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相富看了一陣,道:“欠賬還債,原是天經地儀的事。”
“你家害了我家將生,把他撈出來原也是天經地儀的。”陳將生妻說得振振有詞。
最後,幾個侍妾姨娘見老太太和嫡妻撒潑,也集體跟着撒潑。幾個孩子見如此,也頓時哭鬧成了一團,孩子們倒是真的哭,有的是害怕,有的是見嫡子都在哭也跟着哭,而他們自然是要學着些的。
場面有些熱鬧,不在跟前的人,幸許不會以爲是撒潑,根本就是陳將生家有人死了,才哭得這般喧譁。
或坐在地上蹬着雙腿的,或擤鼻涕的、或一張臉漲得通紅的,又或是膝上摸一把、嘴上摸一把地哭喊的。
陳相富從未遇着過這樣的事,直氣得一張臉通紅。
還是他的奶孃反應過來,“二爺,還是先回吧,要是老夫人知道了,少不得要訓你。”
“欠賬的是他們……”
話雖是如此,可這欠錢的是大爺,這討債的是孫子。
陳相富這回算是瞧明白了。
他在陳家大院就是個橫的,可遇上這不講理的潑婦,硬是一點法子都沒有,況且還是一家子撒潑的。
“好!好!你家不怕是不是,有本事與官府吵嚷去,四叔婆,我可把話摞下了,你們且等着吃官司吧,哼!”吐了口惡氣,“既不還錢,那我就着人告到官府去,與官府把贖銀討回來,便是討回五百兩,我也要你家吃官司!”
四老太太愣了一下:打官司!
衙門兩邊,官字兩個口,再大家業要是鬧進去了。怕這事兒就難纏了。
陳相富惡狠狠地丟下“打官司”的話,領了下人、婆子出了陳將生家。
一出來,就聽到一片嘈雜聲。這吵嚷聲是從祠堂傳來的,族裡那幾個得理不饒人的後生都聚到祠堂裡了。又有六老太爺、九老太爺在一邊鬧騰,從昨兒陳家大院的人來送供奉銀子到現在這莊裡就沒平靜過,就是各家心裡都越發不滿。
有幾家住着破屋子的,想着自家原也可以住好屋子,硬是被族長貪吃了銀錢,心裡頭也不舒服,少不得過去瞧熱鬧,也跟着鬧騰一陣。
陳相富懶得去管這些破事。他自然明白陳湘如這般做的用意,冷哼一聲,上了馬車,經過下莊的時候,倒聽到了孩子們熱鬧、歡快的笑聲。
打起車簾瞧了一眼,卻見前方路口站了一羣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正巴巴地往這邊望過來。
陳相富心下訥悶,這又是幹什麼的,該不會是找來尋他麻煩的吧?
此念一閃。他心頭一緊。
奶孃似瞧出他的緊張,“二爺,我們帶了護院來的。不怕。”
陳相富被她看破心事,反不悅地道:“我還能怕幾個鄉下人不成,我們陳家素來只行善事,可沒行過惡事。”
奶孃笑了。
有人朗聲道:“車上可是陳家大院的人?”
站在最前頭的是個粗壯漢子,陳相富認得他,聽說是昨晚得東西最多的丁一,原是個鰥夫,從外地來的佃戶,好似徽郡哪兒的人氏。具體是哪兒也不記得,只知道個大地方。
奶孃打起簾子。答道:“是我家二爺。”
“真是陳家大院的人呢。”有人附和着,衆人齊齊跪下。深深磕了個響頭。
丁一朗聲道:“我們都是些窮苦佃戶、外地人,幸得陳家大院的老夫人、小姐、少爺們幫扶,今年一家老小也能過個好年。二爺,昨晚我母親和女兒連夜做了幾樣徽郡的糕點,特意孝敬老夫人的,還請二爺帶回去。”
他們是窮人,也拿不出什麼好東西,想了一宿,丁母一大早就起來做了幾樣糕點,是初春時採的花瓣做的花茶,用它做了些花兒糕。
陳相富從車上下來,看着這一張張淳樸的笑臉,有的羞澀、有的憨厚,但一張張全都是真誠的面容。
“二爺,這是我家的一點心意,你可一定要收下,我們是豫郡過來的佃戶,這是豫郡的小吃,請二爺帶回去給老夫人嚐嚐鮮。”
陳相富想着自己家裡一早就備齊全了,就如陳湘如說的“對於我家來說的小東西,對於鄉下的貧苦人家來說卻是山珍海味般的稀罕物。”他笑了一下,“我們傢什麼都有。”
“二爺,收下吧,這是我們這些佃戶的心意。雖說我家種的不是你家的田地,可老夫人是個大善人,我們也沒什麼好東西,就做了些老家的糕點,帶回去讓老夫人嚐嚐鮮。”
衆人七嘴八舌地央求着,跪在地上。
陳相富扶起了丁一,“丁叔快起來,這樣吧,我各樣帶兩個回去,請我祖母嚐嚐,要是她喜歡,回頭少不得多麻煩你們。”
若是拒了,可人家雖然窮,也是他們的心意。
陳相富便令奶孃各樣取了兩個,用包袱包好,他又謝了衆人。
有人問道:“二爺,聽說陳家大院要收織娘學徒,管吃管住,還每月給五十紋月例?”
陳相富微微頷首,“這事大小姐與老夫人商量過,這學織布也分好幾種,學粗些,三兩月就能學會,能織出尋常人穿的布料。學得精細些,就得好幾年,能織出給宮裡貴人穿的綢緞。若學得精細了,他日就得留在陳記織布房裡做織娘,你們自個且拿個主意,若願去,過了正月十六就把人送去拜師傅。”
他抱了抱拳,與衆人道了別,上了馬車離去。
大家原是一片真誠,可陳相富就只各家拿了兩個糕點就離開了。
有人沉吟道:“陳家真是好人啊。”
“是啊,是個大善人。”
衆人站在路口,癡癡地望着遠方。
得了陳相富這話,早前拿不定主意的,此刻都有了主意,人家這是有意幫扶。
老金道:“我曾聽人說過。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想來老夫人和大小姐便是這意思。”
丁一笑了起來,“老金。沒瞧出來呀,你原是讀過書的。哈哈……”
這老金是徽郡過來的,喚作金大福,他的女人倒生得眉清目秀,夫妻倆帶了一女兩子,女兒是最長的,家裡也是佃戶,好在老金長得身強力壯,又肯吃苦。家裡的日子倒比丁家過得好。
老金翻了個白眼,“就許你讀過書,難不成我就不能讀書麼?”
丁一早前看老金,只當他是個地道的莊稼漢子,今兒聽他說出文縐縐的話來,才知也曾讀過書。
陳相富原被氣得不輕,這會子因着這幾個淳樸的鄉下人,心情大好,看了眼包袱裡的糕點,吞嚥了一口。終沒捨得吃,模樣各式各樣都有,有的蒸出兔兒狀饅頭。上面還用胡蘿蔔片做眼睛,長着一雙長耳朵,煞是可愛;還有的是花瓣狀的糕餅,描了紅色的線條,式樣漂亮……
奶孃道:“二爺想吃,先吃兩個填肚子。”
“回家再說吧。”
陳相富歪頭想着:族裡人還不如這些外地來的佃戶啊!佃戶得了好處,還想着回敬一份心意,雖說是幾個糕點,可人家一片心意。可是族人呢,年年得他家照應。就沒見幾個說好的,也有說好的。今年那十戶搬進新屋的,那可是真心感謝他家。
最可惡的便是陳將生,大姐辛苦把人撈出來,貼了贖銀不說,居然還不認賬,反過來鬧得他耳朵轟隆隆作響,直到現在都能聽到四老太太那撒潑哭鬧的聲音。
怎就是這樣的人呢?
若不是祖母開口,以他大姐的心思,是決不會搭手幫忙的。
陳相富回到陳家大院時,家裡正準備要吃晌午。
因着陳將達新喪,午飯也備得簡單,今兒是除夕,二姨娘領了陳湘妮也到了上房。
一家人聚在一處用了飯。
陳相富令奶孃把鄉戶人家送的糕點擺了出來,大家都是第一次看到外地的糕點,甚是好奇,各人拿了嘗吃,老夫人則吃了幾個鬆軟的,直誇:“不錯,做得很地道。年輕那會兒,你祖父還在,我隨他去過徽郡,那裡做的米麪糕就是這味兒。”
陳湘娟吃驚地道:“是米麪做的?”看着自個手裡捏的小白兔,一擺上來,她一眼就瞧中了這個,陳湘妮也喜歡,可又不敢跟陳湘娟爭,只得取了像花瓣一樣的東西吃。
陳湘如不緊不慢地道:“各地皆有不一樣的吃食,聽祖母一說,想來做得地道。”她一面品着,一面卻又有主意,“明兒就是大年初一了,接下來又有廟會、集會,其實他們做了這些吃食拿出去賣,許還能賺些銀錢呢。”頓了一下,神色凝重地道:“我們家在城裡還有處茶點鋪子,可以讓他們在逢場日做了送到鋪子裡代爲售賣。”
陳湘娟冷聲道:“哪有白幫他們賣的。”
老夫人不以爲然,“都是些窮苦人家,怎好賺他們的錢。可讓他們在我家茶點鋪子前擺攤兒。”
老夫人想着各家店鋪裡的人手都不足,但陳湘如是一片善心,想到老太爺四十多歲沒了,而陳將達正值壯年也沒了,心裡想着多行善事,就算是替孫兒們積福了。
老夫人又道:“前兩回,就讓掌櫃的幫着售賣,若是好賣,就讓他們自個兒賣吧。賺了錢,他們也能貼補家用。
回頭遣個人去與這幾家打聲招呼,再與茶點鋪的掌櫃說好,徽郡的兔兒糕、花餅確實獨特,我想着能賣出去,可不知好賣與否,先讓他們少做些,一賣完就結賬,不賺他們的錢。”
趙婆子想着這種莊戶人家最是實襯,笑道:“老夫人,稍後我就親自走一趟。”
老夫人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