住又嘆了口氣,道:“靈石之中,以王族所有的黑曜石靈力最強,凰族之金鳳石、巫族之碧璽靈石次之。自此而下,我楚國的湘妃石、柔然族的幽靈石、宣王手中的血玲瓏,穆國曾有的紫晶石、還有後風國亡國後便下落不明的冰藍晶則不相上下。數百年前便有傳言,九石出而天下一,九轉玲瓏石關係着天下大勢,若能兼而有之則可掌控翻覆九域的力量,這些年來各國無不暗中關注於此,哪裡是說找便能找到,說玩就能拿來玩的?”
含夕撇撇嘴:“玩一玩有什麼要緊,十幾年前穆國在碧山兵敗,不就曾送了紫晶石來求和嗎?你就拿來給我看看嘛!”
“唔,好。”皇非也不和她認真,一邊隨口答應,一邊緩緩啜茶,垂眸思量,片刻之後,眼中掠過了一絲極深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