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民是個苦命娃娃,三歲沒了爹,九歲死了娘,七姑八姨沒有,叔叔舅舅全無,隔輩祖宗更是早早就歸了位,在這階級鬥爭爲綱,英雄母親遍地的紅色年代,還真屬於萬里無一的特例獨苗。沒辦法爲活命,小小年紀就改姓過繼,當上了老孫家的便宜兒子。
說起着個老孫家,還真不是一般的家大業大,全屯子二百七十戶有六十多戶都姓孫,還都是同宗親戚,祖上是從山東逃難來的關外,落地生根開枝散葉,一住就是百十多年。
收養爲民的是孫家的一個老光棍漢,人稱孫柺子,大號沒有家裡排行老三,小時候叫三娃子,兩歲害病落了殘疾跛了腳,大了人們就都叫他孫柺子了。孫柺子八歲的時候,家裡父母兄弟看他可憐,知道他以後靠天種地是不行了,就省吃簡用湊出錢來,打算送孫柺子去城裡學個手藝防身餬口,沒曾想,孫老漢也不知道中了什麼邪,領着瘸兒子一進城,就連錢帶人都交給了一位陰陽先生,讓孫柺子學起了算命。
等孫柺子學成本事背上行頭開始走村竄鎮算起命的時候,新中國成立了,這算命的營生可沒人敢做了,孫柺子沒辦法只好回到了村裡。
這頭幾年孫柺子還算是走了點運,靠着能識文斷字當了幾年村會計,日子也算風光,人雖然是個殘廢,但怎麼說也算是個文化人,家裡人也開始張摟着要給他娶房媳婦,但天不做美,或許是孫柺子該着打光棍吧,媳婦還沒過門,運動就來了,因爲學過算命,宣傳過封建迷信,大帽子一扣成爲了人民的敵人,會計自然是當不成了,成份不好還能給人民當家管錢?那不是黃鼠狼門前搭雞窩--成心肥了賊膽。從此孫柺子的日子是一天不如一天,由於殘疾,地也種不好,只能靠父母兄弟幫襯着混日子,一混就是十多年,期間運動不斷,孫柺子也是時黑時白的,終生大事也就這樣耽擱了。
到了*的時候,孫柺子的天算是徹底的塌了下來。尤其是破四舊,立四新,痛批牛鬼蛇神的那段,孫柺子在方圓百里可說是“獨領風騷”,讓革命小將一揪村東批完村西批,本村批完鄰村批,和明星趕場子一樣忙,兄弟親朋也都沾了光,陪綁認罪都趕上了。運動最火熱的時候,村裡姓孫的都成了階級敵人,走路都不敢擡頭,但這也成了毛病,叫什麼--只懂低頭拉車,不知擡頭看路。
等運動稍微過去點了,孫家人趕緊和孫柺子劃清了界限,斷絕了關係,這當中還包括孫柺子的兩位親哥哥。而孫柺子雖然結束了趕場批鬥生涯,但下放勞動是難免的了。
對孫柺子的勞動改造僅僅進行了四個月就草草收場,孫柺子氣若游絲的讓人擡了回來,說是得了癆病,在農場一口一口的吐血,吐的地上都冒泡泡,眼見是活不成了只好送回來等死。就在村裡人都以爲孫柺子歸西將致,命不久以的時候奇蹟發生了,孫柺子的病竟然好了,而且還好的很快,送回來的第二天他就像沒事人一樣在村裡晃悠了起來。還時不時扯起公鴨般的嗓子唱上幾段,雖然唱的是“流行時尚”--八大樣板戲,但效果十分不好,村裡是雞飛狗跳,娃哭娘叫,人民的神經可經不起他這樣的考驗,“活見鬼了!”成爲了當時村莊裡最流行的名詞,暴光效果直追紅寶書。不過,那時候人民的覺悟還是很高的,眼睛更是雪亮的,馬上就有人把孫柺子的反革命行爲報告了政府,很快孫柺子就又讓人帶走了,欺騙組織的代價很嚴重,孫柺子從農場直接調任監獄,成了吃皇糧的犯人。
孫柺子去服刑的那段日子,是小村莊最幸福的時光,由於敵人的威脅已經減清,村民小會也從一天一次,減少到了兩天一次,時間也從四小時,減少到三個半小時,村裡人更是親如一家,廣大孫姓村民也又重新回到人民的懷抱。
話說孫柺子坐牢已經過去了九個月,就在那些“失業落閒”的衝鋒小將們開始“懷念”他的時候,他--孫柺子又回來,和上次一樣的場面,讓人擡回來的。聽送孫柺子回來的警察說,是勞動的時候讓石頭砸折了腰,縣醫院的大夫也瞧過了,洋片也拍了,結論是必須要躺一輩子,也就是說孫柺子癱瘓了。監獄當然不是養閒人的地方,只好把孫柺子提前釋放,交回村裡照顧。
深受孫柺子欺騙之苦的村民很懷疑他的癱瘓的事實,一再向人民警察反映以往的特殊情況,希望組織可以對人民負責,將孫柺子鎮壓到底。但人民警察哪領教過孫柺子的本事,村民的反映在他們看來無非是甩包袱,推卸責任的做法,一怒之下,把噴口水最多的幾個人拷了起來,沒經審判就扣上了宣傳封建迷信的帽子,大有拉回去“教育”的意思。就在村民大亂,沒了章法的時候,村支書這個上過山,抗過槍,抗美援朝過過江的老革命終於出場了,軍公章一帶,肉窟窿一亮,硬是把那幾個村民保了下來,並胸脯拍的啪啪響一包到底,把孫柺子的事應承下來,打發走了幾位警察。
警察下午剛走,到晚上的時候孫柺子又揹着手出現在了村裡。把村裡人嚇的和見了鬼一樣,一時間說什麼的都有,有說孫柺子是惡鬼上身轉克了,也有說是黃大仙頂神脫身的,更有人說孫柺子是八仙鐵柺李轉世,是下了凡的神仙。這下村裡可亂了,就連村支書這個老革命也傻了眼,他可是拍了胸脯打了保票的,這可怎麼是好,沒辦法,發動羣衆吧,連夜組織村骨幹先開小會,完了再組織村民開大會,討論到第二天晌午終於做出決定,一定把事態控制住不外傳,特批孫柺子免了出工,吃救濟。當然也要求孫柺子少出門,更不能出村。村支書親出面給孫柺子做工作,說服了這個“不安定份子”。就這樣,孫柺子終於安生了下來,成了村裡有名的閒人。更老來得子,收了爲民這個便宜兒子,當上了爹。
轉眼幾年就這樣過去了,*也隨之結束,孫柺子又開始不安生起來,幹起了他的老本行,偷偷的幫着村裡人瞧病驅邪,但本事還真有點,也看好不少人,名聲也在十里八鄉傳開了。這一下,原本對孫柺子瞧不上眼的孫爲民(就是孫柺子的便宜兒子,開始他可真是瞧不上這個“敵人”老爹,他原姓楊,跟了孫柺子後改姓孫,以後就叫孫爲民了),也開始注意起了自己的新老爹,冷漠的態度也改觀了很多,時不時爹長爹短的喊了起來,直喊的孫柺子喜上眉梢,話也多了起來,開始給孫爲民講些陰陽八卦,天干地支什麼的,到後來又教孫爲民看起了易經。
正所謂和什麼人學什麼壞,孫爲民自從和老爹學起了算命,就徹底癡迷了進去。有事沒事就要給同學批個八字,測個流年,搞的老師常找他談話,家長(也就是孫柺子)經常去學校報道。柺子老爹學堂是沒少跑,但一點也不當回事,回來更是不說孫爲民一個壞。這下孫爲民更是變本加利,發展到捏女同學下巴近距離相面的地步。班主任王老師無奈之下,只得在評語裡也爲孫爲民批了個八字---虛心接受,堅決不改.............
初中畢業後孫爲民就棄學在家專攻起算命,其實當時村裡的娃娃很少有上初中的,都是小學畢業就開始下地做活,但孫爲民和他們不一樣,家裡雖然也分到了地,但老爹孫柺子一點也不張摟那事,任由地裡長滿了荒草,也沒喊孫爲民下地刨過一鋤頭。靠着算命瞧病的本事,爺倆過的還不錯,一年下來還能嘗上幾次葷腥。
就這樣,孫爲民轉眼就二十出頭了,村裡的同齡人大都是孩子一地,婆姨焐炕了,但他還是孤家寡人一個。這也實在是沒辦法,雖然改革開放也七八年了,但村裡人的觀念還是沒有多少改變,像孫爲民這樣從不種地,只知道騙人的懶鬼窮漢誰願意找啊,農民不種地在那個時代可是最讓人瞧不起的。老爹孫柺子當然也急的要命,天天盼孫子盼的都說夢話,有事沒事脫人給孫爲民說親,但都是沒有下文。
這天孫柺子把孫爲民叫到了屋裡,語重心長的說道“爲民啊,你不移居他鄉難有出頭之日,我看你也甭呆了,明就走吧,出去見見世面”說完把三十張大團結扔到了孫爲民的面前,說是給他路上做開銷用的。
孫爲民很是驚訝,心驚肉跳的盯着花花綠綠的票子,奇怪老爹怎麼會有這麼多錢,這都夠拿去買套四大件了(那時候的四大件,自行車,手錶,收音機,縫紉機),他一邊小心的用手指頭觸摸着大團結,一邊疑惑的問道“我走了爹您怎麼辦啊?”孫柺子好象對自己兒子的財迷氣質很不滿意,冷冷的說道“不打緊,老頭子我也不閒着,我往東,你往西,我們各奔東西吧。”
後來任是孫爲民如何說,孫柺子也不同意爺倆同路,只是囑咐孫爲民出去以後要多積陰德,莫泄天機。無奈之下,孫爲民只好接受現實,做起了自己的打算。
當天晚上,這對過路父子抓着茶缸,摟着酒瓶暢談了很久,孫柺子說的無非是些出門在外的見聞和需要注意的地方,而孫爲民說的則是行當裡的事,他想在分別前多和老爹學幾手,藝多不壓人嗎。倆個人就這樣一直喝的睡死過去,到第二天中午才清醒過來。
到下午的時候,分別在即,孫爲民禁不住哭了起來,十幾年的朝夕共處就是狼崽子也該養出感情了,何況他這個大活人呢。老爹孫柺子也是感動不得了,不停的用冒着油光的破衣袖擦拭着淚水。最後,在老爹的一再催促下,孫爲民脆生生的磕了九個響頭後才依依不捨的上路了。他也不知道該去哪裡,只是記得老爹的囑咐,多積陰德,莫泄天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