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雪,長空。
一隻蒼鷹振翼高飛,掠過茫茫江山,直上九天蒼穹。穆都邯璋一連數日大雪紛飛,城池山野遍覆蒼茫,無邊雪落,令同樣是一片素白的王宮更添幾分蕭殺與肅冷。
白幡映雪,鋪天連地,哀鐘鳴響,喪儀滿城。
偌大的邯璋城空無一人,除了自衛所不斷馳出,防守各處要地的鐵甲精兵,往日熱鬧喧譁的國都靜若死域,在東宮禁令之下,所有百姓都被限制出入,所有商旅都被驅逐出城,街上行人絕跡,店鋪閉戶,唯有紛揚不止的大雪和陣陣急促的兵馬聲遍佈街巷。
西宸宮中,所有穆國臣子已經守靈三日,稍後先王靈柩出宮入葬,跟着便將舉行新君登基的大典。
這三日內,不知有多少人夙夜未眠,不知有多少臣子出入東宮,不知有多少令旨頻繁傳出,不知有多少軍隊調動佈防,如許不安的暗流在整個穆國洶涌流淌,就像是淵海之下隱藏了萬丈熔漿,灼熱的氣息於風雪深處沸騰,一旦找到噴涌的出口,便足以改變,甚至摧毀一切。
顏菁縱馬進入兩道宮門之間的廣場,看着禁宮戍衛精兵頻繁調動,流水一樣馳向九門重地。
在他身後,是改變形容秘密進宮的夜玄澗、彥翎,以及女扮男裝的殷夕語,衆人皆以帽檐遮住大半面貌,四周亦都是實際隸屬冥衣樓的統衛府親兵,所以不虞被人發現。
自從確定了老穆王的喪訊,雙方所有談判的基礎全然崩塌,情勢急轉直下,失去了老穆王這重顧慮,不但夜玄澗,就連夜玄殤自己也無法改變最終的結果,以雷霆手段褫奪王權已成了唯一的選擇。
換上侍衛服飾的夜玄澗壓低聲音道:“未免引起過大的動亂,衛垣的白虎軍已借換防之機駐紮各處城門,隨時可以應付任何突發局面,我們想要速戰速決,便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控制王宮,儘量減少傷亡。”
“太子御突然調白虎軍換防,不知在打什麼主意。”彥翎接口道,“由統衛府指揮的外戍軍兵馬並非核心禁軍,只負責駐守王宮外城,倘若太子御龜縮不出,我們是否要強行闖宮?”
外戍軍向來負責王宮外九門安危,與白虎禁衛一內一外,乃是穆國王宮兩重堅實的防線。宮中九門十八處衛所分別駐軍,總數超過兩萬,幾乎與白虎軍兵力相當,只要一聲令下,整個外戍軍可迅速封鎖宮城,抵擋並粉碎一切來自宮外的突襲,但涉及到宮內的情況,便無法在第一時間做出有效的反應。
前方禁宮莊嚴的大殿矗立雪中,層疊飛檐挑破天空,劃出道道凜冽的痕跡。
顏菁皺眉道:“強行闖宮很可能會兩敗俱傷,敗者固然搭上全部身家性命,勝者也不過慘勝,這是我們最不願看到的結果,但卻不能不做最壞的打算。”
殷夕語道:“除非顏將軍能夠說服虞肖,令白虎禁衛全然站在我們這邊,否則太子御負隅頑抗,恐怕無法避免兩軍自相殘殺的局面。”
顏菁有些頭疼地道:“那日在燕子樓虞肖險些對三公子動手,幸好給我及時阻止,沒有惹出亂子。後來我曾經試探過他,當然並未透露太多秘密,他的態度暫時無法確定。”
最不願發生內戰的夜玄澗此時卻顯示出冷靜的決斷,斷然道:“倘若只能與禁軍正面衝突,任何遲疑都將影響穆國未來的命運,無論虞肖如何決定,當戰則戰,穆國絕不能落在太子御手中。”
殷夕語贊同道:“最多破釜沉舟,事後躍馬幫可全力支持三公子以重金招募軍隊,一支禁軍的損失我們還承受得起。”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彥翎輕輕打了個響哨,學足了夜玄殤平日漫不經心的樣子,“現在便看誰的拳頭硬,運氣好,我看夜玄殤那小子運氣一向不錯,否則怎麼到現在還完好無缺,沒給太子御大卸八塊?更何況我們還有殷幫主這大金主在,太子御若不識相,一把火燒了禁宮乾淨!”
一番說笑,衆人皆被逗得莞爾,沖淡了緊張的氣氛。前方馬蹄聲響,遠遠一名親衛馳馬而至,到了面前滾下馬來,呈上繪有白虎金紋的令牌,高聲稟道:“太子殿下有令,傳召將軍與虞統領入宮,並命外戍軍立刻封鎖宮城九門,從現在起,任何人無東宮令符不得出入,違者立斬不赦!”
顏菁與夜玄澗等交換一個眼神,不知太子御又有何打算,領命而去。
顏菁進入東宮,通過幾道關卡,轉入通往承瀾殿北門的御道,把守的侍衛已由外戍軍變成白虎禁衛,隨行近衛亦在此停步,再往內去,全部人馬便皆是東宮嫡系親衛,除去太子御的命令之外,不會聽從任何人指揮。
整個穆王宮中,唯有東宮三殿擁有人數在五千左右的獨立兵馬,其他地方的防衛皆由白虎禁衛負責,共有超過兩萬的禁衛分頭駐守禁宮內城,包括西宸宮白虎殿以及四苑八宮三十二大殿,足以在任何時候掌控宮中任何情況,所以禁衛統領也一向都是太子御心腹之臣。虞崢意外身亡後,太子御非但對其疑慮盡消,更放心任用其子虞肖,目前整個禁衛兵馬皆由他一手統調。
顏菁作爲軍中上將,更統領外戍禁軍,即便是素來目中無人的東宮親衛亦頗看他顏面,隔着長階,一名親衛長迎上前來,“殿下正在等候將軍,剛剛還命我們派人去催,將軍裡面請!”
顏菁認得是太子御身邊當值的首領侍衛蕭讓,寒暄笑道:“雪又下得大了,兄弟們多有辛苦!”
蕭讓嘆道:“誰不知眼下情勢非常,只盼稍後登基大典能順利進行,不過殿下調盡都城精兵,還不是隻等那夜玄殤送上門來。”跟着壓低聲音道,“顏將軍可聽說朝臣中有人公開支持夜玄殤,其中似乎有白虎軍大將。”
顏菁目光一動,當即問道:“蕭老弟此言何出?”
蕭讓平日與他略有交情,私下透露道:“東宮接到密報,不久前夜玄殤曾在燕子樓現身,與白虎軍將領當衆拼酒,殿下聞訊自是大怒,傳召將軍和虞統領恐怕便是爲了此事,將軍當心莫要觸了黴頭。”
顏菁心頭暗凜,燕子樓之事發生時老穆王仍舊在世,那時雙方並未變成不死不休的局面,尚存最後一絲轉圜的餘地,夜玄澗希望促成和談,夜玄殤故意現身施壓,原本無可厚非,但太子御出乎所有人意料動手害死老穆王,徹底踏破底限,如今雙方已是箭在弦上一觸即發。由於太子御對都城的控制減弱,燕子樓的消息整整遲了三日,無巧不巧正在此時傳入東宮,眼前任何錯誤的應對都可能導致全盤皆輸。
太子御突然下令換防,將白虎軍全部調離宮城,顯然已經疑心防備,雖說未必直接懷疑到衛垣,但也打亂了原本的計劃,令他們失去勝券在握的可能。他與虞肖那日雖也在場,卻是在樓上廂房,未曾直接參與,亦不可能有人知道此事,除非虞肖因殺父之仇當真投效太子御,那情況便十分不妙。
想到此處,顏菁不由微微色變,但眼前已經絕無退路,只能硬着頭皮先行入殿。
通向承瀾殿主殿的迴廊兩側左右各列十名帶甲親衛,兵戈利亮,刁斗森嚴。見到二人,幾名親衛同時執戈致敬,蕭讓止步退往門旁,不再前行。
顏菁步入大殿,虞肖已先他一步到達,正跪在當中殿前,因着家國雙孝,一身雪白鎧甲不綴任何裝飾,就連盔上金纓亦作素色,更襯出年輕將軍乾淨犀利的眉目。旁邊除了數名隸屬東宮系統的御衛將領以及掌管要務的太子宮臣,另有四名黑衣人漠然立在屏風之側,人人目光精邃,氣度森然,正是東宮一直秘而不露的殺手,現在片刻不離,貼身保護太子御安全。
面前地上,一張金案一斷爲二翻在階下,卻無人敢上前收拾,可見太子御方息雷霆之怒。
顏菁拂衣跪見,虞肖目光向側一掠,隨即恢復目視前方的姿態。
“統衛府顏菁參見殿下!”
“哼!你還有臉來見孤!”
隨着這聲不善的冷哼,“嗖”地利芒破空,一柄鑲金嵌玉的寶劍含了凌厲的真氣迎面劈向階下。
“鏘!”
長劍擦過顏菁臉頰直射殿中,劍身入地三寸,兀自微微輕顫,堅實的金磚地面四分五裂。衆人無不駭了一跳,顏菁卻紋絲未動,甚至連眼都未眨一下,始終保持着跪拜的姿勢,只將他人驚出一身冷汗。
在這樣的劍氣壓迫下,任何高手的第一反應都是抽身躲避,非有十分膽量十分定力,便不能保持如此鎮定。
穿戴王袍金冠的太子御回身冷冷盯視顏菁,似是要在這禁軍重臣身上看出個洞來,“夜玄殤在燕子樓大肆張揚,你這個統衛府上將居然一無所知,恐怕下次他人進了東宮,站在孤面前,你們也都是聾子啞巴,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
顏菁眼角一瞥虞肖,心中電念飛閃,低下頭道:“前幾日城中兵權交替,人員調動太過頻繁,難免有所疏漏,此事是臣失職,還請殿下降罪。”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太子御沉聲道,“若是連相在,必不會出這等錯漏。哼,夜玄殤即便勾結羣臣又有何用,孤莫非還怕了他們!既然朝中諸人不識時務,那便無需再和他們客氣。你外戍軍即刻給我抽調兵馬,將白虎殿內外封鎖,衆臣不得命令出殿者死!虞肖親自領五百禁衛,凡是在燕子樓接觸過夜玄殤之人,全部殺無赦!”
太子御在此關頭囚禁羣臣,肆行殺戮,必然引發朝堂動盪,身後衆將面面相覷,但人人皆知太子暴虐的脾氣,這時候誰又敢有半句勸言。虞肖劍眉微蹙,剛剛擡頭,顏菁已搶先一步道:“外戍軍、白虎禁衛領旨,殿下容臣等告退安排!”
太子御陰沉的目光掃過殿下,森然笑道,“仔細行事,再有疏漏,你二人便提頭來見,莫以爲孤不會殺你們,就算沒有內外禁軍,我一樣會令夜玄殤死不超生!”
風雪如晦,撲面而來。步出承瀾殿後,顏菁方覺背後浸了一身冷汗,寒意透骨而出,幾乎有種脫出生天之感,對着雪幕深深呼出一口重氣。
“世叔。”身後隨行的虞肖突然開口,“你打算怎麼辦?”
顏菁此時已確定虞肖並沒有對太子御說出燕子樓中的實情,僥倖之餘更增添了幾分說服他的信心,一直走出東宮親衛的範圍,方纔駐足,“殿下既然下令,我們依命行事便是。”
虞肖劍眉一軒,上前數步,“那日燕子樓曾與三公子飲酒的大臣二十足有餘人,難道個個都殺?”
顏菁擡眼看了看他,淡淡道:“以太子殿下的性情,隨後必然還要株連九族。”
虞肖目光微微一跳,沉默片刻,突然道:“世叔始終沒有告訴我,我父親究竟是怎麼死的。”
顏菁心下暗歎,他是唯一一個曾經親自驗看虞崢屍身,亦從中推測出部分真相的人,但這事實卻絕不能令虞肖知曉。風雪在兩人之間拉開一道細密的幕簾,如刀如刃,不休不止,“你父親與我相交十餘年,曾經一起殺敵建功,領軍破城,他在戰場之上替我擋過箭,捱過刀,我亦曾不眠不休千里馳援,把他從死人堆裡背出來,若說情義,我與他可論生死之交,無論如何我都不會令他枉死。”
虞肖雙拳緊握,“但世叔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
顏菁隔着飄雪,看向少年將軍血氣方剛的臉龐,“肖兒,世上萬難無非一忍,人並不是想做什麼便就能做。”
虞肖冷笑道:“忍字頭上一把刀,我豈能坐視父仇不報?禁衛軍中所有父親的舊部,同樣不會放過兇手!”
顏菁擡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在你能夠復仇前保存自己的實力,否則你可能連復仇的機會都沒有。世叔不想騙你,更不會害你。”
虞肖眸光一揚,問道:“那世叔告訴我實話,外戍軍是否已全部投向三公子?當日在燕子樓,你其實已經做出了這樣的決定。”
他既將話挑明,顏菁也索性直言,只因再也沒有時間任他考慮,只待最後抉擇,“你認爲三公子是什麼樣的人?”
虞肖道:“當世英雄,可爲其一。”
顏菁再道:“那太子御又何如?”
虞肖驀然沉默,一時不語。
顏菁趁機道:“任何人都看得清楚,擁立三公子繼位,乃是替穆國做出最正確的選擇,這非但關係一國,更可能改變天下運數,牽扯九域蒼生禍福。而且你父親同我一樣,只不過表面上同太子御虛與委蛇,實際暗中支持三公子,他意外身亡,最不可能放過兇手的首先便是三公子。”
偌大的廣場之上雪落紛紛,虞肖脣鋒緊抿,呼吸略見急促,顯然心中天人交戰,正經歷着極其激烈的鬥爭,片刻之後倏地擡眸,“三公子現在何處,是否已經入宮?”
顏菁沉聲道:“不管三公子在哪裡,穆國都不會容許弒父篡位的人登基爲王。”
虞肖聞言一震,“什麼?”
顏菁道:“先王乃是被太子御以藥毒害死,此事千真萬確。”
虞肖一瞬震驚之後,漸漸恢復平靜,雙目之中透出堅定的神色,斷然道:“世叔不必多說,我會先將衆臣留在白虎殿,除非三公子能當衆證明此事,否則白虎禁衛絕不會叛國!”說罷不再多言,手底披風一揚,同顏菁擦身而過,身影消失在越來越大的風雪中。
大雪紛飛,充滿整個天地,亦將禁宮化作一片潔白。象徵着穆國無上權力的白虎殿厚厚地覆蓋着一層積雪,彷彿鬆軟的白毯一般,夜玄殤便躺在這禁宮中心的最高處,落雪無聲無息地掩下,似乎永遠都不會停息,而他始終保持着一個姿勢,一任白雪覆蓋全身。
沒有人知道他在這裡,也沒有人會想到他竟在這裡,這是禁宮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冰雪底處,絕對的安靜,絕對的孤獨,越來越厚的積雪幾乎將他整個人都掩埋,隔開了與周圍一切聯繫,心跳和血脈流動的聲音變得分外清晰,口鼻之息卻全然斷絕,似乎回到母體胎息的先天至境中,體內充盈的真氣自然流轉,生生不息,循環不止。
這是從未有過的感覺。
明明身在其中,卻又物化其外,似在混沌之間,卻又奇異地感覺到天地間每一分細微的變化,就連每一片雪落,都能一絲不漏地反映在心境之中,清晰得彷彿親眼所見。
一種充滿生機的寧靜,一切無止無限遊刃有餘。
驀地響聲傳至,夜玄殤並沒有真正聽到聲音,只是一種純粹的直覺,玄而又玄,根本無法說清,直到他被從安眠中驚醒,凝聚功力仔細傾聽,才發現四面八方涌來迅速整齊的腳步,因爲距離尚遠幾乎輕不可聞,但他卻立刻判斷出對方的人數速度,並察覺來者至少是禁衛軍這樣的精銳部隊。
整整五百人,分做三隊兵馬,通過雪中廣場向白虎殿包圍而來。
夜玄殤睜開眼睛,恢復呼吸之時稍運內力,身上雪融無蹤,露出飄雪紛揚的天空。
三隊兵馬已踏過廣場,趨向白虎殿前高築的玉階,從其精良的裝備以及行動的迅捷可以判斷,來者正是王宮中最具實力的白虎禁衛。
夜玄殤微微蹙眉。
虞肖踏上覆滿冰雪的殿階時,握劍的手向側一揮,僅一個輕微的動作,白虎禁衛在下一刻已刀劍出鞘,包圍大殿。
穆國所有朝臣此刻幾乎全部集中在白虎殿,兩名左君侯府少將察覺有異,出殿喝道:“發生什麼事!禁衛軍爲何驚擾先王遺靈?”
虞肖踏雪前行,冷冷道:“奉太子殿下令旨,請各位大人暫且留在殿中,未經傳召一律不得出入。”目光一掃,越過兩人掠向大殿,“請御史大夫易大人、郎中令陸大人、廷尉佘大人、太史商大人、太尉程將軍、護軍都尉蒙將軍、少府中尉師將軍、給事中闕大人、簡大人……隨我移步偏殿。”
一連串文臣武將,皆是那日在燕子樓與夜玄殤喝過酒的人,殿下數百禁衛兵戈林立,透露出不同尋常的氣氛。那侯府二將對視一眼,看出來者不善,雙雙按上兵器,“敢問統領這是什麼意思?”
虞肖道:“禁衛軍不過奉命行事,還請諸位大人配合。”
“虞統領最好將話說明白些,無故禁押朝中重臣,太子殿下究竟意欲何爲?”
“待見過殿下,自有分曉。”虞肖不多解釋,斷然下令,“請諸位大人移步!”
白虎禁衛迅速散開,當前三十名執戈戰士奔上玉階,入殿押人。
“大膽!”
“先王靈前,豈容放肆!”
怒喝之中,兩名少將一刀一劍,橫空劈下,剎時兵戈交擊,前方禁衛踉蹌跌退。殿中其餘武將亦拔劍而起,攔在門前。虞肖眉峰微微一豎,突然身形疾閃,劍出人至,直指當先二人。
一連串“叮噹”激響快如雨打風鈴,階前雪光爆起,三人短兵相接,各退一步。周圍禁衛隨後蜂擁而上,諸將自不會束手待斃,結陣護住殿門,雙方頓時動起手來,不過片刻便成一片混戰。
穆國最驍勇的將領與禁軍最精銳的部隊,一方不乏高手,一方人多勢衆。諸將皆知眼前情勢極爲不利,一旦驚動宮中駐守的兩萬禁衛,單憑他們些許人等,縱然個個武功高強,亦難與之抗衡。侯府二將有此默契,當即雙雙展開攻勢,聯手逼殺虞肖,務必要在數招之內將他拿下,先擒敵首,再論後着。
虞肖的武功本來不弱,年少一輩中也算佼佼出衆,但攻守之間以一敵二,數招過後便覺壓力劇增。二將畢竟身列軍府,登堂拜將,武功修爲皆非尋常,如今全力施爲,立意制敵,豈是等閒易與。但虞肖少年剛勇,亦被激起心性,身處下風,劍勢忽然一變,凌厲之處竟似玉石俱焚,招招搶攻,不留後路。
四周衆將爲阻擋禁軍入殿,早已殺做一團,敵我難分。如此局面,縱使虞肖亦未曾料到,心急之下出劍愈快,忽然眼前雪光驟盛,迎面一將劍走偏鋒,罡風之中一絲疾利的冷芒,“咻”地一聲,電閃而至,直奪咽喉。虞肖側身踏步反手相格,不料利嘯貫耳,另外刀光奪面生寒,封死所有退路。
冷鋒如電,攫殺無情!
虞肖眼底精光爆閃,在兩人夾攻之下一聲大喝,身法倏然疾晃,以毫釐之差避開奪命一劍,手底劍光一晃,飛化流星,卻是以硬碰硬,連人帶劍撞向對手悍然的刀勢。
如此一招,倘若對手不肯撤刀變招,必是兩敗俱傷的結果。而那使刀的侯府將軍陸朝亦是一等一的悍勇人物,狹路相逢,有進無退,無視虞肖犀利的劍鋒,人隨刀走,疾劈而下!
兩人瞬間竟到了以命搏命的境地。
眼見勁流橫飛,刀劍濺血在即,突然間,兩人面前人影閃過,一人擡手,一掌輕揮,虞肖只覺有股浩瀚之力沿劍而上,沛然宏大,欲抗無從,原本疾衝的長劍便似撞上銅牆鐵壁,錚然而止,再難前進分寸。與此同時,那人左手現出一瞬寒光,飛雪中“叮”地一聲清響,陸朝連人帶刀向後退去,兩人耳邊同時響起一聲輕嘆。
“同國同根,何必相殘!”
隨着這清朗的話語,虞肖手腕一緊,手中兵刃竟被壓制,對方身形動處,便這樣抓着他穿梭戰陣,刀光劍影之中宛若驚龍出雲,舉手投足掌拍指點,不過片刻,白虎禁衛個個跌出戰圈,不是被封了穴道,僵立當場,便是被震開丈餘,滾跌雪中。
混戰場面頓時一清,那人舉手壓懾戰局,忽地朗聲一喝,“堂堂七尺男兒,不上戰場殺敵,護我家國,卻在此處自相殘殺,爾等不覺汗顏!”
喝聲之中蘊含強勢的真氣,直如驚雷入心,衆人無不一震。陸朝翻身落地,“噔噔噔”連退三步方纔止住勢子,看清來人,“三公子!”
“三公子!”
“三公子!”
諸將朝臣無不喜出望外,甚至禁衛軍中亦有人脫口驚呼,退步拜下。夜玄殤揚眉,目光掃過左君侯府二將,微微一停,看向正運功掙扎的虞肖,忽然五指一鬆,反手搭上他肩頭,“內功底子不錯,不愧虞崢親傳。”
虞肖在他鬆手時本有十餘種身法向外閃避,但偏偏被他隨意一掌拍個正着,心中震驚莫名。擡眼之間,與那雙深若沉夜的眸子不期相撞,竟是不由自主,在他掌力之下屈膝拜倒,霍然擡頭,“三公子……”
“不過這等拼命的打法也是他教你的嗎?”夜玄殤微一傾身,雙眸綻開笑意,如雪中倏現的陽光,照透冰雪天地,萬衆人心,“那他忘記告訴你,只要在我面前,任何人慾殺我穆國子民,都絕不可能。”
飛雪之中,玄衣男子脣畔掛笑,話語散漫,卻自凜冽生威,令得身前之人驀然心懾,驀然肅聲,他卻一笑拂袖,放手眼前,轉身自往白虎殿而去。
虞肖騰地站起身來。
沉重殷紅的殿門在玄衣男子的腳步中緩緩大開,現出通天長幕之下金碧輝煌的大殿,衆臣間自然而然讓出道路,天階步步,通向至高之處金玉莊嚴的王座。
夜玄殤踏殿闕,過長階,最終停步在穆王靈前,擡頭注目,拈了三炷清香,笑了一笑,“父王,兒臣似乎又遲來一步,上次一見竟成永訣。不過也沒什麼關係,您交代的事情我自會幫您辦妥,穆國也總不讓它有什麼損傷,您若在天有靈,安心看着便是。”
虞肖隔着金殿白幡,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玄衣之下峻拔的身影,突然之間,兵馬聲從萬千宮闕震地而來。
一道道宮門轟然閉合的巨響,由外而內,層層逼近,震動廟堂殿宇。急密的風雪,也似乎在重雲之下凝結滯暗,被那一層層威重整齊的腳步淹沒全無。上萬戍衛軍出現的一刻,天地彷彿失卻一切光明,沉沒作兵甲密佈鋒冷的深淵。
所有人皆盡色變,望向殿前殺氣逼人的大軍,而夜玄殤只是躬身上香,一派安然。
“咻!”
厲嘯聲貫耳響起!
一支雪亮的箭,離弦破風,帶着狠絕的鋒芒,凌厲的殺機,穿過輝煌金殿,劃裂肅穆靈堂,猶如九霄之上筆直的閃電,毫不容情地射向夜玄殤後心!
三炷煙香,直指金頂殿穹。
歸離劍微微輕鳴。
箭嘯割裂空氣刺耳的聲音,剎那間充斥整個空間,重帷四散,天穹瞬間似有驚電疾閃穿行,風雷逼下天地!
劍氣,破空開綻!
“當!”
歸離劍鋒芒乍耀,利鏃崩折,精光迸射。
隔着無盡殿堂,重重飛雪,夜玄殤袖落身回,硃紅如血的長弓之後,太子御高踞馬上的目光,比那箭鋒更冷,比那冰雪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