鷓鴣哨見有個身穿明裝的女人,站在鐵閣子二樓一動不動,鐵樓地面上有層塵土,並沒有什麼腳印,看來幾百年都無人走動,卻是見鬼了不成?他心中冷哼一聲,偏要看看這女子有什麼古怪,上前兩步,擡手就從後去拍那女人的肩頭,不料手落下來卻是一片虛空。
鷓鴣哨手中落空,急忙閃身退開,只見那女子原本站立的位置,驀然間升起一片塵霧,在狹窄的樓內飄散開來。
羣盜以爲有毒,趕緊閉了呼吸,捂着口鼻紛紛躲閃。鷓鴣哨從進這鐵樓開始,就覺得藥氣沉重,唯恐撞上毒煙機關,事先也已加了防備。但那女子被人一碰就立刻輕飄飄地化作一片塵埃,濃得像是霧氣,霧狀的粉塵裡,並沒有出現任何異常的氣息。
鷓鴣哨手上有土鮫皮的套手,隨手在面前的塵霧裡一抄,舉燈細辨,手套上沾的,竟像是枯碎的紙屑,碎得極是細微,只剩些紙張裡的經絡痕跡,應該是個精妙的剪紙人,在房中放丁幾百年不動,紙筋早已枯散,被人一碰就當即化爲灰燼了。他心中更是奇怪:“難道這女子非人非鬼,竟是剪紙而成的人形?竟如真人一般,真神工也,可它既然穿着明裝,何以會在這座生鐵封閉的露房當中?這年代……”
鷓鴣哨在瓶山裡連遇許多奇事,憑他博物之學也難推測究竟。在二層鐵閣中轉了一遭,眼見再無異狀,門窗都是緊緊閉鎖的,實是難以判斷那明代的剪紙人是如何擺在其中的,甚至有點懷疑是不是自己眼睛看花了。心下滿是疑惑,便轉身回到樓下,到桂樹下見了陳瞎子,把露房中的所遇之事說了一遍。
陳瞎子聽罷也覺得出乎意料,搜腸刮肚地想了幾遍,也是找不到半點頭緒,只好再派人去搜索其餘的三處鐵樓,或撬或穴,座座都拆得門戶洞;開,將裡外翻了個遍。原來這四座鐵樓,卻並非是什麼儲藏大內珍寶的。
井底這個洞穴是個密室,而那四座漆黑的鐵樓,都是用來藏納名貴丹藥和書冊經典的露房,搜刮出許多珍品,光是成了形的何首烏就有十幾對,但是再沒見到其餘三座樓裡有什麼明裝女子的紙形。
陳瞎子見收穫不小,且不說那些千百年前的丹丸膏散還有沒有藥性,單是裝藥的瓶匣之器,也盡是漢唐年間的古物,件件皆是價值不凡,但始終沒找到那具被稱做“湘西屍王”的老殭屍,倘若就此作罷,終究是讓他這盜魁的面子上有些下不來,畢竟已折在瓶山百十個兄弟了。
於是陳瞎子決定繼續尋找大藏,在生長屍桂的洞中散開隊伍搜索。羣盜點着火把驅趕着雞禽,排成了人牆,在周圍一個洞口一個巖縫地詳細查找。
隨着搜索範圍的擴大,逐漸發現這個洞穴周圍鑄了一圈鋼板鐵壁的圍牆,形成了一個院落。除了桂樹下的四座鐵樓,其中還有燒丹的丹室,裡面砌着磚爐和風箱,以及一些古代青銅秘器,在一面玉石屏後,是道在內側鎖住的大門。
陳瞎子和鷓鴣哨等人雖是倒斗的狀元魁星,但向來只是盜發古冢,丹宮裡有不少東西都是平生前所未見之物,心中皆是暗自驚奇,但尋了幾遍,並沒有發現古墓大藏的蹤跡,最後來到玉石屏後的大門前,便命人砸鎖撬門,還要再向深處前進。
陳瞎子根據瓶山地形判斷,這道門後也許正是通着後殿的底部,但山腹裡面地形複雜離奇,甕城、正殿、丹井之中都沒有元墓的蹤跡。後殿被焚燒後就匆匆離開了,那殿中確實有陪葬的馬骨、兵器、甲冑之物,看這丹井裡的結構如此之深,也許後殿底層也有密室密洞一類的所在,那真正的墓室多半就在附近了。
盜魁陳瞎子讓手下人去卸開巨門,他則同鷓鴣哨站在鐵壁院落中等候。當時陳瞎子野心極大,他認爲卸嶺羣盜專做謀反聚衆的勾當,在各朝各代都被官府視爲“眼中之釘,肉中之刺”,雖然卸嶺勢力也自不小,可這些綠林盜匪在太平年月裡,往往都會成爲官兵鎮壓的主要目標,如今難得遇上回天下大亂軍閥割據的局面,正應當擴展勢力,滲入“崑崙山”的官面,所以暗中資助了好幾路軍閥。
而且陳瞎子還到處籠絡天下的能人異士,他眼見自己倒斗的本事,似乎比搬山道人鷓鴣哨要稍微遜色半籌,所以早就有心拉攏搬山道人人夥,有鷓鴣哨這種手段高強的人作爲左膀右臂,他就可以騰出手來專心經營軍閥勢力,那何愁大事不成?但此人一向獨來獨往,眼界極高,得讓他人夥可並不簡單。
趁此間歇,陳瞎子便想同鷓鴣哨盤盤道,找個情由拉攏搬山道人人夥,於是他甩開兩行伶俐齒,翻動三寸不爛舌,先從這瓶山佔墓裡的湘西屍王說起。聽那嚮導講,猛洞河流域的深山老林最多,尤其是老熊嶺下的瓶山,以前常有人上山採藥,被山隙裡的殭屍拽了進去吸淨血髓,有僥倖逃過的,都說那殭屍身材高大,紫袍金帶,看裝束不是王侯就是將相,所以都以湘西屍王呼之。據說其大白天也敢出來傷人,以至近代就沒人敢接近此山了,可我等在山上只見有許多毒蟲,卻不曾見有詐屍的精怪,可見洞夷之輩的傳說不可盡信。
鷓鴣哨滿腹心事,聽了陳瞎子沒頭沒腦的一番話,便隨口應道:“陳總把頭所見極是。素聞在那粵東粵西兩廣之地,也多有此類傳說,凡是挖出貴族古屍,只要見到其服飾奢華,腰束金絛玉帶的,便以訛傳訛,稱其爲屍王,似乎連殭屍也可分爲三六九等,生前是王公的,死後出現屍變也比尋常的殭屍厲害許多。此等愚民散盜的見解,說出來叫人好笑。”
陳瞎子說兄弟說得在理,實則生前爲貴,死後保存屍骸的營葬手段自是非比貧民百姓,所以貴族的屍骸被從古墓中掘出,往往會因爲棺槨明器的作用,顯得屍體鮮活生動;而窮人的屍首埋到亂葬崗中,不是被野狗刨出來啃了,就是遭蟲蟻侵蝕,過得不到半年,就連骨頭也難保全。所以生前爲王爲尊,死後的屍體仍然比尋常百姓尊貴萬分,還要做個“屍王”嚇唬咱倒斗的苦漢子,想想着實令人可惱,不倒之不足以平民憤……
陳瞎子趁機把話鋒一轉,切入了正題,他接着說道,倒鬥這行當雖然能發橫財,但在外人眼中卻極是晦氣,常年和古墓裡的棺槨明器打交道,難免會染一身陰氣。咱們自家裡,也不是生來就想做這等挖掘墓中古董的勾當,不過造化陰陽自有其理,按你們搬山分甲術的宗旨來看,世上有一物,便必有一制,倒斗的手藝人,便是那些生前顯貴之輩的剋星。
看如今的世道,天災兵禍是一個接着一個,哪有給老百姓安居樂業的日子。按說我陳家祖上留下的產業,自家縱然是十世也花用不空,但想要濟此亂世卻是杯水車薪。愚兄既然學了一身卸嶺倒斗的本事,又蒙弟兄們擡舉,做了南七北六一十三省的卸嶺盜魁,便不耐煩在世上隨波逐流,只想趁着亂世高舉義旗,盜墓取利賙濟蒼生。
陳瞎子說到這裡嘆了口氣,做出躊躇滿志的腔態來,又說道:“無奈心雖有餘,而力不能足,身邊缺少有真本事真手段的能人。如果兄弟願意到常勝山插香入夥,爲兄擔保你坐第二把金交椅。咱們常勝山十幾萬諮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今後你我二人聯手……”
鷓鴣哨早聽出他的意思,等他說到入夥的話來,趕緊推辭道:“從古傳下這三門盜墓的秘術,摸金、卸嶺都是聚義取利,以濟世人,奈何搬山道人不屬此道,道不同不相爲謀,雖承高誼,卻實不能爲。”
陳瞎子本以爲鷓鴣哨這搬山道士,已剩孤家寡人了,自己剛剛這番話說得簡直是“周公吐脯,天下歸心”,讓他到常勝山入夥是何等的誠意,竟被對方一口回絕了,心中不免有些詫異和惱怒,就問:“倒鬥之道,不外乎盜亦有道之說,難道搬山之道會有所不同?可否直言,以解愚懷。”
鷓鴣哨如今也是有些心冷了,並且對那種造反圖霸的舉動沒任何興趣,就直言相告:“小弟原是有些心事,別個面前也不好講,既然兄長垂詢,敢不奉告?”就簡略地把搬山道人盜墓尋找雮塵珠的事情說了一些,這條線索越來越是渺茫,眼看搬山道人只剩最後—個,看來天意使然,人力也難強求了。但他只要還活着一天,就要遵照祖宗遺訓,接着在各地古墓中繼續尋找這顆珠子。
陳瞎子恍然大悟,原來是這麼個“尋不死仙藥”,笑道:“何不早說,等從瓶山回去,爲兄就多派人手去各地探訪線索……”他善會籠絡人心,正要大包大攬把鷓鴣哨的爲難之事料理了,然後也不怕他不肯人夥了,可話剛說了一半,卻聽撬砸石門的羣盜一聲驚呼。
陳瞎子和鷓鴣哨心知有異,趕緊率衆過去查看。原來羣盜已洞開巨門,鐵牆上的這道大石門只能從內側打開,只見門外是條山中隧道,廊道曲折幽深,裡面輕輕流動的雲霧,猶如香菸繚繞,也看不清深處的情形。
陳瞎子見羣盜大驚小怪,真是折了卸嶺的威風,心頭有些不快,沉下臉來問道:“剛纔大呼小叫的做什麼?不過是條甬道而已,裡面八成就是元人的墓室了……”說着話挑燈往石門外一張,不料正瞧見那隧道里煙霧輕渺流動,好似有一人盤腿坐在地上,恍惚中就見那人全身黑衣,裝束十分詭異。他身體肥大高壯,獅鼻闊口,臉上虯髯如戟,兩眼精光四射。雙方視線剛一相交,就驚出了陳瞎子一身冷汗,再想細看,那人又被雲霧遮在裡面了。
剛剛那一瞬間,跟在陳瞎於身邊的人也都個個瞧了個真切,嚮導頓時雙腿打戰,連話都說不利索了,驚道:“殭屍……是……是瓶山古墓裡的屍王啊!”
羣盜聞言立即豎起削尖的竹竿,撐開漁網待敵。殭屍有死而不腐的,還有遇活人陽氣詐屍撲人的,要真遇上大糉子,水火刀槍之類未必能起作用,只有戳住他覆蓋漁網,或者往嘴裡塞個黑驢蹄子。
陳瞎子剛要招呼衆人上前圍攻,忽然那隻怒晴雄雞從雞羣中騰起躍出,金雞獨立恰好落在陳瞎子肩頭,引頸怒啼。這隻雄雞自從鷓鴣哨落人丹井後,就混在其餘的大羣公雞之中,在宮殿裡到處追逐蜈蚣。羣盜進入露房鐵閣之後,爲了防範毒蟲,也將大批雞禽帶了進來,但一直沒見有什麼異常狀況發生,然而怒晴雞突然威風凜凜地鳴動起來,定是有什麼徵兆預警。
羣盜見狀微微打了一愣,腳下不禁有些躊躇,都隱約有種預感,只要接近瓶山屍王,立即就會惹禍上身。鷓鴣哨見狀便說:“裡面那廝絕不尋常,許不會也是彩紙剪出來的人形?廊道內又都被霧氣鎖了,恐有妖術作怪,容某先獨自過去看個究竟。”說罷就要提燈進去。
紅姑娘攔住他說:“且慢,你們難道都不識得,那屍……屍王穿的黑袍頂着黑帽,足底踩着靴頭,元人貴族怎會這副打扮?”
陳瞎子和鷓鴣哨都覺奇怪,怎麼紅姑娘會知道那身詭異的黑色裝束?那是什麼打扮?紅姑娘道:“我以前曾在月亮山裡跑江湖賣藝爲生,說書唱戲和古彩戲法都是同行,戲班子裡的各種行道籠頭,我也盡數識得。剛纔看得清清楚楚,世上只有班子裡的伶人戲子纔會如此裝扮,那套滿身黑衣袍靴戴帽的裝扮,分明就是演在戲文裡面的勾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