羣盜各持器械,密密匝匝地擠在墓道盡頭的城門前,在陳瞎子的指揮下,探出幾架蜈蚣掛山梯頂開了雙門。城門剛開,就聽裡面幾聲尖嘯,猶如女鬼淒厲的狂叫,有些當兵的,以前沒參與過盜墓勾當,乍聞此聲,嚇得險些尿了褲子,可墓道中人擠着人,就算想逃也動不了地方。
陳瞎子卻知那異常尖銳的聲響,並非是什麼厲鬼尖嘯,而是空氣迅速擠壓產生的鳴動。那城門一開,已經觸動了防盜的機關,就在那怪聲響起的同時,立即把手一招,以竹梯頂門的盜衆見到首領發出信號,吶喊了一聲,急忙把蜈蚣掛山梯撤了回來。他們身後另有一排盜衆,早將那些暗藏皮盾的溼稻草捆推向城門,遮了個嚴嚴實實。
這時城中銳響更利,數十道黑色的水箭,帶着一陣強烈的腥臭氣息從門洞裡面激射而出,落在草盾上,頓時哧哧冒出燒灼的白煙。原來這道墓門後果然有道機括,虛以門戶,一旦墓門洞開,就會觸動門後的“水龍”。這種水槍般的機關裡裝有毒液或強酸,若不防備,當場就會在墓門前被噴個正着,沾上一星半點,就會腐肌蝕骨,無藥可救。
陳瞎子經過先前的探訪,早知道瓶山的仙宮洞天裡,自古就有防備賊人盜藥的機關埋伏,後被元人造爲陰宅,各種機關必定會被加以利用,是以提前有了防備。羣盜隊列前邊的稻草都拿水浸透了,裡面又裝了數道皮革,每層中間夾有泥土,遇火不燃,遇硝難透,那些濃酸般的毒液雖然猛烈,卻無法毀掉這看似簡陋的草盾。
以草盾耗盡水龍裡的毒液,又候了約有一盞茶的時間,黑洞洞的墓門後再無動靜,想必是機括已盡。羅老歪用手槍頂了頂自己斜扣在頭上的軍帽,罵道:“你娘了個屌,好歹毒的銷器兒,要不是陳總把頭料事如神,咱這些弟兄豈不都被剃了頭去?”他是做慣了響馬的,滿嘴都是綠林黑話,“銷器兒”就是指機關,“剃頭”是指送命,又恨恨地罵了兩句,更是按捺不住心浮氣躁,說着話就要率衆進入地宮。
陳瞎子身爲羣盜首領,自然不敢有絲毫大意,趕緊攔住羅老歪,墓門後的情形還未可知,瓶山裡怕不止這一道機關埋伏,大隊人馬不可輕舉妄動,此刻必先派幾個敢死之士,進這墓門後邊探路。
卸嶺羣盜中果然有些不怕死的,當即站出五六個來,在陳瞎子面前行了一禮,便舉着藤牌草盾,帶上鴿籠藥餅,捉着腳步進了墓門,其餘的都站在墓道里候着。漫長的墓道中除了粗重的呼吸聲,以及鴿籠裡鴿子咕叫抖翅的聲音之外,再無一絲動靜。
沒過多久,那五個盜夥便從墓門裡轉回來覆命。原來墓門後是座城子,建在山腹之中,四周設有城牆城樓,裡面是猙獰古怪的石人石獸,有數口大漆棺,還有一具石槨都擺在城中,棺旁更有許多白花花的人骨,再沒見有什麼機關埋伏,而且城裡面似有巖隙風孔,積鬱的晦氣雖重,對活人尚無阻礙。
羅老歪聽見“棺槨”二字,禁不住心花怒放:“有錢不怕神,無錢被鬼欺。該着咱們兄弟發上一筆橫財了!既沒機關了,還等什麼?等棺中之人詐屍嗎?”說完自嘲般地乾笑幾聲,帶着部隊就往裡走。
陳瞎子卻多長了個心眼,恐怕全進去萬一有所閃失,會落個全軍盡歿,一看進墓道的大概有兩百餘人,就讓留下一半在墓道里接應,其餘的進去倒鬥,他自己也不得不和羅老歪一同前往。這其中也有些個不得已的原因,卸嶺之盜在幾代前就已名存實亡了,好多器械和手段都已失傳,直到民國年間出了陳瞎子這麼一號人物,他博學廣聞,天賦過人,逐漸又將那些失傳的卸嶺盜墓手段收集了起來,慢慢整理改進,帶着綠林中的響馬們盜了許多古墓。但卸嶺羣盜人數雖衆,可真正懂得盜墓之輩,卻是屈指可數,所以許多時候都要盜魁親自出馬、臨場指揮,盜夥中再無第二個人有他這身本事。
陳瞎子帶了六十幾個卸嶺賊盜,羅老歪則帶了三四十號工兵和手槍連的親隨,也都是卸嶺中人,這一夥百十個人拖着蜈蚣掛山梯進了古墓的地宮。一進城門洞般的墓門,裡面地勢豁然開闊,羣盜按照古時卸嶺陣圖,結爲方陣,陳、羅兩位當家的被簇在中央,四周將竹梯橫了,掛上一串藤牌防禦,緩緩地在地宮中移動。
羣盜用長竿挑着馬燈向四周一探,果然如同探子所報,這座修在瓶山山腹中的地宮,四周城牆森嚴,城上還有敵樓,哪裡像是道宮洞天,分明就像座山洞裡屯兵的城池。三面城關緊閉門,相對而言,這山腹中的城子空具其形,城中沒有殿閣房屋,比真正的城池規模可小得多了,如同微縮的模型城坊,不過修在大山的洞穴裡,卻也十分不易。
羣盜落腳處,是遍地的白骨累累,骨骸大多身首分離,看那些頭骨上的銅環銀飾,就知道都是七十二洞的苗人,這情形在常年盜墓的卸嶺之輩看來,並不稀奇,想必是這些俘虜被逼勞役,將道宮改爲了冥殿,然後其中一部分便被屠滅在此。元軍殘暴成性,估計瓶山裡像這樣的地方怕是還有若干處。
嶙嶙白骨間有些道觀裡供奉的銅像、石人,擺放得雜亂無章,猙獰的金甲神人怒目瞪視,盯着遍地屍骨和走進來的盜墓賊,就連羅老歪這種殺人如麻的大軍閥,身處其中也不免覺得肝膽皆顫。不過羅老歪和陳瞎子一樣,都是骨子裡天生的狂人,野心勃勃,想要做一番橫掃天下的大事業,雖然心中有些驚懼,表面上卻毫不流露。
羣盜結了“四門兜底”的方陣,小心翼翼地推進到城中。這裡靜靜地擺放着九口漆棺,都是閉合嚴密,彩漆描金,棺板上嵌着許多玉璧,一看就是奢華顯貴之人的棺槨,凡夫俗子受用不起。中間一具大石槨卻是古樸無華,厚重敦實,沒有什麼裝飾紋刻,但被九具漆棺羣星拱月般圍在中間,足以說明它的尊貴。
陳瞎子望望四周,城牆般的墓牆上漆黑空寂,重門緊閉。這裡沒有毒蟲出沒,而且散落着大量的洞人屍骨,從這地下城郭的規模、方位、特徵上來判斷,應該是前殿,距離正殿和配殿還不知有無跡多遠。瓶山古墓中的地宮大得驚人,也不知這些漆棺石槨裡葬的是些什麼人物,料來不是正主兒。看漆棺上的描彩,都是靈芝、仙鶴、梅花鹿和雲海松山,絕不是元人葬屍的風骨,有可能是以前道宮洞天裡高士藏“遺蛻”的棺槨。
得道之人死後的屍體稱做“遺蛻”,不過裡面盛殮的屍體是元將還是道士,可就不好說了,而且如此擺放的棺槨從未見過,莫非是什麼陣符?陳瞎子滿腹狐疑,怎麼看怎麼覺得詭異古怪,眼珠子盯着漆棺石槨轉了幾轉,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動手“升棺發財”。
羅老歪雖是掌控幾萬人馬的大軍閥頭子,但他出身綠林,和陳瞎子是結拜兄弟,即便是當了掌權的大總統,在綠林道上也始終比陳瞎子矮上一頭。江湖上最重資歷地位,而且就算他人馬槍支再多,其勢力也僅佔據一隅之地,離了他那塊地盤就都是別人的天下。但陳瞎子卻是綠林中的總瓢把子,有字號的響馬子皆是他的手下,黑道上販私的生意十有七八都姓陳,沒卸嶺盜魁的支持,羅老歪單憑心黑手狠也不可能發家成爲軍閥頭子,所以羅老歪對陳瞎子一向言聽計從,看起來他們之間像是平起平坐,實際上盜魁若說煤炭是白的,他就絕不敢說是黑的,綠林道中的等級森嚴,不是尋常可比。
不過羅老歪看見如此奢華精美的大漆棺,裡面說不定有什麼金珠寶玉的明器,心裡猶如百爪撓心,實在熬不過了,不等卸嶺盜魁下令,就讓手下的工兵上前,動手撬棺。
陳瞎子正盯着城牆上一片漆黑的敵樓。那敵樓就是一種帶了望孔的磚樓,建在城牆上可做箭樓,也可觀敵。他愈發覺得不對,敏銳的直覺感到這城中有股極危險的氣息。古墓中本就應該一片死寂,可敵樓上的那種寂靜卻令人覺得不安,這種細微的變化除了他之外別人全都察覺不到,就像經驗豐富的老狐狸察覺到了獵人陷阱。可被羣盜擁在正中,衆人氣息雜亂,一時也辨不出敵樓中藏的是什麼怪味,不免稍微有些出神,竟沒留意到羅老歪已經讓人去撬棺材。
羣盜見陳瞎子不說話,誰也不好阻攔羅老歪,工兵都帶着長斧大鏟,要撬些棺槨還不容易,當即十幾個人隨羅老歪出了方陣,有拔命釘撬石槨的,也有掄着開山斧砸漆棺的,“咣咣咣咣”的響聲在空寂的地宮裡迴響着,震得人耳骨嗡嗡生疼。
陳瞎子正要招呼兩個手下,架上蜈蚣掛山梯去城上再探查一番,可忽然聽到開棺的動靜,猛地一怔,立即叫道:“停手!這棺槨動不得!”可爲時已晚,那邊一衆工兵,也已發現了漆棺石槨不對勁,棺槨墓牀竟然都是虛的,也不知是觸碰到了什麼機關,猛聽入口處“轟隆”一聲巨響,藏在城牆中的千斤閘就已落了下來,把羣盜的退路封了個嚴嚴實實。
羅老歪還沒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忙問陳瞎子這是發生了什麼情況。陳瞎子聽見斷龍千斤閘落下,肚腸子都快悔青了,咬牙切齒道:“此處根本不是古墓地宮,而是墓道里的甕城陷阱,吾輩中計矣!”說話聲中,就聽那敵樓中流水般的機括作響,四周城牆上弓弦弩機大張之聲密集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