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雙婉看着他,臉色未變。
她不關心這些人作鬼會不會饒過誰,她也不怕。
這些人活着的時候,就已經是惡鬼了。
她也不覺得她的丈夫,還有寶絡皇會怕。
他們本一直就在惡鬼當中行走。
宣仲安撥了撥她鬢邊的發,看着冷靜至極的妻子,道:“霍文卿定在了明早上朝時行刑。”
大太子的話,只能是個笑話。
偌大一個皇宮,他當了十來年的太子,卻未做一件能讓他的話值話的事情,他未對這天下有情,未對皇宮諸人有恩,即便是死了,也只能得想從他身上得利的人的那幾句可惜,且可惜的不是他的死去,而是隨他死去逝去的權利。
“霍家呢?”許雙婉開了口。
“他們將遷出京城,前往礫西,那邊是封涉的地方。”封涉是他的人,能看住霍家了。
“答應了?”
“哼,不答應,讓他們身敗名裂世世代代在京中苟活?”這不是霍家人的性子,他們也忍不了這個辱,負得了那個重。
“可會捲土重來?”許雙婉又問。
宣仲安低頭,親了下她的嘴,眼睛越發地冷酷了起來:“不會給他們這個機會。”
讓他們去封涉所在的礫西,他就已打好主意了。
“陶閣首他們呢?”這一次,不僅僅只是殺雞儆猴,許雙婉想要的也不僅僅只是割一些人的頭。
“他黨羽衆多,這次會削弱他那邊的影響,他的人有一些也會見機與他疏遠……”更多的也不好與她說,宣仲安便道:“放心吧,他活不了太久。”
許雙婉聽到這,掙扎着起了身,欲要下牀人他脫衣。
宣仲安沒攔住,就由着她了。
夫妻倆又躺在牀上後,宣仲安一會就睡了,許雙婉抱着他的頭,看着屋角的燈火,一直沒閉眼睛。
**
霍貴女在冷宮被行刑時,許雙婉與她隔的不遠,她在偏殿當中見還剩幾口氣的張才人。
張才人昨天也在冷宮,被藏於能看到一切的一角。
許雙婉在聽說那邊人已經死後,轉頭與坐在她身邊的張才人道:“你在想什麼?”
張才人瑟瑟發抖,臉孔不復以往的清秀,只剩驚恐與絕望。
“喂她喝口水。”許雙婉吩咐。
“不,不,不……”人過來了,張才人掙扎着。
不,她不想死,她不想死啊!
但她已經兩日滴水未沾了,連口吃的也沒有用過,她全身沒有力氣,等人壓着她,水一沾上她的口,她的嘴就不由自主張開,貪婪地喝了起來。
張才人哭了起來。
她從來不知道,她會落到如此地步,哪怕是毒*藥,哪怕她不想死,身體卻替她自行做了主張……
水喝了下去,張才人的身體慢慢地暖了些,她顫抖着,哭泣着,但一會兒後,她發現她沒有死。
她驚愣地朝許雙婉看去。
“只是水。”許雙婉別過臉,看着大打開的門,感覺着外頭吹來的冷風,風吹亂了她鬢邊的發,卻未曾吹亂她如清水一樣清澈的眼。
“宣,宣相夫人……”張才人舔了舔嘴,她突然看到了生機,突然明白,歸德侯府的這位少夫人,是位真正的大善人,剛纔讓人扶她坐起來,現在給她喝水,都不是要嚇她,要她死,只是讓她好過一點,“你想問什麼,我都說,你說。”
許雙婉看向了她。
“霍廢妃死了,就在剛剛,”她開了口,“你現在在想什麼?”
張才人臉上突然涌現的生機,一下就又褪了下去,她又縮回了肩膀和腦袋。
小殿又靜默了下來。
許雙婉沒有逼問,任由她沉默。
風吹得有點冷,她朝虞娘點了下頭,讓她去關了點門。
她也攏了攏身上的毛裘,讓自己暖和點。
她兩個晚上沒怎麼睡了,只打了幾個盹,卻不怎麼睏倦。
“宣,宣相夫人……”
“嗯?”
張才人見她溫和地應了一聲,心中莫名一燙,她終於開了口,道:“是我受了她的盅惑,她說皇后是你的傀儡,是你放在宮中的耳目,只有把她除了,揭破了你,聖上纔會看清真相……”
纔會看到她,看到她的真心。
“你信她?”許雙婉看着她,溫和地問她:“以前你們很熟?”
張才人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但在她的柔和的目光中,緩緩地搖了下頭。
“我們算是認識吧?”許雙婉朝她笑了笑,“也算是共事過。”
寶絡成親那天,她們一同擔事,把榮鳳宮守得滴水不漏,許雙婉清楚記得,她很欣賞這位手腳利落、辦事有節有度的張才人,也不吝於表達出了對這位女官大人的欣賞與敬意。
她以爲,張才人多少會知道點她的爲人,知道她對寶絡的態度。
張才人還是沒明白她的話,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你不信我,不信聖上,不信你朝夕相處的皇后娘娘,卻信一個你明知對這內宮對聖上有圖謀的人,你說你是受了她的盅惑,何不如說你是受了你的心魔的盅惑?”許雙婉問她:“你其實就是想當聖上的后妃,只是她給了你一個藉口是不是?”
張才人被她看得腳底發寒,飛快轉過了臉。
“這幾天我一直都在想,你們爲何都信她,我以前當她太厲害,結果發現也不完全是,她只是找對了人,另一個,”許雙婉嘆了口氣,“她這種主動出擊的性子,就如瞎貓也能碰到死老鼠一樣,總會讓她碰到別有用心的,更何況,人的心啊,是最禁不得挑釁的,人想要的太多,得不到的總會有,不用人煽動就已經蠢蠢欲動了,有了藉口,怎麼還會甘於事實呢?你說是不是?”
張才人流着淚搖頭,不敢看她。
張才人不說話,許雙婉又沉默了一會,才接道:“我家長公子之前跟我說,一定不要相信那些沒有嘗過權力味道的人嘴裡說的那些藐視權力的話,就如一定不要相信那些沒有經歷過富貴的人對金錢的鄙視,意思就是說,不要相信一個一無所有的人嘴裡說的那些什麼都不在乎的話,沒有得到過,就不知道得到的可貴,至少是要得到過,纔有資格說看開與放下,但很多人是看不開放不下的,在當中只會越來越貪婪,用不了多久,就會與過去的想法截然相反……”
許雙婉頓了一下,看向了張才人,淡道:“我之前不是很認同他所說的話,我一直覺得,經歷過磨難的人,心志總要比尋常人堅韌幾分,就如我之前覺得你能成爲一個很不一樣的女子一樣。”
“我來見你,”許雙婉朝彆着頭不看她的張才人道:“是因之前聖上問我,你可擔當大任,我與他道,可。”
“我……”許雙婉站了起來,長長地吁了口氣,攏緊了身上的毛裘,想讓自己寒冷的身子好受一點,“還是看錯人了。”
她無奈地笑了笑。
她丈夫說她看似容忍世俗,骨子裡卻總有着幾分天真,總覺得每個人都會把持住自己,看清自己,不受自己的欲*望驅使……
但事實上,不是每個人都有這個能力。
她家長公子說的其實也並不全對,許雙婉實則沒那麼天真,她實際上是對女子總保持着幾分善意,總認爲有些女子,會擇到一條最適合自己活下去的路。
就如張才人,她以爲靠張才人自己處理宮務的能力,靠着她曾幫過寶絡的力量,會成爲一個非常優秀和有地位的女官,而不是靠着她得不到的聖寵,靠着那些不可能屬於她的感情去得到榮華富貴。
那是一條最不可靠,最危險也最容易失敗的路,她以爲經歷過宮中複雜、血腥、起落的張才人能看的明白。
但結果,她錯了。
“宣……”許雙婉往前走了兩步,張才人轉過了頭來,看向了許雙婉,她嘴脣發抖,但卻說不出話來。
許雙婉踏出了門。
“宣相夫人。”張才人在後面哭喊。
許雙婉回過了頭,黯然地看着倒在了地上的張才人。
不可否認,她喜歡張才人,像張才人這樣聰明有能力、還懂得隱容和見機行事的女子,本身就很可貴了。
就是這樣的女子,她還是敗在了半路,敗在了最不值得去爭取的那條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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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雙婉在離宮之前,去了皇后那。
路上她聽說霍廢妃臨死前想見她一面,她聽了想了想,進了榮鳳宮後,問過皇后之後,她叫了當時行刑的公公來。
執事公公猶豫了半晌也不知道說什麼纔好,在皇后溫言讓他如實說話後,他方纔稟道:“那位廢妃說,請您照顧她的孩兒一二。”
許雙婉聽了笑了笑,與皇后道:“您看,她們心裡未必不知道我是什麼人,只是利字當頭的時候,就顧不上那麼多了,我死活於她們,也是最無關緊要的,但有用了,就又記起我來了。”
皇后看她笑得疲憊,心中莫名酸楚,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叫了她一聲:“嫂子。”
許雙婉拍了拍她的手臂,等執事公公退下後,她與皇后道:“稚子說起來是無辜,但這事我就不求你們了,我不求你們,是因爲在我這裡,他與你們不能相比,爲着那點可憐同情來爲難你們,給你們留下後患,那就是本末倒置了……”
“嫂子。”皇后抓着她的手不放。
“皇后,”許以婉是來跟她道別的,往後她更是不會輕易進宮了,這次離去再見也是半年一年的才能見次面了,以後見了也未必像這次能把話說開,遂她也沒有藏留,把她斟酌了半晌的話說道了出來,“這次是我們佔了天時地利,也是運道所致,才把他們壓了下去。聖上仁慈,民心站在了我們這邊,也就是時運站在我們這邊,可以說是國運也站在了我們這邊,這纔有了這次大變的結果,而此之前,這也跟聖上的治國和朝廷諸多爲天下盡心的官員是分不開的,也與您跟聖上的相扶相持分不開,有了您幫着他在後宮分憂,他才能義無反顧地在前朝爲着天下,爲着您和您以後的孩子奮力拼殺,有了他的盡力用心,纔有了爲他死而後已的官員、子民,如此等等,這才成就了今時今刻我們的時運,大韋的時運,聖上與您的時運,它並不是虛無縹緲,也不是人隨意徒手就能得的,這是千千萬萬上上下下的人努力纔有的。”
皇后聽着,鼻孔酸澀。
“霍廢妃那樣的人,說來,”許雙婉又笑了笑,方道:“不一小心,就讓他們得逞了。不要小看了他們這等人的力量,雖說邪不壓正,正道纔是正途,但邪氣一入侵,就是生靈塗炭,他們這等人,一個人活着,就得犧牲成千上萬的人供養着他們,這種人多幾個,國不成國,民也不成民了……”
就如之前的先帝和朝廷,他當位十幾年,就把數代才積累成的盛世悉數敗壞而亡,到現在,落了一個搖搖欲墜的空殼子到了寶絡手裡。
“可,人人都想當他們,哪怕是我……”
“嫂子!”
許雙婉笑笑,還是接道:“太妃,張才人,哪怕是我,都很容易走上這條道,誰不想高高在上,手握生殺大權,富貴榮華集於一身?權力的滋味,嘗過了,就很難戒,您說是不是?”
在她的注視下,齊留蘊緩緩地點了下頭。
“但我們不行,”許雙婉要說的,就在這了,“我們如若不克儉己身,聖上與我家長公子和跟隨他們的人的路就難走了,大韋千瘡百孔需他們全心全意修補,我們沒有一個能讓我們隨意敗壞的江山,何不如,我們幫着他們把這江山修補起來,興許,也許千百年後,這史上也會有我們的一筆,您說,是不是?”
哪怕沒有,但只要去做過,努力過,她想,還是會留下痕跡的。
“嫂子,我知道你的意思,”皇后深吸了口氣,緊握着她的手與她道:“我明白。”
許雙婉朝她微笑了起來。
她知道皇后是個非常聰穎的女子,生性堅強,人也果敢有擔當,她希望這皇宮沒有嚇退她的勇氣,不會帶岔她的路。
這天下,有一個堅韌傑出的國母,方纔是這天下女子之福,她的影響力纔是無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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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雙婉回府後,過了兩天,朝中很快派出了很多新選拔*出來的官員到地方走馬上任,這換的人數之多,引起了京城的震動。
很快,春闈也要開始了。
已經到京的書生秀才們磨拳擦掌,很想大有作爲。
天氣也漸漸變得溫暖了起來。
二月下旬,京中陸續來了不少客商,使京城熱鬧了不少。
霍家在這段時間,也悄無聲息地搬離了京城。
三月初,春闈在際,許雙婉又有了身子,宣仲安知道消息的這天晚上,看了她的肚子一夜,小心翼翼地戳了一下又一下。
好在,宣相夫人這剛有了身子就嗜睡不已,沒被他戳醒過來。
寶絡知道他嫂子有孕後,跟宣相道:“讓嫂子生個女兒,以後當我兒子的媳婦,你放心好了,我肯定會教好我家太子,他必定隨他老子我,一輩子就一個皇后,給皇后娘娘做牛做馬在所不惜。”
宣相聽着,連眼皮都沒撩一下,根本沒那個把女兒嫁給寶絡兒子當媳婦的打算。
寶絡回頭又跟皇后娘娘告狀,“他前幾個狠狠抽了我一頓不算,現在還生朕的氣,還不跟朕訂娃娃親,他哪來的臉?就因爲他臉比朕還白一點嗎?”
皇后哭笑不得,宣相也就抽了他兩記,他記得一清二楚,連着兩天沒上朝,在榮鳳宮裡耍了兩天的賴這才上朝,剛消停,又到宣相面前去犯渾,宣相理會他纔怪。
不過,因着宣相的一頓訓,寶絡也彆彆扭扭地承認他有點太把嫂子當母親後,皇后心裡僅有的那點芥蒂也沒有了。
她先前也不是不相信聖上,更不是不相信歸德侯府的那位夫人——她見過這位夫人看她丈夫宣相的臉,她朝她丈夫望去的臉上的那種神情,皇后只看過一眼,就被她眉眼當中對其藏着的溫柔心悸不已。
她甚至覺得,那位在她丈夫口中被稱爲婉姬的女子,是用她的整個生命在深愛着她的丈夫……
皇后也就一點不奇怪宣相這等男子,爲何身邊只有一個她了。
沒有人會捨得辜負那等深情。
皇后有芥蒂,不過也是她太在乎寶絡了,她有些嫉妒寶絡對他那位嫂子的孺慕之情,她不得不承認,那位嫂子的顧忌是對的,遠着也是對的。
人心是最不可控的,也最易受感情驅使去做一些明知是錯的事情,皇后承認她當時聽到張才人的話的時候,心中狠狠地抽疼了一記,當下差點被擊潰。
她想要的,就是與寶絡好一輩子,在他心上的人永遠只有她——在寶絡給過她這個承諾後,她每一日都在盼着這會是事實。
皇后也是在那位夫人與宣相大人相繼的進宮、與對寶絡的訓斥後,她也才明白,他們夫妻倆其實也是做給她看的。
他們用行動表明,她纔是寶絡最重要的那個人,皇后領了這份情,心中沒有了芥蒂,再看寶絡的無賴,也是好笑的時候居多,寶絡有赤子之心,這時候她也是再明白不過了。
而這廂許雙婉有了身孕,她家宣相大人不用她派人催也準時回府了,這次懷孕,許雙婉異常睏倦,丈夫回來的時候她大多在睡着,宣仲安想了想,就讓人擡了張大桌進臥房,把帶回來的公務在這桌上辦。
臥房再大,也不是書房,他要是有用得上的書和公文,也不好及時找出來,再說望康也是個鬧的,父親一回來肯定不安份,不會陪她睡覺要去鬧父親,許雙婉勸了他兩次,他沒聽,她也就不勸了,隨他一邊辦公務一邊與拉着他的手邀請他玩的兒子鬥智鬥勇。
在父子倆時不時壓着聲音說話的動靜當中,她睡的也挺香的。
許雙婉一般都是下午和晚上睡的多,早上她起得早,先是侍候丈夫去上朝,再則就是要帶望康去跟公婆請安,上午處理府中的庶務,中午還要陪婆婆用膳,這一天的事纔算是做了個七七八八,等到下午就有些累了,一般情況也鬧不醒她。
這天上午,許雙婉在園林當中帶着望康散着步,聽福娘跟她道府中庶務時,就聽門人着人來報,說門口她的母親被人扶着來了,道是病得很重,想最後看她一眼。
許雙婉聽罷,站了好一會都沒動,直到望康不解地朝她看來,嘴裡叫着娘,噔噔噔地跑過來的時候,她才動了動頭,朝下人道:“請到前堂罷。”
“是。”
下人退了下去,許雙婉拉着小望康的手往沁園走,低頭與他道:“等會望康想不想看看外祖母?”
“外祖母?”望康好奇地擡起小腦袋。
“是孃的娘,她曾像娘生下你一般,生下了我。”許雙婉與他道。
望康點頭,“要看。”
說罷愛笑的小長公子咯咯笑了兩聲,邁着小短腿歡快地道:“謝謝。”
謝謝外祖母,生下望康的娘,望康要給外祖母拿糖去,等會給她吃。
看着高興不已的孩兒,許雙婉笑了笑。
如若可行,她想讓她的母親看看望康,讓母親知道,她也有了需要依靠她長大的孩子。
這廂,被僕婦扶着進了歸德侯府的許曾氏擡起了頭,她抿了抿嘴,手下意識地摸向了頭上那根大半根都隱藏在發間的髮釵。
這根髮釵的根頭是一長截一戳即斃的尖頭。
她有點怕,但想到兒子的前程,想到那一位閣首許諾給兒子的東西,她就沒那麼怕了。
兒子是有點不成器,不過兩年間,就用光了她的錢,也沒給她留下什麼,但渝良再不好,也是她的骨肉,是她的兒,她要是不爲他着想,不爲他打算,誰幫他着想,誰幫他打算?靠他那鐵石心腸的妹妹嗎?不,那個自私絕情,像了她父親的二女兒,是絕對不會幫她哥哥的。
她把親姐姐都害死了,聽說她親姐姐被她送到了西北,路上就死了,多狠心無情的人啊,連親兄姐都不顧的畜牲,許曾氏想,這人既然是她生的,那就由她來了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