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暉堂裡的氣氛,一如前兩日那樣,沉悶,晦暗。只是,多了個人,白蓉蓉。
我挑了挑眉,想來,知道了母親落胎的消息,老夫人這是將白蓉蓉腹中的胎兒,愈發看重了幾分。
不過短短兩天沒見到,老夫人已經如同老了十來歲的樣子。花白的頭髮雖然還是梳的整整??,許是爲了遮掩臉上的疲色。竟罕見地戴起了金鑲玉的頭面。只是,金翠輝煌的髮梳釵環,卻更凸顯出了她的憔悴。
她本就是一臉的肅穆,待到看見只有我一個人跟在沐容身後走進了屋子後,眉間便是一緊,臉色顯得陰厲了幾分。
沐容進門後,先行去給老夫人請了安。
老夫人視線落在我的身上,明顯就帶着不喜。沉聲問道:“林氏呢?”
聲音便如同從冰雪中發出的,沒有一絲兒的熱乎氣。
沐容猶豫了。
“怎麼,莫不是大嫂不肯和大哥回來?”
坐在一側的二夫人臉上還帶着被我打出來的清淤,見我一眼掃過去,眼睛裡閃了閃,不自然地伸手做出擦拭嘴角的動作,遮住了那塊兒傷痕。
只是她素來藏不住話,還是忍不住地挑撥了一下,“大嫂也太任性了些。若不是她大晚上的跑回孃家去,又怎麼會折騰到落胎的地步呢?唉,大哥不計較。親自去接,她都不肯回來。不是我說,這樣的女人啊,就是該……”
“閉嘴!”沐容沒好氣地斥了一句。
二夫人一臉不服氣,沐靈語在旁邊偷偷扯了扯她的袖子,她才撇了撇嘴角。不再說話了。
“林氏,是怎麼回事?”
老夫人垂着眼皮,淡淡問道。
“這……”沐容斟酌着措辭,半晌不知該如何回答。
於是老夫人鬆弛的眼皮又擡了起來,定定看着我,“大丫頭,你說。”
我一直站在屋子中間,聞言便輕笑,“祖母您還不知道,父親方纔去國公府,已經和母親和離了。”
一室的寂靜。
“你說什麼!”
過了很久,老夫人才終於明白了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霍然站起了身,雙目灼灼,直直地指着沐容,“你……她說的可是真的!”
後邊一句,簡直是聲色俱厲。
沐容噗通一聲,便跪在了地上,愧疚不已,“母親,林氏名節已失,且肆意妄行,兒子……”
“你只說,是不是真的和離了!”老夫人厲聲喝道。
沐容沉重地點了點頭。
“糊塗!”
老夫人手起杖落,沉木柺杖重重地敲在了沐容的肩頭。
“不要啊老夫人!”白蓉蓉一聲尖叫,撲到了沐容的身邊,用自己纖細柔弱的身子擋在了沐容身前,昂起臉,露出自己白淨細膩的面龐,眼中含着淚,柔聲道,“老夫人心中着急,然此事究竟也並不是侯爺一個人決定的。只怕是姐姐心中一時繞不過那個坎,這纔有了出走和離一事。妾身知道您着急氣惱,只是打在兒身,痛在娘心。若是打壞了侯爺。最爲傷心的,還不是老夫人您嗎?”
她回首看着沐容,“若是您想出氣,只打妾身吧。求您饒過侯爺……”
有這樣的人擋在自己身前,又說出這樣情深意重的話,沐容從國公府出來後的一身陰沉之氣斂去了不少。挽住白蓉蓉的手,感動道:“蓉蓉!”
“你給我閃到一邊去!”老夫人見此時二人竟還如此柔情蜜意,更是氣惱,指着白蓉蓉道,“你腹中還有孩子,便別隻顧着男人!我沐家子嗣但凡出的一點差錯。我只問你!”
她是氣急了,說話也沒了往日的嚴厲,只一味粗暴起來。
白蓉蓉被嚇了一跳,眼中露出幾分苦澀。她以賤妾之身進門,所依仗的無非就是肚子裡的這塊肉。昨天大夫人落胎的消息傳來,她暗暗歡喜了許久。今日又有看她從來都不順眼的老夫人,竟將她叫到了春暉堂來,她還以爲,自己的好日子終於來到了。只沒想到,老夫人依舊是將她當做賤妾,在人前分毫體面都不留給她。
想到這裡,不免便心生了怨毒。只是她進府這些日子,已經和從前那隻知道風花雪月的尚書府千金大不相同,也頗能忍耐了。當下便緩緩站起了身,垂首恭謹,輕聲道:“是,妾身知錯了。”
沐容拍了拍她的手,叫她回到了一旁坐好。
“母親。是兒子的錯。但是林氏……”
沐容說到這裡,老夫人擡了擡手,一臉沉痛,甚至還有些淚光,“你說說你,恁大的人了,怎麼行事還是這般毛躁呢?和離,豈是小事?”
她一邊說,一邊那柺杖點着地,“林氏,是爲你父親守過三年孝的!便有天大的不是,也不該走到這一步!”
我不禁好笑,老夫人竟然搬出了七出三不去?
所謂的七出,便是指不順父母、無子、淫、妒、有惡疾、多言、竊盜。若有婦人犯了這其中之一,夫家便可休妻。
而三不去,指的是有所取無所歸、與更三年喪和前貧賤後富貴。
這幾條,無一不是在說休妻的規矩。
我便好心提醒:“祖母,父親和母親乃是和離。”
既然是和離。當然用不到這幾條出來。
“你閉嘴!”老夫人恨鐵不成鋼地看着我,怒色更重,“作爲兒女,父母和離是多大的事情!你不說傷心,不說阻攔,反而推波助瀾,是何道理!你的孝道呢?你讀的書呢!”
“爲人子女,自然是以父母之意爲先的。”我委屈道,“父親早已不喜母親,甚至是兩兩相厭,既然都願意和離,我作爲女兒。又能怎樣阻止?祖母,您錯怪了嫣兒了。”
或許是因爲這些天來,我頂撞她的時候太多了,老夫人倒是沒有如從前那般氣得眼前發黑,只深吸了一口氣,便不再理會我。擺擺手,叫屋子裡的人都散去。
霍姨娘等人早都聽得愣住了,本還想着留下,只是一看老夫人的臉色,便都無聲起身,福了福,匆匆退了出去。連帶着,沐靈菲等人自然也不能留下了。
白蓉蓉滿面憂色地看了一眼沐容,扶着自己的後腰走在了最後。
老夫人沉澀地看着她的背影,疏淡的眉頭擰成了一個川字。
“你也走,回你的錦繡塢去!”人都走了,只有我還在屋子正中站着,老夫人便沒好氣地說道。
停了一下,又補充了一句,“沒我的話,不准你踏出錦繡塢半步!”
我無所謂地福了福身,“是,嫣兒知道了。”
走到了遊廊上,卻停下了腳步。
因爲下着雪,院子裡並沒有丫鬟僕婦。我便輕輕走到了窗邊,聽着裡邊的話。
只聽得老夫人問道:“我不是叫你去無論如何要接了林氏回來,怎麼就變成了和離?”
因爲刻意壓低了聲音,本就蒼老的聲音裡便更顯出了黯啞,很難聽。
“是林氏提出來要和離。兒子只是……”沐容似乎有些悔意,“兒子被她激起了火氣,才寫下了和離書。”
“糊塗!”老夫人斥道,“這兩天,京中流言那麼多,這是將咱們架在了火上烤!若是接了她回來,我自有法子叫流言消散。但如今……她纔出了那檔子醜事,又剛剛小產,你就與她和離了。你叫人怎麼看你?怎麼看咱們侯府?”
“這,兒子一時沒有想到那麼多。”沐容懊惱道,“這……”
老夫人便長嘆一聲,說道:“你起來吧。我早就說過,林氏此人心機太深,你還不信。現下看着如何?她這是絲毫不念及你們的夫妻情分。要毀了你啊!”
又惱恨道:“你也是,若不是你之前鬧出什麼白蓉蓉的事情叫她寒了心,又怎麼會這樣決絕?”
“蓉蓉天真,比林氏強了萬倍!”
“你!”
我聽得老夫人被沐容堵得聲噎氣堵,掩着嘴偷偷笑了起來。
“你啊,怎麼這樣沒有成算!”隔了半晌。老夫人的聲音纔再度響起,“我不瞞你,咱們家裡,早在你成親那會兒,就成了空殼子。如若不然,我又怎麼會同意叫你娶個喪父喪母的孤女回來?這些年,全靠着林氏的嫁妝支撐,你與她和離,嫁妝是還是不還?再者,有她在,長公主府,甚至於皇上皇后。就不能不對咱們府裡多加照應。和離了,他們豈有不惱你的?別忘了,林氏的父親,可是救駕而死的!”
我冷笑,說來說去,也不過是捨不得我娘豐厚的嫁妝。以及帝師之女帶來的好處罷了。
真不知道,老夫人到底哪裡來的那麼大臉,去算計這些!
“這樣,林氏對你,也並不是一份情分都沒有。你們年輕時候,也是恩愛的。明日,你再去國公府,是哄是騙隨你去,只要將和離書拿回,聽見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