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雙婉雙眼沉默地看着她。
她自嫁進歸德侯府,就一直安守着當兒媳婦的本份,從未對公婆有任何越逾之處。
她很明白,她是被許府嫁到侯府陪罪、抵債的,她更明白的是,她一個連父母都不珍愛她不珍惜她的人,被他們當爲棄子扔到一個全是陌生人的家中,這家人再知禮和善,也不是把她娶進來供着的,她行差踏錯半步,她就要連同許府的罪孽一同揹負在身。許家欠的那些都是要還的,就是這個家是她當着,是她操持着,許雙婉也從來沒有去指摘過這侯府主人的是非,她沒有那個資格。
這侯府不是她的,她也從來不是衝動的人。
但……
但如果能讓這個家再走下去,她願意再往前多走一步,至於結果是好是壞,後果由她來揹負。
“你怎麼不說話了?”宣姜被她看得,聲音虛弱了許多,她還咳嗽了起來,看起來很是可憐。
但也只是看起來可憐罷了,即便是宣宏道,也只是坐在椅子上看着她,眼波不動。
“你們出去罷。”許雙婉開了口。
“是。”聽軒堂的下人又換過一茬,這一茬用的都是福娘手下的人,比起之前那些刻意挑選的那些心思不大的老實人來說,她們要會察言觀色多了。
“婉婉?”宣姜氏又是錯愣,隨後見人都出去了,她神情更是柔弱了下來,“娘不是說你,你不要生氣。”
“我沒有生氣。”侍候她的人也出去了,許雙婉拉了拉之前她們搬到她身後的椅子,離牀更近了點,這才坐下。
宣姜氏的身子不由往牀內縮了縮。
許雙婉溫和又淡然地看着她的作態……
“母親……”她喊了婆母一聲。
宣姜氏這時發出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打斷了許雙婉的話。
許雙婉止了話,平靜地等着她的咳嗽停下來。
屋子裡只有宣姜氏接連不斷的咳嗽聲,過了一會,宣姜氏停了下來,朝丈夫救助地看了過去。
這時,歸德侯垂着眼,看着地上,一言不發,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你要說什麼?”宣姜氏回過了頭,見兒媳婦還是看着她看個不休,就是不放,她勉強笑了笑道:“我也乏了,要是沒什麼重要的事……”
許雙婉朝她笑了一下。
宣姜氏被她笑得莫名有些羞臊,止了話,訥訥地看着兒媳婦。
“外祖死了……”許雙婉開了口,“上次鈺君的小百日宴,姜府的舅舅們他們來了一次。”
“是嗎?我都不知道,”宣姜氏說着話,嘆了口氣,“還是後來知道的,我聽說是你不許她們告訴我的。”
“是啊,還有五郎前段時日也娶親了。”
“什麼?”
“沒有大辦,就吃了頓酒,舅母們說虧欠五郎媳婦的,日後再補。”
宣姜氏又朝丈夫看去,這時宣宏道沒再看着地上了,而是看着門口,那露出來的半邊頸頰,更是不容人猜測他心中所想。
“這事你也沒知會我一聲。”宣姜氏垂下了頭。
“知會您也沒有用,姜府不希望您去。”
“你……”
許雙婉對上了她擡起來的眼。
“你說這話誅不誅心?”宣姜氏氣得嘴脣發抖,她的手指緊緊地抓着被子,潔白的手上青筋突起,“我是五郎的小姑姑,他成親,姜家……”
“因爲他們恨死您了。”許雙婉打斷了她,聲音拔高,“恨您拖累死了他們的父親,祖父,您卻還在侯府裝病折磨您的丈夫和兒子。”
宣姜氏一下子就崩潰了,她朝許雙婉大叫,“我不是裝病!”
“您不是裝病,您怎麼比父親和仲安還活得好呢?您不是裝病,您爲何一口藥一口吃的,都要我到了您面前,您才喝一口吃一口?您不是要親手摺磨我,心裡好過一點這才吃得下喝得下嗎?”
“你,你……”宣姜氏手指顫抖指着她,哭了起來:“你欺人太甚?我這……咳咳咳……”
她大咳了起來,悲痛欲絕,“我這是連病都病不得,病不起了嗎?”
“您說錯了,這個家,就您病得起,你的長子病不起,他就是隻有一口氣了,就是用爬的他也要爬到朝廷去,因他知道,他不爬着去,這個家就完了,我也病不起,我病了,外面的人打進來,連個守的人都不會有,您吶,到時候不是怕,就是開門把人迎進來……”
“你說的都是什麼話呀?”宣姜氏哭着,淚眼婆娑地看着她像完全變了張臉孔的兒媳婦,“你怎麼能跟變了個人似的?”
“母親,外祖已死,看着他一生爲您操勞的份上,您就給您的丈夫和兒子一條活路吧。”
“我怎麼不給他們活路了?”宣姜氏肝腸寸斷,她的腰垂了下來,手抓着被子哭得死去活來,“你告訴我,我怎麼不給了?你是不是想逼死我啊,許家的二姑娘……”
許雙婉擡眼,笑了笑。
兒媳婦啊兒媳婦,自古以來,當媳婦的有幾個不難的?等熬成婆,又有幾個不被折磨催毀得心性大變的?
誰能面對着惡意,純良到底。
又有誰敢啊?那是一條沒有活路的路。
她也不敢了。
“您怎麼給了?外祖死了,姜府之後就不上門了,鈺君百日小宴,他們來了一次。而您 ,您當作不知也罷,您在聽軒堂裝病,下人來請我,您兒子聽到,知道您要給您不喜歡的孫女找不痛快的心思,他支字不語,但當日滴酒沾不得的他喝了個大醉,當夜起了高燒,而您呢,第二日跟沒事人一樣告訴我,您只是稍感不適,想讓大夫過來看一眼,這才着人請的我,母親,您是真傻呢,還是真當我們傻,不明白您的心思?”許雙婉說着,已淚流滿面,她傾過身,俯視着那抱着被子抽泣不已的婆母,“您真當我們不知道啊?我們不是不知道啊,只是拿您沒辦法啊,您知不知道,您快把這府裡的人一個一個逼死了!您不知道嗎?連您丈夫想看他孫子一樣,他都只能託病搬出去,躲在屋子裡偷偷摸摸地看他的孫子,跟他說一句話!您把一府的主子,歸德侯府的侯爺逼得像個宵小賊人一樣,連看一眼孫子都只能偷偷摸摸地看!他是您的丈夫啊,愛您護您了一輩子,爲了您,他連聽軒堂一步都不出啊,您身爲妻子,您怎麼捨得如此對一個對您用情至此的人呢?”
宣姜氏哭得倒在了枕頭上,背過了身……
許雙婉直起了身,笑嘆了口氣,她擦了眼邊的淚,“關着您,您心裡不是不知道的吧?您啊,恨我是罷?恨我什麼呢?恨我搶走了您的兒子是罷?可您的兒子啊……”
她別過臉,忍了好一會,才把欲傾盆而下的眼淚忍了回去,“可您的兒子啊,從一開始,您沒管過他們的死活,他們不得不把他們從您身上得不到的,從我這裡要,您恨我什麼呢?您怎麼不恨我把您不想要的,不想承擔的責任扛在了身上?您怎麼不恨我你在裝病的時候,我卻要爲着這個家忍受着您的搓磨呢?”
許雙婉大哭了起來,她問着那牀上揹着她的人,“你把我逼死了,你讓你的兒孫去哪找他們的妻子母親?”
這廂,宣姜氏回過了頭,她衝許雙婉也哭叫了起來:“我沒逼你,是你逼我,是你,你這個沒良心的人,你怎麼不想想,不是我,你怎麼能在這個家裡呆下去?你怎麼可能會當家?你的一切都是我給你的,我讓給你的,可你看一看……”
她朝宣宏道看去,揪着心口哭道:“侯爺啊,你看一看,我們這個兒媳婦是怎麼逼我的,她這是想逼我死啊,我心口好疼啊,好疼……”
宣姜氏說着,眼睛翻白了起來。
許雙婉這時候站了起來,她坐到了牀邊,攔住了宣姜氏的眼,她閉了閉眼,壓住了哭音,道:“您想好了,您這一暈,我會讓您徹底醒不過來,您想也別想再睜眼。”
宣姜氏的身子一抖。
許雙婉鬆開了手,看到了一雙沒有合攏又僵硬的眼。
這荒誕得讓許雙婉都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您既然捨不得死,”許雙婉拿出了懷中的帕子,擦着她滿是污髒的臉,“那就好好活着,也讓我們好好活着,知道嗎?”
宣姜氏還是轉頭,朝丈夫坐着的地方看去。
但不知何時,歸德侯已經不在那張椅子上了。
宣姜氏被逼得沒有辦法,她害怕得連牙都顫抖了起來,她瑟抖道:“我不是裝的,我,我……”
許雙婉等着她。
“我……”宣姜氏又哭了起來,只是這次,她抽泣得很小心,相當地小心。
許雙婉朝她笑了笑,宣姜氏卻不敢再直視她,飛快地扭過了頭。
這一次,許雙婉沒有再管她,她站起了身,朝外走了出去,看到了站在廊下的歸德侯。
“您搬出來罷。”許雙婉站到他身邊,看着前方良久,直到聽不出什麼動靜後,她張了口,“洵林還沒長大,望康尚小,夫君在朝廷沒個十幾二十年是退不下來的,這個家裡還需要您,您就幫幫他們罷。”
“能幫的,不多……”
“您就是隻要在他們眼前在着,幫的就已經多了。”許雙婉轉過臉,看着她公爹,“夫君已無外祖,您再陪他走一程吧,您陪母親走了很久,就分點時間陪他們走走罷。”
他不能在沒有了母親之後,連父親都沒有。
許雙婉心想,不能讓她丈夫跟她一樣的可憐,父母還活着,卻跟死了一樣。
宣宏道撫着眼,嘆了口氣。
“父親。”許雙婉叫了他一聲,見他不答,她轉過了頭,又看向了前方,“侯府家底現在還是虛羸薄弱,這不是單靠夫君一個人能走出來的,洵林上次還跟我說,他說嫂嫂,我想快快長大,助兄長一臂之力,不能讓他一人在朝廷上與千軍萬馬孤軍奮戰……”
宣宏道苦笑了起來,他低頭揉了好一會的眼,才道:“我知道了,搬我就不搬出去了,等她走了以後再說,另僻個院子罷,仲安那,我會去說的,他今天回來嗎?”
“回。”
“回了,你叫我一聲,我去找他。”
許雙婉側了頭,看着鬢髮生白的公爹,“多謝公爹。”
宣宏道又苦笑了一聲,他朝兒媳婦擺擺手,轉身慢慢去了。
他走後,許雙婉扶着廊柱往前摸了一下,這纔在廊椅上坐了下來。
不遠處等着聽侯命令的下人跑了過來,採荷跑得比虞娘還快,氣喘吁吁的跑近了閉眼吸氣的姑娘面前。
“姑娘?姑娘?”採荷擔憂地跪蹲了下來。
許雙婉摸住了她來撫她的手,過了好一會,她才睜開眼,與流出了淚的丫鬟道:“又一天了。”
又一天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