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單單的墳丘豎立在白雪皚皚之中,沒有石碑,也沒平民百姓常用的只標識姓名的木牌,曾經名動四國的東遼太子陸雲便葬在此處。
成國公陸江每次來給陸雲掃墓,他總是愧疚的不敢面對曾經的摯友,回到奢華的國公府總會獨自一人辟穀三日,以懲罰苛責自己償還對陸雲的愧疚之情。
此時,面對陸天養,他欲言又止,鷹眸中含有往日不曾有的異樣,縱使他伸出的手被甩開,面對斥責不善的話語,他依然不願意放棄,嘴脣微微顫抖,喉結滾動,沙啞中隱含一絲的期盼,“你來給誰掃墓?”
開壇的龍泉釀飄香,在寒風中越發顯得醇厚,四周蔓延開清淡的酒香。
東遼太子陸雲極喜歡龍泉釀。
“你……同他認識?”
成國公不自覺得帶出祈求,“告訴我!你到底是誰?”
陸閻王的容貌遮擋在面具之下,一雙黑亮,深邃的眸子盯着成國公陸江,片刻後,嘴角嘲諷的勾起,“您也配提陸雲太子?”
“……我。”成國公再一次緊握住陸天養的手臂,“我……你不明白。”
“啪。”
陸閻王打掉成國公另外伸到自己臉上的手,冷笑道;“國公爺不愧是用兵高手,聲東擊西玩得着實不錯。”
嘭,兩人的拳頭對撞到一處。
面對面,誰也不肯放鬆片刻。
成國公再不是方纔給予辯解,激動……彷彿見到故人的急迫感慨模樣,“陸指揮使來拜見陸雲,就不怕陛下責怪於你?還是說北鎮撫司的指揮使有自信可以矇蔽陛下?”
“您成國公都不怕,我怕什麼?”
陸天養突然恍然大悟的哦了一聲,“在下的確比不了國公爺。皇上若怪罪於您,您完全可以躲在昭華郡主身後,或是讓鎮國長公主爲您出頭,凡事靠女人,一貫是國公爺最爲擅長的。當初在東遼國,您不就是靠東遼公主麼?您只要侍奉好昭華郡主。榮華富貴自是滾滾而來,我看您的兒子陸世子也神得您的真傳,以後巴結好太子殿下的女兒,還愁榮華富貴?”
成國公斂住怒氣,平靜的說道:“今日在陸雲墳前,我一定要拆穿藏頭垢面的你!你別想再利用他。”
言罷,成國公甩開身上的鶴裘,拳頭虎虎生風襲向陸天養。
早有準備的陸天養身手自是不差,同成國公戰在一起。絲毫不落下風,一向很少說話的他,此時卻說個不停,竭盡嘲樊能事,“利用太子?哈,國公爺是在說您自己吧,疾風行兵圖……練兵之法是國公爺首先創立的?”
陸天養躲過陸江的彈腿,身體宛若靈活的陀螺轉到陸江身後。拳頭擊向他後心,陸江向前一挺身。驚險的避開要害的一拳,儒雅俊美的臉龐比風霜更冷。
不是,陸天養絕對不是他!
要不……他怎會下狠心傷到自己要害?!
陸天養眸色越發深沉,猶如狂風暴雨即將來臨,似能摧毀一切,攻勢極爲凌厲。恨不得一招就把陸江打趴下,“你說我藏頭垢面,你又算什麼?用陸雲研究出的戰圖,他費勁心思,用盡一切力量。財富培養出的疾風軍最後……最後葬送了他最重視,最爲珍視的東遼國!他最信任的異性兄弟,賣主求榮,賣國求貴。”
“你還敢提他?!還敢來祭拜他?!”
虎虎生風的拳頭似凝結了陸雲所有的怨念,以及對成國公陸江的恨意。
陸江再好的心態也被陸閻王的攻心計弄得心煩意亂,開口道:“你胡說!
好機會,陸天養貓腰一個掃堂腿掃過陸江,隨後身體如同展翅的大鵬一般飛起,用盡全部力量的揮出拳頭。
陸江注意下面躲開掃堂腿,但無論如何也擋不住上面的拳頭,嘭……拳頭重重的打在他肩頭,陸江雙腳不由得倒退,嘴角滲出血絲,被拳頭打到的地方很疼,很疼。
“我來祭拜太子陸雲……不是來給你掀我底牌的機會,而是……”
陸天養長嘯一聲,渾厚的聲音震下樹枝上的積雪,他彷彿會瞬移一般,身體極快出現在陸江眼前,一個橫甩,陸江應聲倒在雪地上,陸天養身體壓住陸江的反抗,拳頭再一次舉起,冷笑道:“我只想揍你一頓!”
陸江身上似壓了一座大山,無法移動分毫,緩緩的閉上眼睛,“你不是陸雲的兒子,他不可能有兒子。你也不可能是梅花盟收養和栽培的復國死士,今兒……我低估了你。”
陸江擅兵事,身手在帝國也排在前列,今日雖有陸天養激怒他的原因在,可陸江曉得自己不如陸天養。
陸天養不僅出拳的力量大而沉,拳法套路十分精妙,看着能有三四十年渾厚的內勁兒。
他今年也不過四十。
陸天養就算比他年歲小,單以內勁看也小不了多少。
況且,陸天養竟知道疾風軍團的原型是陸雲訓練出來的,也許他是陸雲的一個兄弟?
陸江有幾分糊塗,神武帝會愚蠢到把錦衣衛交給東遼國的皇室餘孽?!
“今日我贏你,不是勝拳法上,而是不像被你陸江害過,利用過,捨棄的人那麼愚蠢的相信你的爲人。”
陸天養的拳頭最終在陸江耳邊劃過,重重的砸在雪地上,濺起的積雪落在陸江的臉上,很快融化成雪水。
陸江睜大眼睛,離着近了,四目相對,他似能從陸天養無情,鄙夷的眸子中發現一絲的端倪,胸口起伏,心跳得很快……“你。”
“以你的厚顏無恥,殺了你髒了我的拳頭。”
陸天養起身,拂去袖口的積雪,冷哼道:“國公爺和陸世子是高貴的瓷器,我天生天養,是不值錢的瓦礫。您若想你兒子平安,就該告訴他遠離我。今日我敢揍國公爺,對陸世子更不會手下留情。”
“陸天養……”
成國公翻身坐起上半身,似見到了早就不在人世的人,清俊儒雅的面容駭然失色,亦有幾許的悲苦。以及一絲的驚喜,語無倫次的說道:“你……是不是……”
“國公爺還是多積累點陰德吧,省得將來身敗名裂,無人給你送終。”
陸天養腳下沒停,很快的離開。
嘭,成國公仰天躺在雪地上,頭朝着墳丘的方向,無神的目光看着淺藍的天空,拳頭慢慢的握緊。深深的埋入積雪中,冰涼的觸感能讓他清醒,“怎麼可能是他?不可能的,絕無可能。”
帝都很少有人經過的酒肆,因外面飄起鵝毛大雪,飲酒的客人比往常更少。
小二杵着門框打着瞌睡,腦袋一點一點的,在酒肆大堂深處。坐着一位帶着面具的華服男人,斟滿醇釀的酒杯一杯一杯的灌進口中。面前的下酒菜一筷子不動,一看便知是來買醉的。
突然風雪吹開酒肆的門簾。
寒風夾雜白雪捲進門來,小二被寒風吹了個哆嗦,睜開迷濛的眼睛,“啊……客人。”
一個帶着毛茸茸皮帽的小姑娘走了進來,鮮豔的滾毛邊紅斗篷。顯得她粉雕玉琢,機靈可愛。
她懷裡抱着一卷畫軸,回頭對門口的中年男子道:“爹,快進來,人不多。”
“先給我燙兩壺高粱酒。”
小姑娘把長輩拽進來。那人除掉水貂皮的帽子,彈去肩頭的落雪,“阿九,別胡鬧,讓你娘知道我同你飲酒,非發火不行。”
阿九將畫軸在眼前晃了晃,“若是娘知道你大冷天去畫畫,比喝酒更爲嚴重。”
“……我讓你喝兩杯,不許告訴你娘。”
“成交!”
阿九笑眯眯的舔了舔嘴脣,早就聽說這家的醇釀最好,今日一定得嘗一嘗。
“咦。”
阿九目光四下掃過,正好同飲酒的人視線對上,勾了勾食指,“爹,您看……那人是不是陸叔叔?!”
莫冠傑沿着阿九所指的方向看去,低頭瞄着幺女,“眼睛真尖,街上戴面具的人也不少,偏你能認出陸賢弟來。”
“嘿嘿。”阿九笑了笑,遙望滿身孤寂的陸叔叔,“要不一起?正好爹也缺一個酒中知己嘛。”
莫冠傑點頭,領着阿九來到近前,“陸賢弟!”
“陸叔叔。”
醉眼朦朧,陸天養食指按了按太陽穴,不僅幻視,還幻聽了?怎麼聽見阿九的聲音?!
方纔不是幻覺麼?
“陸叔叔。”阿九悄悄的拽了拽陸天養的袖口。
陸天養低頭看着熟悉,柔軟的小手,只有阿九敢這麼拽着他的袖口,晶瑩粉嫩的指甲如同珍珠一般,讓人有允一允的衝動,再擡眼時,眼中的酒氣消去大半,看清楚面前的莫冠傑,勾出一抹笑意:“莫兄,好巧。”
莫冠傑坐在陸天養對面,解開外罩的一扣,“確實很巧,這也說明我同陸賢弟有緣。”
阿九鬆開陸叔叔的袖口,幫着小二把下酒菜重新擺好,示意小二退下去,她一人猶如翩翩起舞的彩蝶圍着兩位父親和陸叔叔忙乎着,不是斟酒,就是佈菜,決不讓他們空腹飲酒。
有他們父女在,陸天養自然不會再想煩心事兒,含笑聽着莫冠傑嘮叨,他發現一處美景,只有大雪天才能顯出最好的景緻,他是怎麼騙過夫人,帶着阿九趕過去的,結果阿九又是怎麼狡猾,調皮,非要好處不可。
“話說回來,不是阿九,我今日也碰不上陸賢弟。”
“爹!”
阿九踩了莫冠傑一腳,小臉惱得很,“您就不能不提那些事兒?”
“同陸賢弟飲酒,自是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莫冠傑就沒把陸閻王當做外人,在陸閻王面前極是放鬆,對他比對親兄弟還親切上幾分。
阿九在旁暗自感嘆,人與人的緣分非常奇妙,誰能想到清流表率的莫冠傑會同陸閻王情如知己?!
陸天養脣邊的笑容驅散了渾身上下的孤單,冷意,點點黑墨般的眸子看向阿九時帶着幾許從未有過的寵溺,放鬆。淡淡的暖意襲上心頭,阿九一嗔一喜都能讓他的心上冰雪初融。
把身邊的一本卷宗遞給莫冠傑,陸天養道;“我正好有事相求,勞煩莫兄幫忙謄寫一遍。”
阿九見莫冠傑臉色越發嚴肅,悄悄的湊到莫冠傑身後,探頭探腦的看着卷宗。大眼睛睜得圓圓的,小手忍不住捂住長大的嘴兒,“韓國夫人?她膽子也太大了吧。”
陸天養並非是不會寫呈給神武帝的奏摺,給莫冠傑看,一是讓莫冠傑放心,就算把韓國夫人拒之門外,韓國夫人麻煩纏身,沒空尋莫冠傑的不是,二是提前透漏莫冠傑消息。一旦韓國夫人犯事,莫冠傑可領頭彈劾韓國夫人,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先讓莫冠傑心中個分寸。
畢竟神武帝對韓國夫人還是有幾分感情的。
彈劾誰都會做,萬一戳到神武帝的痛處,彈劾的人得不到任何的好處。
莫冠傑低頭沉思,阿九皺眉道;“此事只怕是不簡單呢。”
陸天養和莫冠傑同時看向阿九。莫冠傑是真糊塗,有什麼不簡單的?不就是彈劾韓國夫人恃寵而驕。賣官賣爵,行賄受賄意圖干涉朝政官員的任免?
反倒是陸天養眼底多了幾分驚訝之色,手指摩挲着酒杯,把卷宗從莫冠傑手中取回,扔到阿九手中,“你說說看。怎麼個不簡單?”
阿九先是仔細詳看卷宗,手指在淮洲官員升遷上點了點,向莫冠傑解釋,“爹不是昨日才見過李叔叔?他說過得話,您都忘了?”
莫冠傑迷糊的眸子好半晌才恍然大悟的亮起。“李兄提過一句,吏部侍郎許是倒在淮洲上。莫非此事有轉機?”
“若是能證明韓國夫人受賄操縱官員升遷,爲其子謀得好處,吏部侍郎就算無法完全脫罪,也不至於免官抄家。不過……我不知吏部侍郎還犯了什麼樣的大案,是不是也受賄了,所以不好說。畢竟帝國律法對受賄的官員處罰尤嚴苛,陛下既是有心刷新吏治,許是殺雞儆猴,用記幾名重臣的性命震懾百官。”
阿九合上卷宗推還給陸叔叔,戀戀不捨的收回目光,若是她能掌握全局,一定會讓犯罪的人全都定罪,可惜……她只是一個養在深閨的小姐,不適合在大堂上拋頭露面。
陸天養宛若長輩擡手揉了揉阿九的額頭,“小侄女能想到這點,已經足夠出色了,你在莫兄身邊,你爹的前程可期。”
莫冠傑既覺得光榮,又有幾分沮喪,“陸賢弟,我看我看是去教書比較適合。”
“若得桃李滿天下,爲天下師,莫兄的功績遠遠勝過在朝廷上爭權奪利的蠅營狗苟之徒,許是二十年後,朝廷上的官員大多出自莫兄門下,以莫兄品行,教導處的學生想來定是正人君子,到時候朝政必是會煥然一新。”
“聽陸賢弟一說,我還有用?”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莫兄功在千秋,利在社稷。”
陸天養給莫冠傑斟滿美酒,斜睨阿九,她正向自己眨眼睛,露出拍莫冠傑馬屁的小模樣,手心彷彿還殘留着小侄女柔韌髮絲的觸感……她什麼時候能長大呢?
“陸賢弟……”
莫冠傑嗚咽,感動的抓着陸天養的手臂,“除了陸賢弟你,誰也不理解我!”
就連姜夫人和姜次輔都只是隨着莫冠傑的心願,並非明白莫冠傑的心中所想。
阿九臉上露出幾分幸災樂禍,竊笑陸叔叔被父親給纏上了,每一時半會,陸叔叔絕對掙脫不開好不容尋到知己的父親,嘻嘻,活該,誰讓陸叔叔拍父親的馬屁呢。
父親越是喝酒,話越多。
她偷偷的給自己斟了一杯清酒,剛剛放在脣邊,正準備好好的品一品,手腕落入一隻大手中,陸天養直接從她手中搶走酒杯,親自倒了一杯百花釀的花酒遞給阿九。
“……陸叔叔。”阿九軟綿綿的祈求,豎起一根指頭,就一杯。
陸天養一邊安撫着莫冠傑,一邊同阿九無聲的交流,搖頭,不行!連花酒也只能喝一杯,還想用清酒,烈酒?
半晌後,阿九沮喪的癟嘴,小氣!
陸天養再一次順毛般摸了阿九的頭髮,“乖!”
半個時辰後,莫冠傑醉醺醺的趴在酒桌上,呼呼大睡。
阿九皺眉道:“陸叔叔怎麼把我爹灌醉了?”
“我沒灌醉莫兄。”陸天養比劃了身邊的酒瓶,“你爹喝多少,我就喝了多少。你們後來纔到,我比你們喝得更多。”
“知道陸叔叔你酒量好。”
阿九沒好氣的撇了陸閻王一眼,埋怨道:“回家我會被娘唸叨的,以後再也不讓爹同您一起喝酒了。”
陸天養眸色深邃,似聽到了極好聽的笑話。
“我和爹怎麼回去啊。”
是不是該去僱輛馬車?
“我送莫兄回去。”
“你?!”
阿九在酒肆外沒見到馬車,“陸叔叔不是騎馬來的?”
陸天養喚小二結賬,起身背起莫冠傑,大步向外走,阿九愣了一會,背?!陸閻王揹着父親?
雖是吃驚,但看着怎麼那麼的和諧呢?
“還不走?”
陸天養回頭,阿九忙把帽子戴到父親頭上,一手抱着畫軸,一手撐着油傘,跟在陸叔叔身邊……陸天養脣邊勾起一抹愉悅的笑容,有人相伴便不再感覺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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