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棋局本已極盡變化,雙方所走的每一步都已妙至毫巔,到這時候,等閒難再有破局之路。但這一枚黑子入局,忽然柳暗花明,峰迴路轉。子昊點頭讚道:“的確好棋。”亦擡手落下一枚白子。
皇非似乎極是愉悅,道:“昔日一局滄海餘生,我一直很想與你再下一盤棋,只可惜俗務纏身,始終沒有這個機會。”
子昊笑道:“棋逢對手,酒逢知己,皆是人生快事。這一局棋,我也等了很久。”
皇非道:“放眼天下,能共飲一醉的人雖有,但琴、棋、劍、兵皆能品茶而論的,卻唯君一人。”
子昊輕聲嘆道:“唯君一人,一人足矣。”
皇非亦嘆道:“一人足矣。”
兩人說話之間,手中棋子不斷落下,誰也不曾有半分停頓。盤中局勢早已天翻地覆,風雲動盪,幾乎已經到了寸土必爭的地步。此時子昊白棋將落,皇非端茶的手似乎微微動了一動,子昊的衣袖也輕輕一拂,然後白子落在一片黑子中間,盤中頓時形成一個生死劫。
“妙。”皇非俊眸淡淡一亮,兩人目光之間似乎有某種別樣的氣息流動。這一着棋雖然精彩,卻並投有對黑子造成致命的威脅,但對弈的雙方卻都知道,皇非讚的並不是棋,而是那雙落子的手。
原來在方纔白子將落的剎那,皇非左手小指與無名指突然拂出,便有兩道真氣射向棋盤。他非但早已料到了子昊落子的位置,更以精純的真氣封住了那附近所有方位,卻沒有震動任何一顆棋子。無論是誰,想要避開這兩道真氣的阻擋將棋子放入棋盤,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然而子昊的手亦在那時晃了一晃,那輕微的晃動就好像雲中幻影,稍現即逝,卻在絕不可能的瞬間化解了皇非所有阻擋,將那顆白子放入了本該放入的位置。
這其中精妙奇巧的變化無異於一場驚心的決鬥,其中滋味也唯有兩人心知肚明。
皇非放下茶盞,復將一枚黑子拈起,棋子落入棋盤。就在他收手的瞬間,棋盤上卻似突然生出一股奇妙的力量,那黑子微微一震,竟然自行向上跳去,跟見便要落向一塊空白的角落,變成一着無用的廢騎。
皇非的手正收回到一半,屈指微彈,一道勁風迎空而去。子昊袖中的手亦連拂三下,那黑子在半空中滴溜溜旋轉不休,被兩股真力帶得越轉越急。皇非目露笑意,單掌憑空虛按,啪的一聲輕響,黑子終究落在原先的位置,截殺白子一條大龍。
子昊亦點頭讚了聲“好”,輕輕擡手拂袖,一枚白子落入指間。就在這時,棋盤上驟然生出意想不到的變化,只見所有棋子在剎那間都已改變位置,便好似滄海桑田,繁星流轉,靄靄雲氣隨風飄拂,化作探不見底的迷霧。方寸棋盤無論落子何處必然是錯,必是敗局。
子昊拈棋的動作極緩,手在變,棋局亦在變。皇非指尖輕輕敲擊着棋盤邊緣,黑子白子,錯綜成謎,待到後來幾乎己令人眼花繚亂。這對弈的兩人,竟是誰也不肯讓對方輕易落子,誰也不肯讓對方搶佔一絲先機。
千變萬化的棋,處處危機的局。子昊脣畔卻掠過極淡的微笑,指尖直指棋盤中心天元星位,青雲廣袖無風而起,局中密佈如星的棋子忽然同時向上跳起。
星隱天幕,兩人指下的棋盤頓時成爲一片空局,唯有天元星位一點白光急射而至。
皇非目中精芒倏現,反手在棋盤上輕輕一擊,整張碧玉棋盤凌空飛起,抄向漫空落子。雲飛霧繞,星子閃爍,只見一道赤風一抹青影在黑白二色的棋子間閃電般變幻,拈棋之手在剎那之間已經變化了九九八十一招,操縱棋盤的手也整整封鎖了九九八十一招。
那電光石火間的變化似乎已達到了武學中最炫目的巔峰,已經沒有任何語言能夠形容。
飛雲如絮,在點點精芒之間迅速穿插。皇非忽然手腕一沉,棋盤上似是生出奇妙的吸力,一枚黑子倏地落上天元星位,與棋盤一起向下沉去。
半空中棋子如雨紛落,子昊一笑屈指一彈,指尖白棋化作一道輕光,無聲無息向着那枚黑子射去。只聽噗的一聲微響,棋盤落地,那黑白雙子相撞,前者碎作數點烏星向外濺開,後者卻毫髮無損地出現在天地中央。
漫空棋子隨之落下,卻沒有發出半點聲響,所有棋子在觸及棋盤的同時竟已盡數化作齏粉,雲下風過,玉屑如雪紛飛,剎那飄揚無蹤,棋盤上只餘了一枚晶瑩的白子——孤獨、寂靜,卻散發出不可一世的清光。
一子佔天元。 ‘
這一着棋落,其中二子撞擊時所用的巧勁,憑空毀掉餘子時所發的真氣已是出神入化,時機、眼光、勁道無不拿捏得恰到好處。皇非微微一愣,隨即仰首長笑,“好一個九幽玄通,好一個通幽棋!”
子昊淡淡垂眸,淡淡道:“琴棋劍兵,你勝我一局,我勝你一局,但你的劍還沒有出鞘,勝負終還未分。”
皇非笑眸深處精光隱現,長身而起,“既然如此,何不乘興一決?”
子昊仍舊靜靜坐在席前,微微擡手,只說了一個字:“請。”
天外浮雲,雲鎖高臺,他的神情在那縹緲的雲霧之間仿若虛空止水,遙遠淡漠清冷如澌。皇非蹙眉道:“你就這樣接我的劍招?”
子昊傲然一笑,“如此足矣。”
皇非面上似有冷意浮現,“你可知道姬滄之所以死在我的劍下,便是因爲他自負輕敵,大意行險?”
子昊道:“我若是姬滄,你便絕不可能站在這裡,所以我不是他,你也沒有同樣的機會。”
皇非負手看他,“沒有人能夠坐着接下逐日劍三招,我不會在這種情況下出手。”
子昊仍舊面色平靜,“你不敢出手。”
皇非目中隱露鋒芒,“我不敢?”
子昊道:“你不敢,是因爲方纔的較量我已經看透了你的實力,而你卻無法把握九幽玄通的奧妙,現在的你根本無須我起身。三招之內我若離開此地,這一戰便算我輸。”
他清冷的語氣傲意從容,甚至帶着淡淡的不屑,這種態度對於任何對手來說已經不是輕蔑而是侮辱。皇非霍然回身,“我敬你是值得我拔劍的對手,你卻一定要如此狂妄?”
子昊竟然合上眼睛,彷彿已不願多說什麼,“你若當真不敢在我面前拔劍,就此認輸倒也無妨。”
皇非不由怒極而笑,“三招之內不取汝命,我皇非從此再不用劍!”
子晃輕輕揚手,數枚棋子落入掌心,“請。”
雲霧深處,紅塵遙遙,隱約有桃色輕紅點綴在萬里江山之間,那一片浮雲飛雪下,好似流淌着淡淡的赤色,淡淡的柔光。逐日劍出鞘,彷彿驚動了那紅塵桃花驟然盛放,霞光沖霄,就連天際的微風也在剎那變了顏色。
劍氣,風聲。
劍氣來至,已是激得寒意入體;風聲過耳,彷彿身處萬丈地獄。
沒有人能端坐不動接下逐日劍三招,這並非虛言,亦非恐嚇,劍出,已足以說明一切。
面對如此可怕的敵人,子昊卻一直合目靜坐,直到那鋒利的劍氣已至身前半寸,他才倏地向後仰身,手中扣着的三枚棋子破空擊出。
三枚棋子,三處要穴,比劍鋒還要快的速度,比劍氣還要銳的真勁。
劍鋒貼着他鼻尖擦過,在全無借力的情況下,皇非身形忽然向上拔起,三枚棋子自他腳下飛過,人如飛鳳沖天,他手中的劍也憑空倒轉,自上面下直刺對手。
這一式應變行雲流水,幾乎與前招渾然一體,在極短的時間內,他的精神體力竟已提到極致極限。一人一劍,似挾風雷之威、九天之怒,當空下擊。
絕無花俏的劍法,甚至連劍身都不見一點鋒芒,彷彿所有榮光都在那急速的劍鋒之下被吸收得無影無蹤。比起那一招曾令天地失色無數英雄魂喪的“日落千山”,這一劍看起來並不出色,甚至可謂平淡無奇,卻是歷經生死淬鍊,世上最爲恐怖的劍招。
逐日之劍,本已不再是昔日耀目的利器;皇非的人,也早已不是曾經的少原君。
劍鋒斂盡光華,子昊面上冷淡的笑容也已全然消失,逐日劍擊下的一刻,他雙手閃電般前伸,竟用一雙手掌將逐日劍鋒生生阻住。
劍鋒入手,血色乍現,子昊袖底靈石幽光大作,透出懾人心魂的異芒。光芒破空呈現,皇非忽然看清子昊的眼睛,同時亦感覺到九幽玄通的真氣竟然已是強弩之末,根本無法抵擋自己全力出手的一招。
但此時一切都已無法改變,逐日劍透過子昊的手掌刺下,他雖側身閃開數寸,劍鋒依舊自他右胸洞穿而過。
鮮血,飛濺長空,仿若風揚桃花,落滿紅塵。
皇非長嘯一聲,拔劍後退,猛地轉身。血,自子昊掌間胸前徐徐流下,染透了青衣素袍,染透了白玉神臺上古老的紋路。血色過處,一縷縷異芒彷彿自雲靄深處透出,幾乎將整座神臺映得通明奪目。風雷之聲,自九霄響起,皇非卻無視眼前詭譎的景象,一瞬不瞬地盯着子昊,“你的眼睛!”
子昊面上露出笑意,但雖然在笑,卻無法壓抑劇烈的咳嗽,每咳一聲,胸前傷口便有鮮血涌出,每說一句話,脣畔也有鮮血不斷滴落,“如此一戰,卻不能親眼目睹少原君風神,當真遺憾。”他徐徐擡起頭來,臉色雖已蒼白如死,雙眸雖然空茫清冷,卻仍然那樣從容不迫,九域天地之威,彷彿也不能改變他平靜的面容。
“你應該已經感覺到了,溫泉海上的幻境並非真正的九轉玲瓏陣,此時你我所在之處纔是真正的陣心。你身上若是沒有那串湘妃石,或許今日我並無必勝的把握,但是現在,你我二人無論勝負,都將與這片王域一同毀滅。”
九石出,天下一,九轉靈石的秘密是毀滅亦是重生。以王族的鮮血爲代價,九道靈石齊聚,通上古靈力,覆人間山河,縱然是玄女重生也無法再行阻止,身處陣心的人血肉之軀,如何能抵擋這通天徹地之力?
對手血濺衣襟,皇非懷中亦有幽芒亮起,漸漸透出懾人的明光。出人意料的是,此時他居然沒有絲毫憤怒,只是擡頭遙望重雲密佈的蒼穹,雲層中的電光隱隱照亮他漆黑的雙眸,不斷變幻着奪目的光彩,“你知道含夕出賣王族,卻放她回到我身邊,就是爲了讓她親手將這串靈石交給我?”
子昊低咳道:“不錯,我告訴了她事實,也告訴了她復仇的方法。”
皇非道:“你之前以血玲瓏作爲我們交換的條件,只是爲了讓我對這件事毫無防備。我雖然知道九轉靈石乃上古至寶,卻絕不會想到隨身攜帶的禍患。”
子昊道:“所以你纔會毫無戒心地接受含夕的湘妃石,九轉靈石的秘密本就不爲世人所知。”
皇非轉過身來,目視於他,“你方纔那樣說,乃是故意激我出手,並非不屑一戰?”
子昊面上露出笑容,“能與少原君一較高低,實乃畢生所願,我從一開始便已全力出手,豈敢狂妄大意?”
皇非赤色的戰袍被天際洶涌的風雲拂得獵獵作響,忽然仰天長笑道:“好!很好!東帝不愧是東帝,今日我雖能以劍法勝你,但你卻早已謀算全局,立於不敢之地。琴棋劍兵,這最後一字,我輸了!”
子昊亦長嘆道:“如此胸懷氣度,少原君也不愧是少原君,可惜這一戰我未能奉陪到底。”
皇非道:“說實話,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輸,更沒想過竟會輸得這麼痛快。”
子昊輕輕揚脣道:“人生難得痛快一場,輸又何妨,贏又何妨?”
皇非哈哈大笑,“不錯!我皇非一生戎馬,快意恩仇,時至今日又有何憾?能與東帝同歸於盡,倒也不負此生!”
這時候電光環繞中的白玉神臺似乎已經被子昊的鮮血染作一片赤紅,九天蒼穹亦遍佈赤雲,向着大地徐徐壓下。整個帝都,甚至整個九域都能感覺到風雷滾滾的震動,無數山陵崩裂,無數江河狂嘯,滄海日月涌向深淵,彷彿人間末日即將到來。
忽然間,策天殿四周九道刺目的異芒沖天而起,照亮了神臺盡頭飛揚的紅衣,亦照亮了鮮血深處清淡的微笑。那紅衣似火,微笑如水,水與火本是世上絕難相容的兩種極端,卻又偏偏如此相似,同樣能夠帶給人絕對的震撼,畏懼與嚮往。
或許他們本就相同,所以才能成爲同樣的王者。此時江山之盡,九域之巔,他們心中是否想起了那些此生難以忘懷的人?是否想起那些波瀾壯闊的風雲,一世無悔無憾?
重雲深處隱約有兩道流星劃破天際,落向岐山盡頭。星隕山崩,九道靈石似乎喚醒了亙古以來天地之力,那樣燦爛無盡的光華,重重籠罩天宇,在這極致的黑暗與極致的光亮中心,巍巍帝都萬千宮闕仿若流沙飛塵,漸漸幻滅消失。八百年歲月輝煌的王朝,一代英雄帝王的傳奇,亦如這光影塵埃,化作片片浮雲飛煙。
帝都異芒沖天之際,九域四海也似天翻地覆。
洗馬谷中千湖涌現,暴雨傾天,北域大軍慘遭滅頂。避難遷徙的百姓之前,白衣女子握劍擡頭,望着那照亮八荒的雲霄天光,眼中淚水隨着冷雨奪眶出。
曼殊山巔,花海翻涌,雄偉的機關奇城至高處一片濃重的黑暗。紅衣少女遙望天際盡頭隱隱的血光,冰冷空洞的面容上,似有點點淚痕隨風而逝。
驚雲山古道前,兩匹疾馳的飛馬同時停步,馬上玄衣女子驀然回頭,看着虛空中燦爛無垠的光華,那片絕美的奇景,不知爲何,一股濃重的悲傷直衝心頭。數片桃花,隨風飄落,春色已至,花開滿襟。一陣微風吹拂衣發,玄衣女子勒馬回望天涯,許久之後,清魅迷濛的面容之上,竟有一滴清淚徐徐滑落,淚染塵埃,此生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