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老夫人最愛惜的是什麼,那麼整個永城侯府裡恐怕沒有人比我更加清楚。前世中,我的母親被人謀害,揹負上了放蕩淫穢之名。母親死後,老夫人命人連夜將我送進了落梅庵裡,美其名曰“靜心養性”,其實也不過是因爲怕我的存在會叫侯府的醜事再度被人想起罷了。
那會兒,我正生了一場大病,被人從牀上拉扯下來的時候,整個兒人還是昏昏沉沉的。我現下還記得,當時趙媽媽和海棠她們痛哭哀求,忍冬丫頭連頭都磕破了,也未曾叫老夫人猶豫一下。
這樣涼薄的人,聽到我的話,怎麼會不動怒呢?
果不其然,老夫人的臉色愈發陰沉起來。不過這次,是對着沐靈菲和霍姨娘的。
“上不得檯面的東西!”
老夫人的柺杖擡了起來,一下子敲在了霍姨娘的腿上。
我聽着那一聲悶響,嘴角揚了揚——那柺杖可是沉香木所製成的,老夫人這一下,可夠霍姨娘受的了。
霍姨娘一動不動,甚至連身子都不曾歪斜一下,只能聽到她低低的一聲悶哼,隨後便又是噗通一聲,再次跪倒。
她的手死死攥着絲帕,她的腿疼得很,都顫抖了。也是,她從小在老夫人身邊長大,名義上是個奴婢,但吃穿用比一般人家的小姐都要強上不少,哪裡受過打呢?
不過,最叫她難受的,恐怕還是這份屈辱吧?
“老夫人,都是妾身不好……”霍姨娘咬了咬嘴脣,本來有些蒼白失色的脣瓣愣是被她咬出了些許的血色。“當初,是妾身聽見二小姐喚夫人孃親,心裡生出了妄念。二小姐……”
她看了看一旁驚恐的沐靈菲,低聲道,“二小姐年紀小,又被夫人教導的心思純善,對妾身從來沒有輕忽過。她,她是受了妾身的蠱惑,纔會這樣叫的。她什麼都不懂,求老夫人要罰便罰妾身一人吧……”
說着,便捂着嘴不再說話。
我眯了眯眼睛。
霍姨娘,倒是個聰明的,懂得用親情來博取同情。
親生母親,卻聽着孩子管別人叫娘,怎麼能不心如刀割呢?讓孩子也喚自己一聲,誰又能說這就是天大的罪過了呢?
不過都是一顆慈母之心罷了!
屋子裡的人,臉上果然就都出現了或是不忍,或是同情的神色。
就連老夫人的臉色,也和緩了不少。
我心中冷笑,面上卻也露出了慼慼然。不就是做戲麼,誰又不會呢?
“祖母,我,我不知道霍姨娘和二妹妹母女之間竟是這樣的艱難。”
沐靈菲倒是見機極快,立刻捂着臉嗚嗚地哭了起來。
霍姨娘也一臉感動地看着我,擦了擦眼角低聲道,“都是妾身的一時貪心了。”
是貪心呢,又要叫女兒享受着嫡出的好處,又要叫女兒輕慢嫡母的撫育之恩……
“既然這樣……”我便懇切地看着老夫人說道,“祖母,不如叫二妹妹回到霍姨娘身邊吧,您這樣慈愛寬和,總不好看着她們母女倆每日傷感啊。只不過……”
我走過去,在沐靈菲有些驚慌的目光裡,溫柔地替她將眼淚擦去,將長姐的姿態做得十足,“只不過二妹妹以後就在霍姨娘跟前承歡吧。不過,規矩還是規矩,可不能隨意喚娘了啊。”
“不!”
老夫人尚未說話,霍姨娘先就尖聲大叫起來。
她方纔的柔弱與可憐已經不見了蹤影,捂着心口受傷地看着我,悲聲叫道:“大小姐,你怎麼可以這樣!”
“霍姨娘這話什麼意思?”我詫異,“我做了什麼嗎?”
“二小姐養在夫人跟前多年,不但咱們府裡的人,就是往常走動的人家也都知道。現下你卻要夫人不再養着二小姐,你要叫人怎麼看她?”
霍姨娘淚如雨下,轉身抓着老夫人的衣襟哭求,“老夫人,求求您說句公道話吧。二小姐並無過錯,無端端被夫人趕走,她的名聲體面還要不要呢?”
這話說的,便有些意思了。又是沐靈菲沒有犯錯,又是被夫人趕走,若是不知端底的人聽了,只怕就要說一句永城侯夫人容不得庶女,庶女小可憐兒了。
我回頭看了一眼忍冬。忍冬會意,上前一步,高聲道:“姨娘這話,是在指責夫人不慈,大小姐不悌嗎?”
“大膽的奴才,這裡輪得到你說話嗎?”沐靈菲見忍冬竟敢質問自己的母親,頓時大怒,兩步上前,對着忍冬就是一巴掌。
忍冬沒有躲,硬生生地受了這一下子。
沐靈菲力氣不小,忍冬白皙的臉頰上出現了一個紅通通的掌印,五指分明。
“忍冬!”我皺眉。沐靈菲在老夫人面前一向是乖巧天真,我沒想到她會突然撒潑打了忍冬。
老夫人無動於衷。也是,忍冬一個丫鬟,與她心愛的孫女相比,哪裡有叫她動容的分量呢?
沐靈菲朝着我昂起了下巴,也不裝委屈了,眼中明晃晃地帶着挑釁。
我不假思索,反手就是一耳光。這是我今天第二次打了她。
“大丫頭!”老夫人眉心皺成了個川字,本就有些高的顴骨越發顯得突兀,“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非要動手?”
她顯然是極爲不贊同我的行爲,然而興許是我眉宇之間的戾色叫她有些心驚,竟然罕見地沒有發火。
我咬了咬牙,心下一橫,也跪了下去。
“請祖母爲母親做主。”
老夫人吃了一驚,“大丫頭,你這是做什麼?”
“祖母,我娘嫁入咱們侯府,可有一絲一毫的過錯嗎?”我大聲問道。
“這……”老夫人對我母親並不大喜歡,然而當着一屋子的人,她也不能昧着良心說話,只得說道,“你這孩子,胡說些什麼呢?你娘賢惠淑德,這是誰都知道的。”
“祖母這話公道!”我立刻接口,“我娘在府中這麼多年,孝順長輩,慈愛晚輩,和父親相敬如賓,對幾位姨娘也是寬和大度。走出侯府,京城裡誰不讚她?不但二妹妹,便是四妹妹五妹妹,吃穿用度上與我也沒有什麼分別,一樣被我娘精心教養。可是霍姨娘,方纔卻把一盆髒水潑到了我孃的身上!”
“妾身不是……”霍姨娘急急爭辯。
“閉嘴,我與祖母說話,輪得到你這半個奴才來插嘴嗎?”我站起來,對霍姨娘怒目而視,斥道,“我因何掉下假山,你們不願意承認,好,那我也不提。只說從你們方纔進門,可有一句詢問過我的安危?我不過是看你說的可憐,纔好心叫二妹妹回到你的身邊去,你不思感恩也就罷了,反而話裡話外指責我母親不慈,指責我不悌?你的眼裡,可還有母親這個當家的主母嗎?”
“既要享受着母親帶給你們的好處,又連一點兒最起碼的規矩都不想遵守。霍姨娘,你不覺得你們的臉,太大了些嗎?”
一連串的質問叫霍姨娘臉上血色盡數褪去,她抓着帕子捂着心口,泫然欲泣,“大小姐,我……”
我不理會她,再次對着老夫人跪下,肅容道:“嫣兒斗膽,請祖母爲我母親做主!”
滿室皆靜。
主母莫說沒有什麼過錯,便是哪裡做的不好,又豈是一個當姨娘的能夠指摘呢?
以下犯上,是這高門大戶裡最爲忌諱的。
老夫人看着我,眼中帶着探尋。我坦蕩蕩迎上她的視線,默然無語,但挺直的背脊卻在執拗地訴說着自己的堅持。
趙媽媽和忍冬海棠互相看了一眼,齊刷刷地跪在了我的身後。
緊跟着,我這錦繡塢裡的丫鬟們,全都跟着跪倒了。
主辱臣死,這個話她們或許不懂,但道理還是知道的。今日霍姨娘如此放肆,若是不受到什麼懲罰,往後不但我母親和我,在這府中都會一起被人輕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