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永城侯沐容,有一張極爲出色的面孔。據說,他年輕時候,有“沐家玉郎”之稱。
哪怕如今人到中年,也依舊是面如冠玉,俊秀非凡。常年的養尊處優,更是叫他帶了一種成熟男子特有的氣質,比之十幾歲的拍那篇少年郎,更多了幾分吸引力。
然而此時,我見到他的狼狽模樣,卻忍不住要發笑——身上的官服雖然還算齊整,然而背後前襟都有不少的褶皺和塵土,看樣子是在地上滾過了。而那張最能吸引人的臉上,這裡一塊兒,那裡一塊兒,青青紫紫,紅腫一片。若不是嗓音還是一樣的,這副樣子,乍一看還真是無法相信是我那個玉樹凌風的父親了。
“侯爺,你這是怎麼了?”老夫人倒吸了一口冷氣,一時之間也顧不得別的了,扶着二夫人的手就快步走下了臺階,早就將對他的惱怒拋到了一旁,心疼地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原本縮在大門裡的管家,門房都一窩蜂似的跑了出來,圍着父親扶的扶,詢問的詢問。管家又分出了兩個人去,將圍觀的人趕走。
父親卻是來不及回答老夫人,一雙眼睛早就看不到別人了,只盯着跪在了地上,昂頭看着他的白蓉蓉。
白蓉蓉巴掌大的小臉上滿是淚痕,雖然沒有上前,但那一雙杏核大眼中盈滿了淚水,無聲地訴說着自己的擔心和憂慮。她死死咬住嘴脣,似乎是在隱忍着自己的情感,但嬌軀顫抖,終究還是沒有忍住,顫抖着喚了出來:“侯爺!”
“蓉蓉!”父親大步跨過去,拉起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心疼不已,轉頭對老夫人痛苦地說道,“娘,蓉蓉身子不適,又乍逢大事,從昨天起便是悽惶無助的,您怎麼忍心這樣對她!”
老夫人震驚了。
二夫人,管家,門房等都是目瞪口呆了。
明明是白蓉蓉自己找上了門,口口聲聲見不到老夫人便跪死在這裡,怎麼成了老夫人的錯兒呢?
世人都是有眼睛的呀!
白蓉蓉伏在父親的懷裡,流淚道:“侯爺,不關老夫人的事,是我,是我的錯!”
她臉上全是淚水,但奇怪的是精緻的妝容卻半點不花,只靜靜流淚,那淚水便如珍珠兒一般滾落,在她的紗衣上滾了滾,落入塵土中。她眼中既有愛慕,又有愧疚,還帶着那麼一點點的絕望。
“對不起,侯爺,是蓉蓉心急了……”她哽咽着,“是我太自私!我可以不計較名分,不計較任何的事情,但是我們的孩子是無辜的,他是你的骨肉,是你盼望了許久的子嗣,我不能叫他頂着,頂着私生子的名聲出生!我,我6”
“好了蓉蓉,別說了!”父親感動地摟住她,臉上的柔情蜜意是那麼熟悉。也是,對着哪個姨娘,他不是這樣呢?
父親伸手替她理了理鬢邊碎髮,正要說話,老夫人再也無法壓抑怒火了。
“沐侯爺!”她咬牙切齒,一字一字道。
“母親!”父親回過頭,哀求道,“白家如今已經拋棄了蓉蓉,她只有我了。她已經無家可歸,無處可去了。您就看在她腹中孩子的份兒上,成全了我們吧!”
“祖母……”我拉了拉老夫人的袖子,開口了。
老夫人看了看我,輕輕拍了拍我的手,“放心,祖母說話算話。”
我搖了搖頭,“祖母,父親的事情,嫣兒本不該插言。然而,父親方纔說,白小姐無家可歸了,是什麼意思?”
白蓉蓉掩了面孔低聲哭泣。
父親沉默了一下,才道:“白大人已經將她逐出了家門。母親,蓉蓉爲了我,拋了家,舍了父母,兒子無論如何,不能辜負了她。”
正說到這裡,他懷裡的白蓉蓉忽然軟軟地向下倒去。
“蓉蓉!”
父親一把將人抱起,才發現她雙目緊閉,臉色慘白,已經暈厥了過去。
“啊,血!”
二夫人指着白蓉蓉驚聲尖叫。
順着她的手指,我和老夫人都看到了,白蓉蓉的素色裙子上,有着殷紅的血跡……
“娘,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嗎!”父親怒吼,將人打橫抱着便往府裡跑,邊跑邊喊:“快去請大夫!”
老夫人眼睜睜地看着他一陣風似的背影,氣得渾身發抖,身子晃了幾下,也險些暈過去。
“哎呀母親!”二夫人扶住了她,低聲道,“您何苦跟個賤人置氣呢?大伯不過是一時的新鮮呢,過幾天,自然就丟開了。”
老夫人穩了穩心神,陰測測的目光叫人看了膽戰心驚。驀然,她嘴角露出一抹笑,冰冷詭異。
“走,跟去看看。”她聲音平靜了下來。
我和二夫人連忙一左一右扶着她追了過去。
父親倒是跑得快,這麼一會兒工夫已經將白蓉蓉安置在了外書房裡,此時正焦急地坐在榻前,握着白蓉蓉的手,看那模樣,痛苦極了。
我心中好笑,家中這麼多的人,他的老孃,妻子,女兒,哪一個被他這樣放在了心上過?
眼角餘光看了看老夫人,果然就見她沉了沉臉,然後便斂了神色。
後宅的婦人,果然都有一張面具。
老夫人走到父親跟前,看着榻上的白蓉蓉,什麼都沒說,沉默地坐在了一張椅子上。
不多時大夫來了,細細地爲白蓉蓉把脈。
父親站在一旁,焦慮不安地看着。
“這位夫人只是一時心情激動,倒是並無大礙,過會兒便會醒來。老夫開個方子,若是醒來後願意吃,便煎上一劑吃。若是不願意,只安心靜養幾日就好了。”
“大夫,您仔細看看,蓉……她有了身孕,這見了紅……”老大夫這纔看到白蓉蓉的裙襬上沾了些許的血色。他皺了皺眉,看看父親,又看了看白蓉蓉,猶豫了一下,只說道,“月份還小,見紅也是有的。胎兒並無大礙,還是那句話,靜養即可。”
說完,也不等父親說話,拱了拱手便告辭,到外邊去開藥方了。
父親叫管家送了人出去,鬆了口氣。
只一轉身,就看到了我們。他怔了一下,臉上有些訕訕的,忙到老夫人跟前一揖到地,“娘,兒子求您成全!”
“你先起來。”老夫人沉默片刻,疲憊地說道,“起來,我們好生商量。”
父親大喜,直起了身子。
老夫人面色陰沉,看了看昏迷不醒的白蓉蓉,嘆了口氣,“你說她無家可歸,是白家將她逐出了家門?”
“是。她如今,只能依靠着兒子了。”父親低聲道,“兒子知道這次做事太過莽撞,然而事已至此,多說也是無益。只求母親能看在她懷了咱們家的骨肉的份上,允了她進府。娘,蓉蓉真的是個好女孩兒,她一直很敬重您的。等她在您身邊了,您會慢慢發現她的好的!”
“好,我同意她進門。”老夫人道。
父親頓時驚喜,“娘……”
老夫人擡了擡手,沉聲道:“你先別高興,我話還沒說完。”
“你喜歡的女人,想要納小也好,收通房也好,我從未阻止過。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尋常。但,白蓉蓉不同於別人。她從前的身份不必再提,只憑着未婚先孕這一條,任她再好,也全都抹殺了。她可以進門,但休想什麼平妻之位。咱們沐家丟不起這個人!奔者爲妾,她想進門,只能做個賤妾!”
“不……”白蓉蓉恰到好處地想來了,伏在榻上淚如雨下,哀哀地看着祖母,哭道,“老夫人,求您憐惜憐惜這孩子吧!我不計較名分,但是孩子不能不計較啊!”
“你若是願意,以賤妾身份入府,孩子,我自有安排!”
她掃了我一眼,我的心裡升起一股子不祥之兆。
果然,就聽到她繼續說道,“林氏也有了身孕,月份與你差不多。到時候,你生下孩子,便抱到林氏身邊養着,也記在她的名下,算作嫡出。至於你,安安分分做好妾,服侍好我的兒子,伺候的高興了,便是你的本分了。你可願意?”
呵呵……
真是難爲了老夫人,竟在短短時間裡,想出了這麼個高招!
叫白蓉蓉以賤妾身份進府,既安撫了父親——有美人相伴,想來父親是不在意什麼名分的。又叫白蓉蓉顏面掃地,一輩子只能頂着個賤妾的名分,作爲一個官家的小姐,這種侮辱可以說比任何懲罰都要叫她痛苦,誰叫她做出醜事,令我們侯府丟人了呢?
至於孩子,是嫡出還是庶出,想來在老夫人心裡也並不重要。但是,記在母親名下,叫母親教養,無非是因爲這幾次母親對待父親的強硬態度叫她不喜了。
白蓉蓉是新寵,孩子在母親身邊,母親乃是正妻,佔着大義,父親這一對妻妾必有一番相爭,彼此牽制,老夫人只靜靜地看戲即可。
果然是人老成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