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城侯府這點兒事情,京城裡也不是沒人知道。當年沐騫一怒之下離家出走後便再也不肯回京,甚至老侯爺臨死時候連爹不肯叫一句,也被老夫人往外邊宣揚過。所爲的,無非是要敗壞這個庶子的名聲。
不過那時候,沐騫已經是西北邊疆一位頗有悍勇無畏之名的少年將領。京中那點兒流言,對他而言連個屁都不算。
眼瞅着壽宴變成了喪事,這嫡母與庶子又是要反目的架勢。賓客們忙不迭地告辭,紛紛離去。
轉眼間,寶月樓裡便只剩下了侯府一家。
以及地上的一個了塵。
“來人。”沐騫聲音不大,但隨後樓上便上來了兩個少年兵士,俱是銀色鎧甲,英氣勃勃。
“將人捆了,送到順天府。”
“不成!”老夫人厲聲喝道,“不能送去官府!”
她冷冷地瞪向沐騫,“侯府還要名聲呢!”
沐騫彷彿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輕聲一聲,聲音低沉清朗,冷肅的眉眼一彎。便有幾個小丫鬟紅了臉。
沐家兄弟都長得不差,然而沐容和二老爺都是文弱書生,沐騫卻是十幾年戰長殺敵淬鍊出來的,無論是容貌還是氣度。都遠比那兩個嫡兄更加吸引小丫鬟們。
“這可不是母親說了算的。”沐騫淡淡道,“白雲庵一事已經有人往順天府遞了狀子,因涉事人衆多,驚動了皇上。皇上着順天府詳查,母親想要壓下去,恐怕是不行了的。況且……”
他眼角挑了挑,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嘲諷,“侯府裡被你們攪得雞飛狗跳,還有半分名聲可言嗎?”
“你!”
老夫人今日受到了太多的打擊,早就疲憊不堪。只是在庶子面前不能丟了氣勢,強自支撐着罷了。聽他這樣說話,頓時勃然大怒,指着沐騫恨聲道:“你既早就知道,爲何不早早抓了了塵!”
看沐騫的樣子,不知道已經在侯府門口等了多久吧?
若是他早些近來帶走了塵,又哪裡會叫她在大庭廣衆之下說出沐容被白蓉蓉喜當爹的醜事?
“你是故意的,是不是?”
最後三個字,老夫人問的咬牙切齒。
“老夫人睿智,一如從前。”沐騫含笑道。
“老三,你這是做什麼?”眼見老夫人搖搖晃晃一臉就要暈倒的模樣,二老爺皺眉開口,“別忘了,這也是你的母親!”
自古以來,嫡庶分明。哪怕老夫人親手殺了沐騫生母。在禮法上她也依舊是沐騫的嫡母。甚至,哪怕沐騫封侯拜相,掙來的誥命也是嫡母在先生母在後,生母梅姨娘。便是死了,也要被老夫人死死壓制。
沐騫涼涼一笑,“如何敢忘呢?”
他朝後一伸手,便有個少年恭敬地遞過一隻錦盒。
“我快馬加鞭地趕回來。可不就是要爲母親賀壽麼?”將錦盒扔給了老夫人身邊的二夫人,“這份壽禮,兒子可是預備了多年了。”
二夫人猶豫了一下,將錦盒打開呈給了老夫人。
盒子裡,是一支精巧的金累絲牡丹花形釵。只不過許是年頭長了,髮釵顏色有些暗淡。然而那手工卻極爲精緻的。
尤其,牡丹花蕊處的鑲着的紅寶石,依舊鮮豔奪目。
老夫人只看了一眼,便大叫一聲向後仰倒。
“母親!”
“老夫人!”
驚叫聲此起彼伏,寶月樓上一陣大亂。
“你這賤種,竟將母親氣暈!”沐容指着沐騫跳腳罵道,“我必要上摺子彈劾於你!”
他今天也是遇到重重的打擊。盼望已久的孩子沒了。還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種。心愛的小妾死了,死前面目猙獰。經過今天,侯府名聲想來更會一落千丈,更要命的是侯府嫡系的死對頭,沐騫回來了。
而且,明顯是來者不善的。
沐容滿腔的怒火便都欲要發泄在這從小就看不起的庶弟身上,更要先發制人,將沐騫陷於不孝的境地!
他怒氣衝衝向着沐騫走去,“今日,我便替故去的父親教訓教訓你,叫你知道什麼是嫡庶尊卑!”
說着便高高揚起了手。
沐騫穩如泰山,半分沒動。
他身後的少年邁步而出。沐容手掌還未落下,那少年便已經長劍出鞘,閃着寒光的劍,點在了沐容的喉嚨上。
沐容頓時呆若木雞,額角冷汗涔涔而下。
我暗中搖了搖頭,沐容當初動手打我,我是避無可避。拿着一個眼看就要封侯的將軍也當我一般好欺負?
“老三,你在做什麼?”二老爺大驚失色。忙斥道,“怎麼在家裡還要動刀動槍的?那是大哥!還不快收起來!”
那少年穩穩地端着劍,絲毫不動。
沐騫哈哈大笑,“大哥如今,也就只有這點兒出息了。”
老夫人呻吟一聲,悠悠轉醒,一眼看見了二夫人手裡還端着那錦盒,臉色慘白,一疊聲叫道:“拿走,拿走!”
“母親莫不是不喜歡這份壽禮?”沐騫看着老夫人灰白的臉色,嘴角勾了勾,笑容陰冷,“這釵子精巧極了,當年母親不是最喜歡?聽說自從被人偷了後,母親茶飯不思的。如今兒子替您尋了回來,難道您不歡喜?哦對了……”
他臉色漠然,指了指那髮釵,“不愧是母親,小小的髮釵裡還帶着額外的巧思。”
老夫人眼睛翻了翻,使勁兒地喘了幾口氣,揮着手,吼道:“滾,你給我滾!”
“兒子這就滾了。日後常留京中,定然晨昏定省,日日來請安。”
老夫人再也支撐不住,身子頹然軟倒,雙目緊閉,面如金紙。
沐容和二老爺再也顧不上沐騫。連忙命人擡了春凳子,將老夫人擡回春暉堂,又連聲叫人去請太醫。一行人亂亂哄哄往樓下就走。
我的目光落在那支髮釵之上,那裡邊。到底有什麼玄機?
“你是阿嫣?”
耳邊突兀響起的聲音叫我心裡一驚,擡頭看時,便看見了沐騫英朗俊美的臉。
“三叔?”
沐騫笑了笑,點頭,“一轉眼就長了這麼大……”
他的眼裡似乎是帶着懷念,“當年我回京的時候,還沒有你呢。”
說着竟然伸出手來,揉了揉我的頭髮。
原本梳的十分整齊的流雲髻頓時就亂了。
“三叔!”我有些着惱地低聲叫道。
沐騫爽朗大笑。笑聲裡沒有方纔的陰霾。
笑過後,便看着我的眼睛,似乎要從我的臉上找出什麼熟悉的東西。
“你娘,還好麼?”
“娘很好啊。”我偏頭看着這位一身殺伐之氣的三叔。“和離後孃回到了國公府,日子過得不知道有多鬆快。”
沐騫點頭:“早該和離。沐容那個人面獸心的畜生,哪裡配得上她?”
他說話太過爽直,完全沒有想到,我正是那個畜生的女兒。
“將軍。”他身後的少年臉上泛起尷尬,用劍鞘捅了捅他的後背,輕咳兩聲提醒。
沐騫大怒,回首一巴掌便拍在了那少年的頭上,“反了你了?”
小少年被打得呲牙咧嘴,捂着腦袋退到了一邊。
我平生所接觸到的人裡,從未見過沐騫這般粗爽豪邁的,又見那小少年敢怒不敢言的憋屈模樣,忍不住就笑了。
“你不錯,很不錯!”沐騫大手又拍在了我的肩頭,力道不小,我被拍的腿一軟,險些坐在地上。
“我一進京就聽說了,那什麼東川侯府的王八羔子,竟然敢吃着碗裡看着鍋裡?婚事退的好!往後,看見那小人一次,三叔就替你揍他一次!”
他連叫了幾聲好,不知爲何,叫我眼中便是一酸。
我退親之事,母親雖然由着我,然而我知道她心底最是不安。
侯府里老夫人和沐容更是百般不贊同,不知道埋怨了我多少次。在他們心裡,侯府的體面遠比我的終身幸福更加重要。
而眼前這位分明如陌生人一般的三叔,卻在大聲的替我叫好。人心如何,高下立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