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被宣王囚禁在軍營的“蝶千衣”再次替少原君診脈,隨後將一箋藥方交給前來問話的如光使,轉呈宣王。
“我可以用奇針刺穴的方法替少原君療傷,只需數次用針便能改善他現在內力異樣的情況,但需一間靜室,一日時間,按照我所列出的方子準備藥湯,在我螫針期間,亦不能有任何人進入打擾。”
如光使去後片刻,便有兩名紫衣小僮出來傳話,安排諸般事宜,白姝兒以大自在如意法易容,隨心所欲,天衣無縫,一時間根本無人發現真正的“百仙聖手”早已被自在堂主巧妙取代。兩名小僮奉宣王之命,將白姝兒引至三樓一處寬敞華麗的房間。室內生了數盆沉香銀炭,四下溫暖如春,水晶簾內霧氣氤氳,卻是一間碧石浴池,裡面早已備好熱水藥湯,針石用具一應俱全。另有兩名紫衣童子正在仔細篩選草藥,一一撒入池中,待一切檢查無誤後,四人先後關門退出。
白姝兒拂簾而入,踏上石臺,確定四下無人,伸手撥動池中浮沉的藥草,觸水時纖指輕輕一轉,一片淡紅色的藥粉在池底散開,瞬間溶入藥湯,無影無蹤。
她看着一池碧水漸漸恢復平靜,面露微笑,站起身來。
“神醫準備好了嗎?”忽然間,身後傳來冷峻動聽的聲音。
白姝兒一驚回頭,只見皇非雙手抱胸靠在門上,似笑非笑地看着這邊。他此時身披一件白色絲袍,衣發之上隱約尚有水汽,顯然是剛剛沐浴過後。門外陽光自他身後穿簾而入,襯得其人英姿瀟灑,別具風流,但背光之處的笑容興味十足,予人高神莫測的感覺。
白姝兒心頭暗凜,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進來此處,自己竟然絲毫都未察覺。從一開始到現在,這個男人總在溫柔笑語中讓人感覺莫名的危險,他是那種可以令任何女人着迷的男人,卻沒有一個女人能夠真正控制他的心。無情勝似多情,這樣的男人對於白姝兒來說是可怕的,更何況她幾次三番與他爲敵,也幾次差點死在他手中,所以她無論如何一定要毀了他,而現在是最好的時機。
白姝兒低下頭,將手收回袖中。皇非移步上前,輕嗅一室藥香,挑脣笑道:“美人香湯,思之神往,請問神醫,我們什麼時候可以開始呢?”
白姝兒用屬於蝶千衣那般柔和冷淡的聲音道:“所有東西都已備齊,請君上先行浸泡藥浴。池中藥物有催行氣血的功效,或許會稍覺不適,君上順其自然便好。”
皇非點頭,隨手挑起她面前一枚纖巧鋒利的金針,輕輕把玩在指尖,說道:“如此漂亮的利器,極致的醫術可以救人,也一樣可以殺人。”
白姝兒與他目光一觸,隨即垂眸說道:“君上放心,千衣手中針藥從來只會救人,不會殺人。”
“是嗎?”皇非側頭看她,“那蝶千衣便是真正的善人,可惜這種人往往不得善終。”說着他突然揚手,那金針倏地射向一旁檀木屏風,徑直沒尾而入。
白姝兒心頭一凜,眼梢悄然掠過輕微的銳光。
滿室水霧繚繞,藥香浮沉,待皇非浸過藥浴,重新更衣而出。白姝兒目視旁邊雲珠燈漏,時間已過了半個時辰。雖然之前蝶千衣已然斷定皇非身體出了異樣,但方纔他隨手顯露的一手武功仍舊令人心存戒備。白姝兒低頭拿取金針,被他目光無意一掃,不知爲何竟覺不安,可刺殺他的機會極爲難得,錯過此次,下次恐怕便難上加難,何況她剛剛在水中施入“魅吟散”,只要觸上肌膚便會浸入經脈封鎖人的內力,無論皇非之前是否真的受傷,浸浴之後都必然喪失武功,而且在書中其他藥物的作用下,暫時不會感覺絲毫異樣。
白姝兒察言觀色,見皇非果然並無警惕,萬不肯坐失良機,跪至席前道:“君上浸過藥浴,不妨小睡片刻,此間我會以陰陽八針分別刺激君上十二經脈交會處各個要穴,催發藥物引導真氣運行,以歸本途。”
皇非淡淡應了一聲,在雲榻之上拂袖落座,簾內水霧未散,襯得他眼底似是有些迷離的光影,神情倦淡,更添風流顏色,“神醫要從何處開始?”
他倚榻相詢,星眸半闔。白姝兒伸手取出金針,“現在正值時辰,當先取離宮列缺穴,依次而至公孫、內關、臨泣、外關、申脈、後溪、照海,而後便是百會、大椎、中樞、命門、印堂、膻中、神闕、氣海。此時依時行鍼,所以不會太快,君上只要意守丹田便可,無論發生什麼情況,切莫自行運氣調息,否則針入血脈,必死無救。”
皇非點了點頭,閉上眼睛,不再多言。
白姝兒曾向蝶千衣詢問過大概地用針手法,不虞出現紕漏,當下取針落針,依穴而行。八針過後,她擡眼覷視皇非神色,只見他眉目平靜似已入睡。四周簾光搖曳,掠過男子如玉俊面,白姝兒眼中卻隱約閃過一絲無聲的殺機,兩枚金針落入袖底,跟着纖指一翻,悄悄對準了皇非地膻中要穴。
勁氣輕吐,一道細微的金光,倏地向着皇非胸口刺下。
本來針石刺穴可以疏通經絡,調和陰陽,等閒不會危及性命,但白姝兒手底這枚金針中暗含了三股冰寒陰毒的勁氣,倘若沿此要穴破入體內,即便身負絕世武功也將如同廢人一般,絕無倖免。眼見金光就要刺破肌膚,就在這時,皇非突然睜開眼睛。
“神醫是要救人,還是殺人?”
一絲清冷的笑意自那深黑的眸心倏然掠過,破空而去的金針在幾不可能的瞬間被人擡手夾住。白姝兒玉容色變,拂手一掌擊出,同時身子柔若絲雲一般向簾內急速飄去,應變之速,姿勢之美,頓時顯示出自在堂主非同一般的武功造詣。
然而,她退勢雖快,一道金光卻比她更快。皇非反手拂袖,金針應手而出。簾光驚散,白姝兒悶哼一聲,半空中嬌軟的身軀如遭雷殛,更被一股霸道的真氣捲回,向後跌落他懷中。
清秀的面容若水般生出變化,剎那間,現出一張截然不同的嬌媚容顏。
藥香輕霧裡,皇非面帶輕笑,俯下身來,看着手底美豔動人的女子,悠然說道:“好久不見,姝兒。”
白姝兒被他一掌破去護體真氣,受傷不輕,目中驚懼的神色一閃而過,但隨即又恢復三分鎮定,嬌軟無力地靠在他肩上,微微喘息道:“君上……姝兒當真永遠不是君上的對手,這一次,可是心服口服了。”
皇非俊眸掠過淡淡精芒,伸手替她拂開臉旁的亂髮,笑道:“容貌、心機、手段、膽色,應有盡有,無疑不缺,姝兒你可真是越來越大膽,也越來越讓本君欣賞了。”
他修長的手指自女子嬌媚臉頰慢慢滑下,最終停留在她滑膩幽香的脖頸處。倘若指下真力微吐,便能像捏死一隻螞蟻一樣斷送佳人性命。白姝兒感覺到他掌下強勢的力量,方知他非但沒有武功受制,反而更勝往昔,自己即便沒有受傷也絕非他的對手,心念電轉,越發顯得楚楚可憐,“姝兒再怎樣,還不是沒有君上厲害,每一次人家都是君上的手下敗將。君上下手好狠,一點兒憐香惜玉之心都沒有。”
皇非驀地輕笑出聲,“憐香惜玉本君向來不吝爲之,所以方纔取針時便已提醒過你,只可惜你卻不聽話,偏要弄些小手段出來。”
白姝兒美目輕閃,柔聲嗔道:“究竟君上是怎麼識破姝兒的,難道姝兒裝扮得一點兒都不像嗎?”
皇非輕挑脣角,冰冷的目光卻徑直看入她眼中,“你的大自在如意法可謂出神入化,卻別忘了本君對你有多麼熟悉。更何況,瑄離比你聰明得多,聰明的人一向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
白姝兒被他看得心頭一冷,玉容之上笑意收斂,“他出賣我。”
皇非道:“他不過知道你的計劃絕不可能成功,想讓本君饒你一命而已。說起來,本君還真有些捨不得殺你。”
白姝兒眸光一垂,復又揚起,輕衣之下雪膚凝脂,露出勾魂的嫵媚,“那麼君上是肯饒過姝兒了?”
皇非鬆開手,向後尋了個舒服的姿勢靠在榻上,將她上下打量,水霧之下,誰也看不清他臉上究竟是何等神情。此時天色已暗,夕陽自舷窗斜照碧池,光影浮沉,漸漸濃暗。白姝兒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從皇非手中逃脫,心思流轉,乖巧地伏在他身側,一動不動,像一隻馴服的貓兒,收起了鋒利的爪子,嬌媚迷人。
“告訴姬滄,本君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全然恢復,所以暫時不宜隨軍作戰,這一次進攻息川最好留在大營休息,順便可以調動十九部大軍隨時支援。”
男子優雅的話語伴着溫柔的呼吸傳入耳中,卻不知爲何讓人心生寒意。白姝兒何等聰明人物,聞聲知意,擡頭道:“百仙聖手蝶千衣的建議,宣王想必絕無懷疑,君上放心,姝兒知道該怎麼做。”
皇非伸手挑起她精緻的下巴,迫得她正視自己,“本君是個念舊的人,也從來愛惜美人,但千萬不要再耍什麼花樣,否則你會是第一個死在本君手中的女人。”
息川城,一隻赤色的信鳥衝破烏雲飛向項章軍營,再次傳遞出退兵的王旨。由靳無餘、叔孫亦率領的三萬王師與赤焰軍甫一交戰,放棄項章,退兵百里。
穆王派出金媒彥翎刺探宣國軍情,彥翎南渡汐水,摸清赤焰軍情況,隔日後帶回九公主交予穆王的密信。赤焰軍揮師南下,步步逼近,與王師僅僅一江之隔的穆國白虎軍卻始終按兵不動,未發一兵一卒。
汐水宣軍大營由少原君親自坐鎮,調動一應軍需糧草。宣國外十九部二十萬大軍十日內全軍會師,百里連營,封鎖兩江要道,自此王域千里領土,幾乎所有重鎮皆落入敵手,除息川城外,再無任何依恃。
東帝七年壬辰月末,赤焰軍攻破項章。
項章城破當日,宣王姬滄親點重兵,率五萬精騎星夜追擊,於東歧長陵截殺王師。雙方一夜三度交戰,王師接連損兵,大將樓樊亦慘白於逐日劍下,險些性命不保。
次日,帝都上將古秋同率兩萬兵馬馳援王師主力。
赤焰軍誘敵入圍,兵鎖朔天谷,宣王單槍匹馬出戰王師三將,重傷靳無餘,斬殺古秋同。叔孫亦獨撐大局,當機立斷,撤軍普天道。王師且戰且退,最後在左衛將軍墨烆的及時接應之下,終於退守息川。
東帝七年癸巳月初,赤焰軍十萬重兵會師,兵臨息川城下。
長風萬里,吹動戰旗如焰,一望無際。
赤焰軍十萬鐵騎到達當日,便隔江分兵,將息川城團團圍住。息川城報曉的刁斗透過晨風隱隱傳出,子昊與墨烆、叔孫亦等大將登上城頭,放眼望去,但見汐水大江波濤洶涌,兩岸宣軍大營佈置森然,仿若赤雲浩蕩,連綿不絕。天陰欲寒,寒風朔朔,破曉的天空中黑雲如陣,低低壓向城頭,令人生出天宇將覆、大變即至的沉重感覺。
衆人一時都不說話,此時赤焰軍大營響起高亢嘹亮的號角,與汐水驚濤遙相呼應,震盪不絕。墨烆面對此景,忽然深深吐了口氣,冷漠的眉眼間隱約透出鋒銳的殺氣。他素來少言寡語,鮮有表露心中情緒,但昨夜發兵救援,眼見靳無餘、樓樊身受重傷,古秋同慘死敵手,王師損兵折將,心中自是鬱憤難當。叔孫亦同樣眉頭緊鎖,遙望赤焰軍安營紮寨,想起昨夜殊死血戰,不知多少將士死在逐日劍下,真恨不得生啖姬滄骨肉,出城殺他個人仰馬翻,只是礙於主上嚴令,不敢擅自行動。
城頭寒意襲面,帶來陣陣風雪的氣息,浩蕩奔流的汐水不斷在兩岸濺起丈許高的浪花。子昊隔江遠眺的目光卻始終平靜從容,那些觸目驚心的流血生死,以及王師連日來慘敗的戰況顯然沒有對他產生分毫影響,看在他人嚴重未免便有些冷漠絕情的滋味。過了片刻,他開口問道:“城中之人走了多少?”
叔孫亦道:“昨日派人護送靳無餘二人先返帝都,隨行百姓以及受傷的士兵亦有兩千之衆,昔王和離司姑娘親自前來接應,這已經是第五批。”
子昊道:“若要全城軍民安全撤離,還需多久?”
叔孫亦略一沉默,回答道:“息川城單是普通百姓就多達十萬之衆,就算以最快的速度疏散,沒有月餘時間,絕難辦到。”
子昊回頭看了他一眼,叔孫亦與那目光相觸,心中微微一震,跟着露出不忍的神色。只因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一件事情:東帝決心已定,再無更改的餘地,那麼此次即便能夠大破赤焰軍,抵擋宣國的進攻,息川城百姓至少有一半會隨着這座城池覆滅。這是根本無法避免的殘酷事實。
接下來三日,赤焰軍兩次發兵進攻,但皆是派出精騎部隊速進速退,一面試探城中虛實,消耗王師兵力,一面等待所有攻城器械運送到位。
這時王師除之前洗馬谷所駐五萬精兵之外,唯有不足兩萬新徵戰士,其中不乏宮奴重犯,以及昔日各地流亡逃散的百姓,與赤焰軍訓練有序的精兵鐵騎自不可同日而語,且自楚都大戰後幾經消耗,如今即便加上九夷族舊部和昔國軍隊,全軍所存兵力也不足四萬,倘若與赤焰軍正面交鋒,單此一項便處於絕對的劣勢,唯一能夠倚仗的便是息川城高大堅固的城池。
姬滄亦知息川城池城堅厚,兵精糧足,非是邊城玉淵那般容易攻破,行軍之前早已傳召瑄離,命他準備攻城機關。赤焰軍圍城佈陣,便已在瑄離指揮下先架起數十架巨型雲樑,覆在池城四周佈置高臺,預備攻城之用。
此時東帝突然解除禁令,命衆將輪流率騎兵出城衝殺,擾亂敵營。叔孫亦清楚多拖延一日時間,便能多疏散一批百姓,亦看出分佈四面的石臺會對息川城造成莫大的威脅,與墨烆商議,數次集中兵力想要奪下正在動工的高臺。赤焰軍主力養精蓄銳,只派出驍字營、赤字營各一萬精兵,由上將牧申領兵迎戰。雙方連日血戰數場,各有損傷。王師倚仗城頭箭弩;攻受配合,赤焰軍鐵騎雖然彪悍,卻無法突破外城防守,但王師亦同樣不能趨近敵營,阻止石臺建築。
如此又過數日,赤焰軍建好四座石臺,每處高達六丈,闊有九丈,頂層復有丈許木臺。瑄離指揮營中工兵自附近山中搬運巨石,每塊皆有百餘斤重,一併運臺頂,並將隨軍運至營地的機關一一拆卸,以巨木絞輪吊至臺上。待石臺機關重新組裝,王師衆將登城遙望,赫然發現四座巨大的投石機關,每座長寬皆逾三丈,高約四丈,比尋常軍械大了一倍不止,中設軸架,前端鑄有巨型鐵鏈,穿過木臺與石基內部相連,赤焰軍數十將士同時轉動石臺四周齒輪機括,便將這四座龐然大物對準了息川城頭。
衆人見這投石機關雖然龐大,但畢竟距離遙遠,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將近百斤的巨石投至城上,皆不以爲然,唯有宿英看過之後面露憂色,道:“這不是普通的投石機,投石機關製造的關鍵在於選取合適的支軸點,機關架設巧妙,輔以齒輪轉軸節省力氣,運用得當,可將數百斤的巨石迎空送出,攻破城池。依這機關前方槓桿的長度,力量必定極大,且四周機括需數十人同時轉動,可見構造複雜,能夠以連軸相互助力,一旦運轉絕對不可小覷。”
叔孫亦雖見石臺機關距離息川城尚有數裡之遙,但知宿英熟知機關奇術,絕不會危言聳聽,問道:“可有法子抵禦?”
宿英道:“我們城中的弓弩無法射到那麼遠的距離,若換作輕巧箭矢,卻又無法造成威脅。”
叔孫亦蹙眉道:“若我們與對方兵力相當,倒可以派騎兵出城,逼退赤焰軍,奪下石臺,再不濟也可以火雷就近摧毀,但現在赤焰軍佈陣森嚴,兵力倍數於我,我方戰士出城不能離開弓弩所及的範圍,否則便會被對方大軍圍剿,得不償失。”
宿英也知近日王師爲從城中暗道疏散百姓已經派出不少兵力,目前所餘已是守城底限,倘若再有過大的損傷,莫說破陣殺敵,便是守住息川城也難做到,一時頗覺棘手。
衆人商議一番,回營入見東帝。今日蘇陵率軍接應百姓,護送糧草軍需,恰好入城參見,正陪東帝下棋。室中生了兩盆銀絲炭火,一片暖意融融,紫銅爐中不知用了何種薰香,氣息幽微清鬱,仿若暖春和煦。子昊身上仍舊披着狐裘,神色一如從前,總是帶着些許倦意,看情形身子始終不見大好,但一日日下來,也總沒出什麼岔亂。聽了叔孫亦和宿英的稟報,他目光並不曾離開棋盤,手拈棋子淡淡說道:“照此情況,目前息川城中的機關雖然無法摧毀石臺,但卻可以抵擋攻擊,對方想要破城應該也需要些時日。”
宿英低頭沉思,說道:“消耗很大,來不及補充,也擋不了多久。”
子昊隨手在盤中入了一子,轉頭看向迴廊前零星飄落的飛雪,道:“不能太久,汐水很快便會結冰。”
外面傳來窸窸窣窣雪落之聲,沒過多久,剛剛露出數日的青石地面便被雪色覆蓋,一片冰寒顏色。息川城所處之地雖不似北域那般嚴寒,但時至深冬,再有兩場雪下,汐水深流也會進入漫長的冰封期,屆時必然影響城底機關運轉。宿英看着庭外皺起眉頭,過了一會兒,說道:“照這樣下去,最多也不過半個月時間了。”
子昊重新往棋盤上看了一眼,再落一子,“半個月已是極限,你們便去安排吧。”
這時門簾被人掀起,一個碧衣身影帶了幾絲雪花飄入,卻是和蘇陵一道前來的離司捧了熱茶過來,見宿英他們也在,一邊近前見過,一邊說道:“主上,息川這裡可真冷,眼見着又下雪了呢,帝都還是要好得多。”
蘇陵此時方纔擡頭,放下棋子站起來道:“不成了,臣認輸了。”跟着對叔孫亦等人微微點頭。叔孫亦悄眼看去,只見棋盤上白子深入敵腹,原本咄咄逼人,鋒芒極盛,卻在中盤便被黑子當中截斷,而後剿殺分食,變得難以收拾,終至落敗收局。
子昊笑了笑,道:“你今日心神不定,這一局輸得冤枉。”
蘇陵倒也不在乎輸贏,不改溫文從容,“臣心中的確有事,方纔又聽叔孫將軍他們提起攻城機關,似乎極是厲害,便更加有些心不在焉了。”
子昊將棋子擲回盒中,閉目片刻,說道:“時間差不多,你們也該回去了,息川很快便會開戰,不必再入城來。”
蘇陵道:“是,臣明白,臣會照主上的吩咐,盡力安排所有人疏散到洗馬谷,並調回昔國軍隊保護,主上放心便是。”
叔孫亦聽蘇陵說將百姓疏散至洗馬谷而不是更近也更安全的帝都,心中不由微覺詫異。離司卻道:“主上這次不和我們一起走嗎?”
子昊搖了搖頭,道:“朕若走了,軍心會散,息川城撐不過十日,更何況……”他看了叔孫亦幾人一眼,瞬目一笑:“他們擔不起這個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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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得此言,宿英、墨烆倒未覺怎樣,叔孫亦眼底卻是微微一動,跟着垂下目光,隱隱蹙眉。卻聽離司又道:“那不如我也留在息川吧,主上身邊沒個貼心人照顧…總叫人放心不下。”
子昊不置可否,問道:“靳無餘和樓樊的傷勢怎樣了?”
離司道:“靳將軍受的是外傷,傷勢雖未致命,但需臥牀休養,所以還要些時日才能恢復。樓將軍被姬滄震傷經脈,蘇公子花了一天一夜時間助他行功,現在已好了大半,我們來時,他還定要隨軍壓陣,後來被王后喝住,才極不情願地留在了帝都。”
衆人想起樓樊那急躁脾氣,讓他待在帝都眼睜睜看人打仗,還真是比殺了他都難受,不由皆盡莞爾。子昊脣角亦是微露笑意,轉頭對蘇陵道:“他們兩個在傷勢痊癒之前,待在帝都哪裡都不許去。”蘇陵自然知道這兩員大將最是衝動,若在息川定然壞事,主上本便是故意將他們支回帝都,點頭答應下來。子昊復又看向離司,聲音微微轉柔,“你回去好好照看靳無餘,他性情耿直剛烈,現在有傷在身不能參戰,心中定然焦躁,你素來體貼細緻,處事穩重,又精醫道。且多用些心。”
離司本來很想留在息川,但是主上說一不二,無奈只得從命,一時也未留意子昊說話的語氣和平常不太一樣。叔孫亦復又擡頭看了她一眼,目露思忖之色。
這時一直默不作聲的墨烆突然低聲喝到:“什麼人!”反手推開雕窗。子昊在開打窗戶之前目光已經落向外面,雪中閃出少女清秀的容顏,含夕懷抱着雲生獸從窗前站起來,轉到門口叫道:“子昊哥哥。”
子昊見她手中握着團晶瑩的冰雪,微微一笑,道;“是你。”
含夕看了看蘇陵等人,對子昊道:“我見下雪了過來找你玩,但是走到門口,看他們在和你商議事情,就沒有進來。”
子昊點頭道:“也沒什麼要緊事,朕原想一會兒便過去看你。”對蘇陵等人道,“你們都去吧。衆將見狀紛紛告退。含夕目送衆人離去,轉過身來問:“子昊哥哥,城裡的駐軍好像越來越少,今天早晨便只剩下不到一萬的士兵了。”
子昊眸波微擡,“你知道城中的兵力?”
“嗯,你不記得了嗎?在楚國的時候你教過我如何點兵,後來你跟且蘭姐姐談論兵法的時候,我不也旁邊聽着嗎?”含夕說道。子昊笑了笑道:“朕教你的東西太多,還以爲你貪玩沒放在心上。”
含夕靜靜站着,側頭看他,“子昊哥哥,我聽說赤焰軍足足有十萬大軍,我們跟他們差得這樣多,是不是根本贏不了他們?”
“朕是否也教過你,兵貴精,不貴多。”子昊脣角含笑,拂手掃過棋盤上廝殺糾纏的雲子,道, “你若不信,便執白棋,看是否贏得了朕。”
含夕走到案前低頭看去,只見方纔的棋局已被打亂.棋盤上大部分黑子被他收入盒中,白子四面八方包圍對手,佔盡優勢,而黑子只餘稀疏十幾,點綴在白子陣中,寥若晨星。處於完全的劣勢。含夕擡頭看了看子昊,跟着取子落盤,子昊隨手在西北角應了一子,含夕見他這一子既不補劫,又非開拆,皺了皺眉,再次落子。外面落雪簌簌,很快壓滿技頭,兩人便這樣一個坐着,一個站着,棋盤上嗒嗒聲響時隱時現,起初含夕應手甚快,但漸漸越來越慢,到最後甚至思索許久才擡手落下一子。時間似乎過得很快,又似乎早己停止不動,盤上棋局隨着二人起手落手慢慢變化,逐漸呈現出中央白龍黑龍你死我活的對殺局面。
此時含夕在中盤落下一枚白子,突然哎呀一聲,遲遲不肯擡手。子昊低頭飲茶,微笑道:“可以悔棋。”
含夕雙目盯着棋盤,片刻後擡手道:“這是四劫連環,最多和局,也算不得我輸。”
“是嗎?”子昊手執茶盞淡淡一瞥,拂袖一子入局,含夕輕輕啊了一聲,瞪大眼睛,只見局中本來互不相讓的四劫連環瞬問形成了單劫,黑子這一手劫殺,竟然將中腹之地全部放棄,可謂險之又險,但是利用劫爭反佔優勢,數目已經多過白子。棋局變幻仿若滄海桑田,含夕慢慢坐下思索半天,無奈之下消劫吃掉中腹黑龍,但子昊連續兩子取右方,補左地,局面瞬間天翻地覆。含夕有些不能置信地看着棋盤,心中知道敗局已定,手拈棋子沉默不語。
若換作平常,走到這樣的局面她必定早已棄子認輸,或者耍賴悔棋,今日卻似乎十分執着。子昊也不催促,只是把盞倚榻,淡淡相視。此後含夕數次調整布,意欲挽回敗局,卻是迴天無力,終以慘敗收場。含夕看了棋盤半晌,擡頭問道:“子昊哥哥,其實你早已經算準了每一步棋對嗎?這局四劫連環是你一手佈置出來的,你手中的每一顆棋子都是有目的的吧??”
子昊淡聲道:“棋局多變,牽一髮而動全身,每顆棋子自然有每顆棋子的用處。”
含夕道:“你曾說過棋局戰場、世事人心皆是一樣,錯綜複雜,那是不是每個人也像這棋盤上的棋子,都在你心中算得一清二楚呢?”
子昊—笑道:“天地爲盤,世事爲局,人心千變萬化,如何真正算得清楚?”
含夕眸若星潭,倒映出男子清冷的身影,微微一漾,彷彿落花飄零,流水無聲,“子昊哥哥的話就一定可以,我知道。”說着她抱着雲生獸站起身來,走出兩步回頭笑道:“改日我再來找你下棋。”
窗外雪色紛飛,一片寂然清靜。子昊目送含夕俏麗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雪苑深處,許久之後,微微闔目輕嘆,眼底光陰明滅如染,一瞬消逝無痕。
息川城中早已在數月前便修造了兩條暗道,直通城外七鬆巖下的山谷,此時晝夜不停疏散百姓出城。重雲密佈,大雪紛飛,冰天雪地裡車行馬嘶人心惶惶,避難的百姓匯成兩條長長的人流向着城外涌去,喊爹帶娘,扶老攜幼,不少人遙望家門,伏地痛哭,令人聞之心酸。兩側負責護送的王師戰士不停讓出馬匹斗篷,照顧幼兒老弱先行,同時催促衆人加快腳步,但即便如此,仍有大批百姓尚滯留在城中。在這樣的天氣下,每天能夠安全離城的人數也是有限。
蘇陵縱馬來到城中望臺之上,看着滿城百姓拖兒帶女顛沛流離,眼前大雪連路,寸步難行,不由暗歎老天不仁,忽聽身後有人道:“蘇公子!”轉頭望去,只見叔孫亦來到身邊,苦笑道:“這場雪來得真不是時候。”
蘇陵輕聲嘆道:“是啊,若再晚幾天,我們就從容多了。”
叔孫亦道:“剛剛收到回報,汐水有些地方已經略見薄冰,恐怕當真過不多多久便會大雪封江。按照主上的計劃,肯定是要趕在這之前動手。”
蘇陵望向滿城茫茫白雪,片刻之後說道:“半個月,都難。”
叔孫亦點了點頭,轉頭看他一眼,突然問道:“公子覺不覺得,主上心中好像些其他的打算?”
蘇陵側眸相望。叔孫亦道:“有些話不知當不當問,或許是我想多了。方纔主上命公子將王域百姓往洗馬谷疏散,爲何不是帝都,是否主上另有什麼安排?”
蘇陵脣畔優雅的微笑慢慢消失,取而代之是眼中幾不可察的憂慮,“原來先生也察覺了。”
叔孫亦蹙眉道:“息川流亡的百姓雖多,但對帝部來說並不算什麼負擔。帝都乃是天下最堅固,也是最龐大的城池,擁有完備的守禦系統以及充足的糧草供應,數百年來從未被人攻破過,以王師現有的兵力據城而守,足以保護其中臣民安全,哪怕是赤焰軍、烈風騎聯手也別想輕易撼動。但不知爲何,我感覺主上竟似有放棄帝都的打算。”
蘇陵輕輕嘆了口氣,道:“我不知道。”
叔孫亦意外道:“主上連對公子都沒有提過?”
蘇陵搖頭道:“沒有。主上放棄玉淵,放棄伏俟,放棄息川,都是戰略上的考慮,無可厚非,但是,如果他連帝都也放棄,那便只有一個可能……”他後面的話沒有說完,或許是不願出口,或許是不能出口。叔孫亦何等精明,何況心中早已猜測多時,“公子有沒有覺得,主上剛剛跟離司姑娘說話的語氣有些奇怪倒像……像在交代什麼。”
蘇陵目光落在不遠處正替一個跌倒的孩子包紮止血的離司身上,說道:“離司姑娘心思細敏,溫順柔和,恰好能夠彌補靳無餘剛直不屈的性情,而斬無餘的人品能力也是有目共睹,定會好好侍她,主上此舉實是用心良苦。”
叔孫亦問道:“公子爲何不勸?”這話跟離司之事全無關係,蘇陵心知肚明,擡頭仰望飛雪,跟着無聲一笑道:“因爲我相信主上的安排一定經過深思熟慮,我們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比他考慮得更加周全,所以與其節外生枝,不如盡心配合,或許只有這樣,纔是對所有人最好的結果。”
叔孫亦一怔,跟着長聲嘆道:“如果連公子都這樣說,那現在能改變這結局的就只有九公主她了。”
蘇陵頭望向淹沒在白雪之中的汐水,說道:“沒錯,我也希望九公主能快些帶回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