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很大,長三丈,寬一丈,正中塑有陳氏先祖的像,相傳三百年前,陳氏祖上原是滇郡才子,父母雙亡,寒窗苦讀十餘載,一朝得中,至江寧爲知縣,後娶當地大戶小姐王氏爲妻,若干年後官拜吏部尚書,告老還鄉後,隨妻回到江寧故里。兩代之後,便有了現在的陳家莊。
先祖神像是一男一女,男子當是高官陳大人,女子應是那位賢惠揚名的王氏。皆是有兩倍真人大小,男子一手握書,一手撫膝,目凝望方,似在凝視後嗣子孫。女子笑意盈盈,手裡捧着羹湯,似在養育兒孫。
在祖像下側,擠挨挨地放着一樣大小的靈牌。每一輩的放了一排,數下來便有十五排之多。
在神像的一側牆上,扇形狀地寫着族譜,記錄着族中人的姓氏名諱。
族長與兩名輩份高的男子坐在祠堂上,陳湘如垂手站立一側,陳相富、陳相貴兄弟也坐在一側,因在祠堂中,女子是不能坐的,陳家大院的小廝擡了滿滿的兩箱銀錢擺在中央。
二管家道:“族長老太爺清點一下,去年給族裡的銀錢是一萬兩銀子,我家老夫人說今年再加一成,統共是一萬一千兩,但給族裡貧寒各戶預備的冬衣、米糧、醃肉,又給十戶貧寒人家再建新屋等,統共花了一千餘兩銀子,這裡的現銀是一萬兩整。”
兩側人羣裡,站着陳將生,此刻揮了揮廣袖:“往年的米糧、醃肉是由族裡統一發放的,今年是你們陳家大院發放的,怎的也算到給族裡的銀子裡頭?”
族長剋扣族人,大家敢怒不敢言,便是往年的例報與陳家大院的絕沒有今年給得實襯。在大家領的時候就知道了。
陳相富一聽到陳將生的聲音就火大,“將生叔說這話可別閃了舌頭,這族裡過得好的也有幾戶。我們陳家大院每年都供奉了銀錢,照着規矩來。族裡這幾個大戶是不是也得照理供奉一二。”
陳家大院從祖上開始,年年都給族人供奉銀錢,一是用來接濟貧困族人,二是給族學的先生交束脩、修繕祠堂等。族裡日子好過的人多了,比如陳將生家就過得富足,可也不見陳將生拿出銀錢來幫襯。
這會子,陳將生倒似忘了早前的事,還說起風涼話來。
陳相貴拿眼掃了一眼陳將生。憶起陳將生乾的那些事,心下就厭惡得緊,可到底是族裡的長輩,他只按捺着,不讓自己情緒外露。
陳湘如依是笑盈盈地,說話不緊不慢。“將生叔,上回你下大牢,我們陳家大院可討了好大一筆贖銀才把你撈出來,明兒就是除夕了,這筆贖銀你是不是該補給我們了。”
他下牢。是被陳家大院害的,自然得讓他們把她撈出來。
可若不是陳將生害人,陳湘如也不會頭疼那麼久。險些就被他害得給陳記大麻煩。這口氣她一直憋着、忍着,此刻抓住了機會,就要當着族人說出來。
陳相富接過話,“將生叔,那可是白花花的五千兩銀子呢。”
陳湘如掃了一眼閃閃發光的銀子,對於鄉下人來說,一萬兩銀子就似一個天文數目,可對陳家大院來說着實算不得什麼,但換一個角度。一萬兩銀子又夠她家多置多少田地,又買多少店鋪。可這許多年來,陳家大院就是這樣養着族人的。偏偏族裡還有許多人在背後使壞害陳記。
照着規矩,往年把銀子送過來,族長就要照例把賬簿取出來過目,畢竟這一份錢是陳家大院出的,他們有權知道哪塊花了多少銀錢。
陳湘如對二管家道:“把花費到族人的一千兩銀子的賬目呈給族長看。”
二管家應了聲“是”,取了賬簿遞了過去,約有幾張紙,連一旁坐着的兩位輩份高的也有一份。
族長接過賬簿,粗略掃了一眼,哪家衣料多少、米糧幾何、肉幾斤,摺合多少銀錢,竟是寫得清清楚楚、詳詳細細,就是下莊那十戶花費多少,置傢俱、鍋碗又多少,也是列入其間。
陳湘如道:“三位爺爺瞧着可妥?”
族長沒應聲。他早前要人把銀子擡到庫裡去,可陳湘如卻喊了一聲“慢”,說“還是照往年的例,先清點明白。”又派了族裡的後生清點,每個銀錠子都點清楚了。
早有一個稍年輕的道:“湘如,妥當的,你的心細,處置也得當。”
陳湘如扭頭望着族長與另一個人。
另一人也道:“妥當。”
能說不妥當,這二位家裡也過得殷實,就怕陳湘如說往後讓他家也跟着供奉族裡,光是每年祠堂、族學就得一筆不小的開支,陳家族裡的猴崽子多,光是族學就請了兩個先生,每月的酬金等就得花錢。
族長也跟着說了聲“得當。”心裡暗想着:陳業榮當了族長這麼多年,照着這上面的記載,這些年一定沒少得好處,不說旁的,就算他家現在過的日子,可是族裡過得最好的。
這麼一想,他歪頭看着族長,神色裡多了幾分狐疑。
陳湘如欠身道:“既然三位爺爺都說妥當,來人把賬目貼到外頭牆上去,村口也貼上一份吧,因這錢原是孝敬給族裡的,我們陳家大院先花了一千兩銀子,自然要讓族人知曉這是如何花出去的。”
族長一驚,這賬目貼出去,這族裡的精明人可不少,這不是要惹出風波來麼,“如孫女,我們都相信你,又何必再貼出去。”
“話不讓人說,自然要讓大家知道的。”她定定心神,莞爾一笑,“二位爺爺以爲呢?”
其中一人正色道:“二哥,我瞧着就貼出去吧。湘如孫女兒這主意好,這一年族裡的花銷,祠堂修繕花費多少、族學花了多少,也一併都貼出去吧,若是還有剩下的銀錢。給貧困幾戶也都發上一些,好讓各家手頭也過得寬鬆些。”
族長面容一凜。
陳湘如道:“既然九爺爺如此說,那我就讓人貼出去了。”與身邊的二管家點了個頭。二管家得令,很快取了兩張大紅字出來。着人貼了出去,這族裡會識字的人不少,不用多久就會知道。
外頭有人嘰嘰喳喳地議論起來,“下莊建了十戶新屋,還置了鍋碗竈臺,每家又置了些傢俱,哇……買了這麼多東西才花了一千兩,往年光僅是米糧、肉菜。就花了三千兩呢。”
兩相比對,族人哪有不疑心的,瞧瞧人家做的,今年的東西給得實,寸斤也實,還有那些衣料子一筆筆都是列出明明白白的,甚至於每尺布多少錢,某家給了多少尺布,是何等花色的都寫得清清楚楚。
纔不像族長,年年在大年初一的祭祖上宣佈:去歲花銷。修繕祠堂四千兩,族學堂修繕及先生酬金二千兩、幫扶族人四千兩。
就這麼幾句話,沒了。
“瞧瞧人家算的這布料錢。比我買的一尺布還便宜兩紋錢呢。”
“你不懂,這買得多,想來是店家就給優惠了。”
“這麼多東西、今年給下莊建了十戶新屋的,統共也才花了一千兩銀子,往年還沒幹什麼怎的就花了三四千兩。”
九老太爺此刻聽到外頭的議論聲,越發肯定族長這些年得了不少好,剋扣貧困人家的,難怪每回到了族長選舉的時候,位份高的都搶得頭破血流。就說先前那位族長,早前過的什麼日子。做了族長後又是什麼日子。
想到這兒,九老太爺的臉色有些難看。
陳湘如行禮道:“族長爺爺、九爺爺、六爺爺。若沒有旁的事,我就帶先回陳家大院了。這一萬兩銀子的事兒怎麼處理,你們瞧着辦。我雖不知以前的規矩,但聽我爹生前說過,每回陳家大院送供奉族祠的銀錢來,族裡是要給賬簿瞧的,雖說是一萬兩原是兩份,一份是補上年的花銷,一份是預付下年的花銷。
我們兄弟幾人,失父失母,而今有祖母健在,弱女主家,日子也過得不易,既然今年的事交託好了,正月初一,再隨長輩們一起祭祖。湘如與弟弟們就先回去了,族長爺爺、五爺爺、九爺爺保重。”
九老太爺說了聲“如孫女、兩位孫兒走好。”
看似輕緩,那眸子時的怒意卻不容掩飾。
陳相富大聲道:“將生叔,你家還欠我們五千兩贖銀呢,明兒記得送到我家來。”
五千兩銀子對於陳將生來說這就是一大半份家業,可對陳家大院來說卻是毛毛雨。
陳將生咬了咬脣,嘀咕道:“這臭丫頭今兒這麼做是什麼道理?”
陳湘如姐弟剛出族祠,六老太爺卻第一個跳了起來,指着族長厲聲道:“陳業榮,你說句實話,這些年你到底吃了多少銀子,哼哼,陳家大院今年建了十戶新屋,又送布料、又送米糧的,人家才花了一千零三兩又二百餘紋,可你往後光是給貧困幾戶族人備布料、糧肉就花了三千兩,尤其是去年,如果我沒記錯,就這一筆你告訴我們可是花了四千兩……”
當着陳家大院的人,六老太爺和九老太爺一直在忍着,這會子見他們一走,兩個人都急了,這擺明就是族長貪吃了錢。
陳湘如上了馬車,隱隱聽到祠堂裡傳來的怒吼聲、罵架聲。
陳相富道:“大姐,爲甚不與將生叔索還贖銀?”
“你不是開口了麼,我又何必再提。”她笑了一下,拉着陳相富的手道:“二弟當真是大了,曉得幫我說話了,我真高興,尤其剛纔你說這話的樣子,越發像個男子漢呢。”又拉了陳相貴,姐弟三人上了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