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葉輕舟,迎着天光水色順風揚帆,如平川馳馬,直放楚都。玄衣勁裝的男子獨坐船頭,合目入定,神色靜穆,一任江風揚起衣角髮帶,沿途風物變幻,而他卻一直靜坐不動,彷彿已然融入了廣大的天地之中,任何事情都不能影響他分毫。
船行順水,輕浪隱隱,身後突然“嘻”地一聲輕笑,江中水波揚起,十餘尾白魚出其不意地躍出水面,水花漫天,散如雨落,眼見連魚加水便要落到他身上,船頭劍光一閃,一柄長劍不知自何處彈起,吞吐如電,“噼啪”輕響聲中,高高躍起的白魚不斷被長劍側鋒擊中,陽光下紛紛化作耀目的弧線,重新墜入江中。
“呀!漂亮漂亮,居然一條都沒傷到啊!”隨着一陣清脆的笑聲,含夕大呼小叫地撲在船舷上往水中看去。夜玄殤收劍回頭,正見子嬈慵然步出船艙,江風中衣袂盪漾,眉目間說不出的媚雅閒散,和他略一對視,都既有趣又無奈地看着這位令人頭疼不已的小丫頭。
昨天兩人離開魍魎谷,含夕極“乖巧”地主動要求隨行回楚都,上船不久,夜玄殤只是不甚說了句傷勢已恢復得差不多,她便頓時來了精神,不斷召喚各種動物來試他的劍法,從天上飛鳥到水中魚蝦,端得是花樣百出,玩得不亦樂乎。夜玄殤正暗中嘆氣,卻聽含夕笑嘻嘻地叫道:“夜大哥,這幾天劍法長進不少嘛!”
這一聲“夜大哥”,夜玄殤脣角明顯抽搐了一下,果然含夕後面的話更令人哭笑不得:“魚兒鳥兒都不夠厲害,你肯定覺得沒什麼意思吧,等下了船,我想辦法招幾隻黑虎或是雪豹來給你練劍好不好啊?”
夜玄殤脣角又是一牽,看了看她,片刻後突然問道:“含夕,你這馴物靈術楚國應該沒幾個人會吧?”
“那是當然。”含夕俯身單手浸在水中,靈術催動下,一羣羣白魚自然而然聚攏過來,不過片刻,便在小舟之後形成龐大的魚羣。長江浩蕩,銀浪白鱗如織游龍,隨船迤邐前行,波光中翻騰跳躍欲隱欲現,幾乎佔滿了小半邊江面,形成一片蔚爲奇觀的景象。她一邊弄水一邊得意洋洋地道:“師父教我的靈術很好玩啊,別說楚國,就是天下也沒幾個人會!”
夜玄殤深眸微眯,笑得便有點兒不懷好意:“那等下了船,你多弄幾隻虎豹給我,什麼金猊白龍也沒關係,想必到時候楚都一定熱鬧得很,說不定連你王兄都要出宮來看看是誰這麼大的能耐,把天下奇珍異獸都招進了城。”
看着含夕跳起來大叫:“不行,你要練劍也不能害我被王兄抓回宮去!”在旁閒覽風景的子嬈終於忍不住輕笑出聲,卻不料正和含夕玩鬧的夜玄殤忽而扭頭,猝然間四目相觸,他帶笑的眼中似有炫目的光芒輕閃,那一片深沉的墨色蘊了驕陽的光彩,如此明亮的熱度,一瞬間灼入了心底。
天清如水,陽光粼粼如金傾灑江面,隨着楚都漸近,閒山逸水間漸漸透出繁華的痕跡。江面上往來船隻越來越多,途經幾處渡口,不時見各國船隻進出停靠,無不載滿了人員貨物,南客北商,車水馬龍,繁忙的景象顯示出這大國都城舉足輕重的地位。楚國之興盛和帝都的蕭條靡亂形成鮮明的對比,踏足楚都的那一刻,子嬈才知道爲何子昊在提起楚國時總有一種意味深長的神態。
此時正值穆、楚兩國交戰,穆國大將衛垣突發奇兵,長驅直入連奪楚國四座城池,兵鋒直指上郢,軍情不可謂不急,但整個楚都卻沒有絲毫緊張不安的氣氛。坊間不乏有人談起當前戰事,無論何人,都會提到一個人的名字——皇非。幾乎沒有人懷疑,一旦烈風騎歸國出戰,穆國便將付出遠多於四座城池的代價,只要少原君在,便沒有人動搖得了楚國分毫。
沒有皇非的楚國,謂之大國,有皇非在的楚國,謂之強國,子嬈遙望上郢城中那一片華麗堪比王宮的少原君府,記起臨行前子昊說過的話。將整局棋的棋眼布在楚國,或許就是因爲這個人,連他也不得不關注吧!
息川城頭,驚雲山巔,那男子驕傲的身影在心頭一閃而過。一別多日,以烈風騎的行軍速度,應該早已回師纔對,卻偏偏至今毫無動靜。恰如那攻佔息川的一戰,烈風騎再次在諸方勢力的關注中消失了蹤影。
棄船登岸之後,不斷聽到關於戰事的談論,夜玄殤臉上漸漸出現一絲凝重。想到自己離開質子府數日未歸,眼中隱隱閃過異樣,但隨即化作帶了幾分嘲諷冷笑,轉身對子嬈和含夕拱手道:“我府中還有些要事未辦,先行和兩位別過了。”
子嬈目送他離開,眸中漾起一絲複雜的神色。以穆掣楚,保全息川,眼前諸般形勢乃是王族一手造就,兩國失和,身在敵國的質子將面臨什麼樣的處境不得而知,但一時之間卻也想不出什麼兩全的法子。含夕心中沒這些思慮,看夜玄殤突然匆匆告辭,頗覺無聊,建議道:“我們悄悄跟去質子府看看怎樣?我還沒去過那兒呢。”
子嬈輕撫懷中雪戰,擡頭看她一眼,便笑說:“好啊,去看看也好。”兩人遂找路人問明方向,抄近路往質子府去,竟還先夜玄殤一步到了那裡。含夕調皮心起,趁沒人注意拉了子嬈飛身隱入一株大樹之上,想要找機會和夜玄殤玩笑。
質子府位於楚都內城之東,規模並不算大,亦不比四周其他王公府邸富麗堂皇,孤立於一片碧瓦飛檐之間頗有幾分格格不入,顯示出主人特殊的處境。
夜玄殤雖是以穆國嫡子身份入楚,但太子御對他忌憚莫名,自不會好心觀照這個三弟,反而處處想盡辦法與他爲難。夜玄殤對此心知肚明,入楚以來竟是從未主動與穆國有過一次聯繫,除了每隔數日回府一趟免得麻煩之外,對這府邸以及跟隨伺候的府中諸人也不甚上心。此時到了府外,目光落在停於近旁的車馬之上,尚未踏上臺階,便聽裡面傳來一陣喧譁。
“滾出去找你們公子回來!竟害我們一連來了兩趟,你們這些穆國人是想抗命嗎?”大門“咣”地一聲向兩側撞開,府中管家計先極狼狽地被摔出門外,連同其他幾個下人,直撞向街頭。
夜玄殤眉心微收,隨手將人一攔,計先慌亂中看清是他,脫口大叫:“公子!他們……”不料耳邊一聲冷哼,夜玄殤勁力貫臂,竟反手將他擲回,正衝那邁步出門的楚將飛去。
他摔人時故意借力打力,那楚將猝不及防,頓時和手舞足蹈的計先一起摔做了滾地葫蘆,大怒之下喝道:“竟然還敢還手,給我再打!”
劍光閃爍,兩列持劍帶甲的楚兵衝出門來!夜玄殤閃身切入其中,歸離劍到處,數把兵器飛上半空。
“圍起來!把人給我拿下!”隨着那楚將氣急敗壞的叫聲,再聽連續慘呼,圍攻上來的楚兵有一半跌飛出去,人人抱胸捧腹爬不起身。
“他們是赫連將軍府的人。”含夕小聲對子嬈道。這時正值上午時分,街道上人來人往,十分熱鬧,這一番打鬥驚動了不少人在街口遠遠圍觀。出乎意料的是,衆人見被揍的楚兵來自赫連侯府,非但沒有一國同仇敵愾之心,反而一片鬨然叫好,可見赫連府上家將平日在楚都飛揚跋扈,早已有些公憤。
圍觀者衆,夜玄殤眉間隱隱掠過不耐,劍下力道加重,同時足下閃電般前挑,地上便有兩人憑空飛起,將撲上來的楚兵撞得滾倒一片。而他卻猝然向後倒射出去,歸離劍錚然一聲出鞘三寸,鋒芒一閃,便壓在了那正要揮劍衝上來的楚將頸側。
眼前楚兵橫七豎八跌了滿地,已沒幾個人還能站得起來。那楚將駭得面無人色,半天才顫聲道:“夜玄殤……你……你敢!”
日光一耀,子嬈瞥見夜玄殤眸中精芒閃現,心想這人怕是要糟,不料他卻忽而挑脣一笑,神色放緩,像是剛好認出了這人:“呵,怎麼竟是駱將軍?抱歉,我還當有人要打劫我這四面徒壁的質子府呢!”說話時手腕一振,歸離劍“鏘”地回鞘,順勢抱拳道,“不知將軍大駕光臨,玄殤有失迎迓了!”
那楚將驚魂甫定,見他收劍行禮,以爲他是心生顧忌,頓時怒道:“夜玄殤!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在楚都放肆,也不想想自己現在是什麼身份!”
之前被摔出府外的幾人還倒在地上呻吟,分明是他們先動手傷人,含夕白了那楚將一眼,顯然對赫連侯府的人極爲不滿,俏目機靈閃爍,片刻之後,目光落在近旁樹枝間一個大蜂巢之上,眨了眨眼,暗暗操縱靈術,一羣野蜂陸續從巢中逸出,盤旋在那些楚兵騎來的馬匹附近。
回頭衝子嬈眨眨眼睛,子嬈眉色一漾,柔柔壓低了聲音道:“待會兒再動手。”含夕急忙點頭,兩人心照不宣地一笑,透過枝葉縫隙重新看向夜玄殤。
一回到質子府,他似與之前判若兩人,初相見時的狂傲,魍魎谷中的不羈,一路之上的散漫都不再見,唯眸心深處一抹熟悉的略帶嘲諷的淡笑,在這怒氣衝衝的楚將面前,那笑意深不見底,看起來倒像是幾分彬彬有禮的恭敬:“玄殤一時失手,還請將軍息怒,不知將軍此來,有何貴幹?”
輕描淡寫一句話,顯然沒打算把方纔動手當回事兒,那楚將和他目光一觸,竟下意識地退了一步,眼睛頻頻瞄向他手中的歸離劍:“你……你等着,今日之事我定會如實上報大王!”想起來此的目的,自行又長了幾分氣勢,喝道,“夜玄殤!穆國背信棄義,無故發兵攻楚,大王命你入朝面駕,速速解釋此事,你還在這裡囉嗦什麼!難道要我們大王自來請你不成?”
夜玄殤早料到如此,拱手道:“如此勞煩將軍稍候,待我換過朝服便隨將軍前往。”
他一舉一動再平常不過,那楚將卻只覺得渾身不自在,彷彿一股莫名的煞氣正從眼前這人身上徐徐散發出來,直叫人心頭髮怵。硬撐着沒再退步,卻一刻也不願久留,重重哼了一聲:“本將軍沒空和你浪費時間,給你半個時辰,半個時辰不到宮中,我就報你私下潛逃!”說着轉身急走,故意大聲喝令手下,出氣般擡腿踢開剛纔摔在一旁的計先,率衆揚長而去,只可惜動靜雖大,一羣人卻大多鼻青臉腫一瘸一拐,陣勢實在不怎麼威風。
四周圍觀的人們一片噓聲。
計先慘哼着沿臺階滾了下去,夜玄殤視而不見,只倒負雙手立在府前,目送一羣楚兵縱馬離開,過了片刻,脣角冷冷一勾,徑自轉身入府。
計先爬起來跟在後面叫了聲“公子……”,夜玄殤似是想起什麼,腳下突然停頓,計先差點兒撞在他背上,急退了兩步跪下,一邊卻小心地擡眼觀察他的舉動。
夜玄殤眼中嘲諷的意味愈濃,緩緩轉身前踱幾步,在他身前站定,一垂眸,那計先被他目光掃過,周身一個激靈,匆忙低頭。夜玄殤打量他幾眼,又看了看階下那些東倒西歪的侍從,一句森然無情的話伴着淡笑擲出:“回去告訴你們太子,今後再派人來我身邊,讓他挑幾個有用點兒的,省得給我穆國丟臉,否則,我不一定忍得住,便先替他處置了。”
計先驟然色變,夜玄殤極不耐煩地蹙眉,驀地冷喝道:“還不快滾去備馬!”
計先還未及應聲,不遠處大街上忽然生起一陣騷亂,人仰馬翻般的動靜遙遙傳來,夾着含糊不清的慘叫此起彼伏。府前衆人都不明所以,唯有樹上含夕笑得雙肩顫抖,卻又苦忍着不敢弄出動靜,生怕被夜玄殤發現。
直到夜玄殤回身入府,她才拍手大笑出聲,毫無顧忌地坐在樹枝上,腳尖向半空中調皮地一晃一晃:“夜大哥教訓得他們不夠,這下他們一定知道厲害了。”
子嬈想見那羣楚兵被野蜂圍攻的情形,亦不禁莞爾,笑問她道:“真是奇怪了,你這楚國公主,怎麼反而幫着別人欺負楚人?”
含夕撇撇嘴:“哼,赫連家又不算得是真正的楚人,就是要他們好看!”
赫連家入楚之前乃是曾國貴族,幽帝時楚國滅曾,兼併沫水以北四百里沃土,其祖赫連執軾主獻城,投靠楚國,而後數代經營,使得赫連家逐漸成爲楚國舉足輕重的一大勢力。子嬈對此略有所知,從含夕的態度亦不難看出,楚國內兩派紛爭緣來已久,眼前便是以皇非爲代表的本國勢力和以赫連侯府爲主的外來勢力彼此壓制,爭鬥之下,也形成了楚國政局最好的平衡。
含夕繼續道:“赫連府中的人從來都最討厭了,尤其那個赫連齊,格外讓人看着不順眼,下次見到他,定讓他也嚐嚐這滋味……”
子嬈突然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含夕急忙躲回樹枝後。質子府大門再開,卻是夜玄殤換了正式的朝服出來,暗金色深衣,螭形玉帶束腰,外面仍是玄色長袍,寬袖廣襟,雲紋袞邊,於那英挺身姿中平添幾分峻肅,也不理會身後隨從,徑自策馬往楚宮而去。
含夕有些不習慣地看着一行人消失在長街盡頭,道:“怎麼穿成這樣子,要去哪裡啊?”
子嬈知道她剛纔定是隻顧着想法捉弄那些楚兵,壓根沒聽到那姓駱的將領來傳了什麼命令,便道:“依兩國之禮,入宮面見楚王,自然要更換朝服才行。”
果然含夕杏眸一挑,扭頭再問:“咦?他去見我王兄幹嘛?”
深看了她一眼,子嬈輕輕擡手,遮擋了枝葉間漏下來斑駁細碎的陽光,眸心一片光陰濃郁:“楚穆無故交戰,你王兄要拿他這穆國三公子問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