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發生這樣驚天動地的事情,子嬈在巨石之後卻異乎尋常的安靜,沒有發出一絲響動,沒有做出任何反應。直到子昊和夜玄殤先後離去,她仍舊靠在石上靜靜仰望着空靈深邃的夜空,臉上竟然帶着一絲淡淡的微笑。
“其實最關鍵不是有沒有人知道秘密,而是子嬈自己怎麼想。”
“因爲子嬈是我的朋友。”
“你既然如此不顧子嬈的感受,便沒有資格再被她當作母親。”
“你欠子嬈的,今日朕幫她討還了。”
“夜玄殤是她的朋友,如此甚好。”
有些零散的對話不斷迴響在耳邊,停留在心底,就像燦爛的繁星嵌於虛空,那樣寧靜神秘,而又明亮動人。最終有一句話清晰浮現――子嬈,不要爲別人活着。
不知爲什麼,當子昊和夜玄殤兩人因爲婠夫人而針鋒相對的時候,她心中突然有種奇異的感覺。不再憂急,不再畏懼,不再迷茫,也不再傷感,婠夫人的生死,自己的身世,夜玄殤的出現,子昊的態度,等等所有一切似乎都不再重要,心思空明,平靜如水。
在知道身世的真相之後,她曾經反覆告訴自己接受事實,身份並不代表什麼,也曾經努力做好王族九公主,承擔所有責任。但說不在乎,心底最深處仍舊無法釋懷,那些活着或死去的面孔,常常在深夜睡夢中突然浮現,那些仇恨與鮮血,常常提醒着多年來無法磨滅的恩怨。但是在這一刻,當子昊爲了保守秘密而對婠夫人痛下殺手,當夜玄殤說出“子嬈是我的朋友”,一直困擾着她的情緒忽然煙消雲散,取而代之,是那種深刻無比的感情。
這兩個在她生命中無比重要的男人,一個可以讓她萬劫不復,另外一個可以陪她生死歷盡。
人若太貪心,便活該痛苦。人若不知足,便註定失去。
“很多時候我們該知道的是自己而不是別人需要什麼,因爲我們每個人歸根到底,都只能對自己負責。”
她想要的一切其實都在眼前,那些無謂的執着,原來如此可笑。
道家曾言入化,佛家曾言頓悟,或者便是這樣一種豁然開朗的心境。求不得,料不到,不期而至,平靜歡喜。子嬈在黑暗之中微笑,深深吸了口氣,站起身來。她從山石之後走出,踏過清冷微雪、漫山月華一直走到婠夫人面前。
婠夫人擡起頭來,看到一張酷似曾經的自己,美豔絕塵的玉容,彷彿是月中仙子,深夜精靈,美得令人移不開目光。子嬈停住腳步,靜靜凝視着她,她突然抓住子嬈的衣袖,看清那雙清澈幽魅的眼睛,那當中倒映出自己枯槁的容顏,便似是荒原沙漠那樣令人感覺絕望和恐怖。
婠夫人驚呼一聲向後退去,子嬈卻輕斂衣袂,在她面前徐徐拜下,一連拜了三拜,什麼話也沒有說,轉身移步,便向着黑夜深處而去。婠夫人看着她絕美動人的背影,心中嫉恨如狂,猛地以手掩面,向着夜空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
子嬈展開身法,婠夫人撕心裂肺的叫聲自身後傳來,卻沒能讓她有絲毫動容,徑直向着玉淵城奔去。一路上無數往事如飛般掠過腦海,他在翠竹碧海微風中看她起舞,他在雪月梅林暗香下爲她吹起清簫,他在黑暗邊緣玄塔畔對她說出不改的誓言,他在漫天碧雨的世界中緊緊擁她入懷。他在大婚前替她挽起纏綿的青絲,他在戰火烽煙中將她親手遠送他國,策天殿前他痛楚的神情,那樣疲憊的目光,一刀刀刻上心房,寂寞如雪的微笑,成全她恣意任性的光芒。
子嬈腳步越來越快,此時此刻,她只想回到他的身邊,聽到他的聲音,看到他的模樣,不管他在想些什麼,不管他有什麼打算,她不要做這個王族的公主,她要和他在一起,哪怕天覆地滅萬劫成灰,她也不再回頭。
玉淵城近在眼前,子嬈一路毫不停留地向着行營而去,待到營外忽然聽到清冷縹緲的簫聲自月華中傳來,循聲相望,只見子昊獨自一人坐在屋宇高處,月夜繁星在他身畔,悠悠簫韻似有還無,伴着那輕衣薄衫的身影,彷彿一幅寂寥出塵的畫卷。
庭中風吹雪動,幾株老梅錯落成林,落紅如染,彷彿回到多年之前幽苑深宮,他與她獨處的紅塵世界。他的簫音依舊寧靜平和,子嬈卻第一次聽到感覺心疼,那其中像是包涵了太多東西,她曾經錯過的,忽視的,嚮往的,誤解的,那些無人知曉的執念,那些無人見得的溫柔。子嬈不由自主停住了腳步,而那簫聲卻亦同時止息,只聽子昊沉聲喝道:“什麼人,出來!”
子嬈轉出暗處,“是我。”她看着子昊身影飄落中庭,輕輕說道:“子昊,是我。”
子昊顯然有些意外,玉簫收入袖中,站在冰雪樹影之下,望向這邊,“子嬈?”
子嬈繞過梅林走近他身前,擡眸相望。他亦靜靜凝視着她,目中倒映着月光魅影,微雪清風,天地無塵,一片清淨。過了片刻,他低低輕咳一聲,道:“夜深了,還沒睡嗎?”
“你不是一樣沒睡?”子嬈道,“我剛剛去了穆軍大營,和夜玄殤喝了很多酒,談了很多話,現在不想睡。”
“夜玄殤?”子昊眸光微動,淡淡道了一聲。
“你見過他了。”子嬈道。
“嗯。”子昊又淡淡看了她一眼,便道,“時間不早了,明日清晨大軍便要離城,早些回去休息吧。”說罷他轉身欲去,忽又停住腳步,“夜玄殤很好,如果你不願跟王師走,也可以留在白虎軍中,和他一起。”
“我可以不跟王師走嗎?”子嬈問道。
“可以。”他簡單回答。
“不管我去哪裡,跟誰走,都可以嗎?”子嬈又問。
他站在梅林之畔,沒有回頭,“朕說過還你自由。”
子嬈突然身形輕閃,繞到他的身前,修挑的鳳眸一直看進他眼底,明媚清澈如同冬日陽光下流瀲的湖波,“子昊,發生了這麼多事,你難道還是一定要親手將我送給別人才肯罷休嗎?那今晚你爲何不肯答應皇非的提議,用一個少原君夫人,換這一片天下安寧?”子昊目光驀然波動,她上前一步,越發走近他黑澈的眸心,輕聲問道:“剛纔你又爲何不乾脆殺了鳳婠,報那二十年徹骨之仇?你耗費自己的真元,出手救夜玄殤,難道當真因爲,他,是我的良人嗎?”
她毫無顧忌地看着他的眼睛,令他無法迴避,墨睫下柔魅的光彩刺得人眼底微痛。子昊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覺移不開目光,竟然向後退了小半步。子嬈卻再進一步,繼續問道:“王兄,你告訴我,你是不是真的喜歡聽我叫你王兄?今晚我回來找你,只是要聽你一句真話,那天在策天殿上,你說的不是心裡話,我說的也不是心裡話,我們說的都不是真的。那時你昏迷不醒,我便一直在想,若是你有什麼不測,那我是決計活不成了,若你就此恨我,不再理我,我也一樣生無可戀了。我不知道爲什麼會這樣,但我騙不了自己,我不後悔殺了岄息,也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我只想聽你一句真話,這是第一次,也是我最後一次問你。”
她每說一句,子昊便微微後退一步,他退一步,她便靠近一步,一直一直,他退到庭中樹前,退到無路可退。一陣風過,吹動滿庭微雪,晶輝流離,月光透過玉樹瓊枝灑照下來,清楚地映着她柔豔的紅脣,照見他似海的目光。
點點霰雪隨風飄拂,徐徐落向她的衣袂他的髮梢,若將這一方天地化作琉璃世界,清奇絕倫。她在縹緲的光影下那樣看着他,用這樣的溫柔絕決相對,無需任何語言,那雙動人的眼眸早已訴盡了所有深情。
子昊不言不動亦無處可避,只是深深回望着她,漸漸地,他眼底那片幽冷的色澤浮沉變幻,好似淵海波霧盈岸,星空傾墜其中,海天迷離,再不復曾經風平浪靜,萬千波光泛出無底的深流。過了許久,他輕輕低了低頭,聲音似乎有些暗啞,“這很重要嗎?”
子嬈粲然一笑,那笑容似是幼時模樣,看得人心頭一動,“現在不重要了。”她側了頭,神情嬌柔嫵媚,甚至有些促狹的氣息,“不過,有個問題你一定要回答,子昊,王兄,你現在親口告訴我,你到底,要不要我?”
她的目光縈繞幽雪,忽然變得魅冶而誘人,夜色下奪目的美麗令人無法忽視。原來不知不覺,她已不再是當年那個追在哥哥身旁的小小女孩,卻似這暗夜裡嬌嬈多姿的清蓮,美到極致,豔到極致,勾魂蝕骨,甚至咄咄逼人。子昊輕咳一聲,目光向側閃開,子嬈卻不容他閃避,突然伸手繞上他的脖頸,“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子昊,你,要不要我?”
微雪拂過髮梢,在她的呼吸間輕輕融化,春水一般化作萬千漣漪。發如水,香如媚,惑人心,噬人魂,她靠近他的脣畔,一字一句柔聲相問,眼神是妖,紅脣是孽,溫暖到炙人,妖嬈到毀滅。
冶豔的柔香,覆上冰冷的脣,纏綿的衣袂,繞盡幽柔的月光。
子昊身子似乎僵在那裡,一動不動地站着,做不出任何反應,素日從容自如的模樣早已無影無蹤。子嬈輕輕地笑,輕輕斂下眸光。丁香舌,媚如毒,嬌柔輾轉絲絲幽香,一寸一寸融化所有的禁忌,彷彿能夠消冰作火,染雪成焰,將所有一切燃燒殆盡。
“要,還是不要?”她脣齒間輕柔的呢喃,一路問上他的心尖,瓦解那些遲疑、顧忌、疏遠、防禦,那些完美的藉口,冷漠的面具,那些言不由衷的迴避,波瀾不驚的面對。子昊的呼吸逐漸變得急促,終於,他慢慢迴應她的探尋,當那縷魅惑的柔香纏綿舌尖浸入肺腑,他突然緊緊將她擁住,向着那溫軟的紅脣深深吻了下去。
“子嬈。”他輕呼她的名字,短暫的尾音藉由脣畔消失在溫柔深處,那樣炙暖的氣息,似是一股強勁的深潮自淵海底處席捲而來,飛雪飄轉流光,星夜幽柔燦爛,但這一切都已不復存在,唯有他溫潤的呼吸帶着淡淡微苦的藥香和他身上冷雪般的氣息包容了全身,佔據了全部的思緒。子嬈緊緊閉上眼睛,感覺到他內心深處真正深刻的感情,那是一種無法用語言表達的眷戀,就彷彿無盡的生命,不滅的光陰,無論怎樣的生離死別,輪迴流轉,都不會消失凋零,蒼茫天地,不離不棄,風雨紅塵,不失不忘。
閉目剎那,子嬈心滿意足,什麼都不再想,只覺有這一刻時光,以前的種種磨難,曾經的苦痛掙扎,都已不算什麼。她終於知道他的心意,她心中最重要的那個人,最眷戀的那個人,亦同樣愛她要她,此時在他懷中,和他一起,哪怕下一刻天地毀滅都是歡喜。
若不是策天殿前生死相絕,或許兩人永遠不會邁出這樣一步,縱然之前他們早已關心對方勝過自己,但誰也沒有仔細想過內心深處真正的感情。於子嬈來說,自幼所親所愛是她的王兄,是這世上唯一疼惜她的親人,爲他做一切事情都是理所當然。而於子昊,雖然早知子嬈身世有異,卻自知天時不久,肩頭更負家國重任,心中所願唯有護她亂世平安,爲此縱以自己的生命交換,也是心甘情願。
直到她披上嫁衣,將爲別人的妻子,直到她誤傳死訊,遠赴別國他鄉。他讓她不要回來,以王兄的口氣將她阻在千里之外,固然是怕帝都大戰將起,令她再次涉險,卻更加是不敢與她相見,這個心魂相連,無法割捨的女子。然而她終究回來,用他想象不到的方式出現在他面前,將他們之間最後的秘密一劍剖開,亦剖開了兩人彼此的真心。
她說的沒有錯,那一天在策天殿上,他們都不是真心。但其實根本無需任何解釋,他們心中從來清楚,他爲她拋棄宗族,不惜傾戰天下,她爲逆行殺父,情願弒天滅地。相思相念若不相見,情雖徹骨,卻亦從容,但若直面相對,便再也無法欺騙自己,難以放開彼此。
不知過了多久,子昊才放過懷中女子,深深吸了口氣,閉目靠向身後大樹,輕聲說道:“子嬈,子嬈……你是不是真的想要我的命?”
子嬈靠在他懷裡,靜靜睜開眼睛,一手按上他的心口,“是,你若不要我,我便毀了你,毀了王族、九域,你的整個天下。”
子昊低頭看她,黑暗中那雙清光流離的鳳眸,太美太豔便是煞。桃花煞,豔如血,她的手掌覆在他心頭,只要真氣微微一吐,便真正會要了他的命。他卻忽然輕輕地笑了,低聲道:“那樣也好,很好。”
他聲音柔和平靜,不似玩笑,漫天雪光點點飄零,落上他略微上揚的脣角,笑痕如月,容色若雪。
白雪白衣,月下無塵,這一刻他的笑容如此真實,沒有那些面具與顧忌,那些掩飾與隱忍,一言一笑真真切切,就像在人心頭落了蠱,下了毒,無藥可解也無法可醫。子嬈擡起頭,一瞬不瞬看着他,眼梢修長勾起嫵媚的柔光,“子昊,我以前有沒有告訴過你,你笑起來真的很好看,我喜歡看你這樣,討厭你把什麼都藏起來,做那個喜怒無形的東帝,就像我不願做這個九公主一樣。你知道嗎,有時候我會很羨慕離司,她雖然只是長明宮一個小小的醫女,卻沒有錯過你生命中分毫光陰,也可以天長地久永遠地陪伴。”
她的手指輕輕滑過,他修冷的眉,溫柔的眼,削薄的脣。指尖輾轉,幽香流離,一日一日,一年一年,她用柔柔情絲困住了他,困住了目光也困住了心。子昊不作聲,伸手握住脣畔柔荑,細細端詳眼前魅冶清豔的女子,幾片梅花落上她的髮梢,落入他溫潤的眼底,香雪清冷,衣袂纏綿,彷彿是久遠的畫面,鐫刻進十載記憶,三千歲月。
天長地久,何其遙遠的字眼,若能一生守護,又何必算盡天下,何必傾此江山,爲卿作嫁。子昊似乎輕聲嘆了口氣,卻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擡手覆上她的眼睛,那一絲情緒的波動彷彿微雪輕落,淵海無痕。
子嬈被他擁在黑暗之中,四周雪落花開,紅塵無際。她輕輕一笑,輕輕說道:“子昊,今晚我說過的所有話都是真的,我知道你在想什麼,這江山天下你若給我便要,五族四國你若想葬送了它,我便送它們個乾乾淨淨,你只要記得一件事,我的天長地久,只到有你的地方,你要是放手,便帶我一起走,這人間若沒有了你,便是我的地獄。”
她低聲細語如絲如刃,寸寸溫柔割上心頭,子昊抱着她的手臂驀然收緊。在她看不見的光影深處,他脣畔的笑痕早已徹底消失,多少□愛孽,慢慢化作眸底靜冷的顏色,冰雪重重,終於覆滿天地,月下落梅染血,如海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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