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叔把恨天氏刮蚌屠龍的兩柄短劍分給我和胖子,他說想在歸墟里潛水尋找生路,基本上就要做好有去無回的心理準備,天知道水深處有什麼危險,有疍民祖宗的“分水劍”防身,至少比潛水刀和魚槍可靠,我和胖子暗罵明叔又想將我們頂出去做擋箭牌。
不過此刻容不得再去跟他計較,我抓緊時間告訴衆人,看來海上就要發生大潮,歸墟里隨時都可能被海水灌滿,留在這兒被龍火燒灼只有死路一條。咱們潛入水底求生,咱們潛入水底求生,機會只有一次,絕沒有回頭的道理,如果水肺消耗盡了還遊不出去……那結果就不用我說了,總之記住三點,第一,團隊行動,同進同退;第二;不要耽擱時間;第三,最後時刻一定要頂住心理壓力,必須豁得出去,孤注一擲,千萬不能走回頭路。
此時衆人無不清楚,憑我們攜帶的水肺氧氣,想在根本還沒確定是否有出口的情況下逃出歸墟,活着出去的概率恐怕連千分之一都沒有。但留在這裡不是被浪涌揭翻了小艇掉進水裡喂鯊魚,就是被龍火和熱泉燒死,事態是急轉直下一落千丈,連喘息考慮的時間都不剩幾分鐘了,眼瞅着再不採取行動就沒有活路了,正如明叔所言,“不賭不知時運高”,機會再少也是機會,與其等死,何不趁着現在精力充足冒險一搏?當即便都下定了決心。
這時火雨突然不再落下,附近水面的鯊魚都在搶奪鯛魚的屍體,水已漲至青銅奴隸的頭部,水面上密密麻麻的一片銅人頭顱,四周大水涌動之聲如同在海底撞擊巨鍾,這時氣氛壓抑得難以形容,但我見正是入水的機會,對衆人打個手勢,扣上蛙鏡含了呼吸管,正要帶頭順着“楗木”下到水裡,卻被古猜拉住了胳膊。
我推開蛙鏡問道:“怎麼?臨陣退縮了?”只見龍戶古猜滿臉都是驚訝駭異的神情,他對衆人說:“不能走……我看到……一個白色……白色的太陽!”
我聽古猜說見到了白色的太陽,根本不明白這小子在說什麼胡話,還以爲是他過於緊張嚇昏了頭,畢竟絕望帶來的強烈心理壓力,不是他這十六七歲少年可以承受的。
明叔卻嚇了一跳,在海上見了白日頭可不是什麼好兆頭,懂得海象天候之人都清楚“日頭慘白,風暴連天”,那是將要發生翻海災難的徵兆,險些癱坐在地上,幸好被扶了一把,Shirley楊問古猜:“別急,把話說清楚了。”
古猜急忙指着頭頂:“你們看啦,太陽是白的……”衆人均沒想到他所說的太陽就在頭頂,身在地形酷似鯨腹的歸墟之中,怎麼可能看到天空的太陽?當即將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上方,不料真有個白茫茫的圓形物體懸在頭頂,正對着“楗木”嵌滿箭石的頂端。
剛纔海氣相激,岩層中的龍火飛濺,落下了一場火雨,半空都是陰火燒海形成的薄霧,誰都沒曾注意上方的情況。我心中先是一凜,有些摸不着頭腦,奇道:“那是什麼?”事情發生得很突然,一時沒能回過神來,只有一片茫然,但卻還知道,那東西肯定不是太陽。
Shirley楊凝視岩層中明顯比周圍隆起的一塊黑色穹廬,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喜道:“幽靈島!”原來那白茫茫的光暈,不是古猜形容的太陽,而是歸墟中沒被海氣遮掩的一處“天窗”,此地上有天門,下有伏流,才保得千百年來生氣不減。我們剛入珊瑚螺旋之時,正值大潮退去,海面上露出了一片黑色的島嶼,那是一座由於潮汐作用時隱時現的“幽靈島”。
潮水升漲之時,島嶼就會沒在水下,等到潮位低落,它又會在海面上出現蹤跡。開始的時候我們誤以爲幽靈島是巨鯨出水的脊背,唯恐被它鼓浪而出揭翻了船隻,曾以海神炮轟擊,確認那是一座孤零零的海上小島。幽靈島將珊瑚螺旋分割成東西兩個區域,我們受到“大海蛇”的襲擊,從東側沉入海眼,想不到歸墟中恨天氏的古蹟,正建在幽靈島的正下方。
更沒想到幽靈島上有個天窗般的洞窟,直通海面,想必天色已明,露出圓盤大的一片天光,才被古猜誤以爲見到了大風暴前的白日頭。估計這井口般的洞窟,並非是被三叉戟號上的“震海炮”轟塌的。這射日神器“楗木”,如同一株大樹,以箭石嵌爲傘蓋,作勢破天欲出。原來這射日圖騰佈局嚴謹,皆有深意,現在才感覺到恨天人煞費苦心建造了一幕神話般的場面,這其中絕不僅是擺擺樣子那麼簡單,其中還似乎藏着什麼更大的秘密。自商周時,便有人將日月星辰和魚龍百獸來代表防衛,從海底神木上那殘破的銅飾來看,那天窗正應月位,我實在猜想不出爲何如此安排。
胖子問衆人道:“諸位,我說咱別光顧了驚歎了,沒看水漲上來了嗎?咱們是順着這定海神針爬上去,還是潛入水底另尋出路?事不宜遲,何去何從,必須趕緊拿定主意。”
我見幽靈島正是直通海面的生門,聽四周隆隆巨響,正是大潮將漲的信號。潮位增加後,這幽靈島也得被淹沒在水下,只有抓緊時機攀上神木離開歸墟,其餘的事等回到海面上再作計較不遲。
我想到這些,正要作出決定,Shirley楊突然攔住我說:“我剛開始曾覺得用楗木來造巨箭,有些和華夏文明中那些古老的傳說不符。恨天氏雖以射日圖騰的後裔自居,但楗木是蔭沉木,據說它本身是上古神木,能夠從海底一直生長到月宮,那天窗般的洞窟設在月位,一定是明月的象徵。古籍中對恨天氏的記載極少,不過周穆王時期的銅鼎上,卻有恨天氏死後奔月的傳說,這恐怕不是射日的圖騰,而是奔月的冥途,是給死去亡靈使用的,咱們從這攀上去,是否會有危險?”
衆人心中一沉,原來“楗木”並非是“射日”的戰爭圖騰,而是“奔月”的冥途象徵,歸根結底,這環形山果然是一座存在於常理之外的“古墓”。在珊瑚螺旋海域由於海氣凝結,等閒見不到星光月色。“楗木”頂端白茫茫的天光,確實如同一輪滿月,這棵給亡魂昇華的海底神木,似乎離明月僅有一步之遙,只要攀上“楗木”頂端,縱身一躍便可離開這片沒有出口的混沌之海。
明叔見周圍水面上鯊影紛亂,下海潛水難免要與羣鯊生死相搏,他往來海上多年,自然知道其中厲害,現在的情形是寧上不下,忙對衆人說:“楊小姐說得在理,在海上確有神木通月赴死的古舊傳說,不過縱然是水底冤魂奔月的神木,眼下也是咱們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通天之路了……”說罷帶頭攀着佈滿龍鱗般粗皮的古木斜面,一步步緩緩爬向上方的天窗,口中還哼着蛋民那套悽苦的曲子給自己壯膽,悲壯如同狼嚎鬼哭:“我的海神啊,救救我苦男兒,不怕海波深無底,只怕死採回不了家……”
我見明叔已搶先上了好似能通住明月的神木,六十多歲的人了,說上就上毫不遲疑,手腳卻也當真利索,心中大罵他是隻顧個人不顧集體的本位主義傾向分子。但他的舉動也打消了我們的顧慮,破釜沉舟,全都在此一舉,此時只好全隊攀上出口以求逃生,不過水肺蛙具都不能扔,咬牙負重往上爬,萬一上面出不去,還能退回水裡。
第二個爬上“楗木”的是胖子,他揹着水肺和一大包青頭,雖然分量沉重,但一件也捨不得扔下,負重對他來說還能應付,可登梯爬高的舉動,向來是他的弱項,事情逼到這地步了,也只好豁出去了,他閉上眼,“噌噌噌”幾步就從斜倒的巨木上連爬數米。
衆人連成一串攀上了這掛滿銅鏈的高大“楗木”,也不知這千萬年的老木頭,還能否經受得起。俯身向下一看,四周海水滔天翻滾,腳底的水面還能看到無數青銅奴隸的身影,更有許多鯊魚在水中盤旋遊動,整個環形古城的遺蹟大半都已沉入了水中。我擔心胖子緊張過度會失手墜下,便對趴在前面的胖子叫道:“王司令你快睜眼看看,咱們就要攀到月亮上了,月宮中的小寡婦和她的長生不死藥還都等着你接收呢。”
胖子感到巨木下水勢森然,從高處灌下來的冷風在耳畔颼颼直刮,哪裡還敢睜眼,但嘴上還能支應,叫道:“胡八一,這都什麼時候了,你怎麼又開始冒壞水缺德了。你還不知道本司令這輩子就有這麼點雅興,上到高處就專喜歡閉目沉思玩點深沉的,咱心裡明鏡兒似的,一睜眼不但看不見小寡婦,還非得掉下去餵魚不可,到時候我非拉上你這缺德帶冒煙的墊背……”
洪波怒濤聲中,六人攀到了海底神木的頂端,到了此時已是被重物壓迫得腰痠背疼,雖然手腳發軟可誰也不敢鬆手。可以感覺海面上的空氣已經吹到了臉上,一片白濛濛的天空清晰可見。但在底下看“楗木”離出口似乎很近,可到了跟前才發現,不插上翅膀根本甭想出去。明叔在最高處顫顫悠悠地站起身來,踮起腳尖,不死心地伸手去夠洞窟邊緣,可離得實在太遠,尚且離着十餘米的距離,頓覺心灰意冷,險些翻下神木栽進水裡。
我暗罵這回大意了,出海沒帶繩鉤槍和飛虎爪一類的攀高器械,此刻雖然就差那麼幾步的高度,卻空自焦急,無計可施。到這時衆人才明白,凡人不是吃了不死藥而身輕飛昇的嫦娥,人生在世,都是血肉之軀,其質重濁,就算是至聖至賢的孔孟二子,有經天緯地的才學,又或是神勇如西楚霸王,有裂帛拔地倒拽九牛的神力,也都不免受制於地心引力,絕不能憑空離地一步而行,“飛天奔月”的情形只會存在於神話傳說當中。
我攀到嵌入木端的箭石上,這箭石已成化石,久遭海水沖刷依舊堅韌牢固。只見岩層中的龍火逼得海氣朦朧,身臨半空,猶如足底生雲,幾十米下是一片翻騰洶涌的混沌之水,水勢還在逐漸增高。這時衆人臉上全是汗水和水汽,眼見“奔月”之路是條絕路,都喘着氣無可奈何。
明叔卻還異想天開地出着主意,也許等到水漲上來,就能借着水涌從洞口游出去了,古猜和多鈴左顧右盼,也都不知所措。我聽得頭頂天空聲如裂帛,一陣陣呼嘯來回,心想外邊天色剛明,正是早潮初生的時候,恐怕不出片刻幽靈島就會被上升的潮水淹沒,海水會從這天窗裡狂灌進來,留在這裡必定會被激流衝成碎片,看來還得從水路下去。低頭看時,只見水中羣鯊惡魚翻翻滾滾不計其數,實是令人心驚膽寒,無遮無攔地下水,別說想潛入深處,只怕剛一入水面,就會被羣鯊分食了。
這時Shirley楊忽然“咦”了一聲,這傾斜的木身上,遍佈許多直徑數米長的箭石,猶如老樹的樹冠傘蓋亭亭。箭石是古代海洋生物化石,蔭沉木也是沉積海底萬年的古木,我們已然無法判斷嵌在蔭沉木上的箭石是天然生成,還是人爲嵌入裝飾的,不過在木身箭石稀疏之處,有一道銅門,厚重銅板上的紋理都如鱗狀,與木杆上的黑色鱗裂極爲接近,若不是Shirley楊在這木身斜面上停留,倒也不易察覺。
我們都沒想到靠近“楗木”頂端的木身上,會有這麼大一道銅門,用手擦去上面的海藻等物,銅紋中赫然有海底神木連接着海水和明月的模糊鏤痕,那些在西周殷商古墓中也能見到的飛翔的送死鳥圖騰,更證明了這是一座古墓的墓道,頓時使人聯想到,“楗木”中空,裡面隱蔽着一條通道,一條讓死者亡靈踏着神木奔月的通道,那通道下必定是“恨天氏”的古墓。這與中國古墓葬俗中,在地宮口留下讓墓主飛昇化仙的“天門”,有異曲同工之理,只不過亡魂奔月以求不死藥的“天門”,是開在了妄想通往月宮的神木上方
這時珊“瑚螺旋”海面的大潮蔽天而來,霧氣騰騰的天光頓時暗了下來。衆人心知這潮水一過幽靈島,立刻就會狂灌下來,而“楗木”下的水也在跟着漲。鯊魚們已吃光了那條被集束手榴彈炸死的“深海金眼鯛”,現在下水等於是找死。在大海的獠牙面前,身處進退兩難的絕境,任誰也充不得好漢了,個個都已是面如死灰,牢牢抱在海底神木頂端的箭石上心慌意亂。
我看這道銅門微微陷入木中,密封得甚是嚴緊,也不知古墓裡是否早故海水灌滿了,但別無選擇,只有從墓道里滑人古墓,才能避過上有激流、下有羣鯊的險境。我對Shirley楊指了指銅門,說:“既然上不了廣寒宮,咱們只能向下進墳地了。”
Shirley楊點了點頭,便用潛水刀去撬閉合的銅門,我反手拽出恨天氏採取龍頷的“分水古劍”,這時也顧不得這銅劍有多珍貴了,只有當做撬棍來使,不料劍刃鋒銳堅韌,勒得幾次,便割斷了綁在銅門上的鏈條。
這時頭頂海水已經一陣陣地灌了下來,大潮尚未淹沒幽靈島,但海潮涌動之下,潮頭已到上方。時間越來越是緊迫,明叔和古猜等人看得心急如焚,也都擠過來相助,在溼淋淋的古樹上協力撬鍋門。厚重的銅門千年未曾開啓,此刻打開,卻未有陰晦之氣,只是黴腥撲鼻,令人作嘔,露出黑漆漆一個寬闊的通道,極廣極深,幽不見底,彷彿直通冥冥。
Shirley楊劃了根“寸磷”扔下去,測得空氣流通,於人無害,便立即對大夥說:“裡面沒有海水,空氣也安全,能下去!”
說話間潮水就到頭頂了,再也不容多想,我將身邊之人一個個推進“楗木”中的通道,緊隨他們之後也鑽了進去,順手將銅門重新扣上。黑暗中就覺得整個空間一陣滾雷似的聲音,海水的激流衝擊到了海底神木之上轟然作響,在大木頭內部聽起來,更是震耳欲聾,全身筋骨彷彿都快被震碎了,銅門被我們撬壞的地方,也在不斷往下滲着水。
我大張着嘴不敢合攏,以防止耳膜受損,漆黑的木洞通道里已經有人打開了潛水手電筒,這種照明工具在沒水的環境中效果不佳。但可以掛在身上,騰出手來做些別的事情。我也扭開了自己胸前的潛水手電筒,只見這大得難以形容的木質墓道里,周圍木質堅密異常,內壁粗糙,雖是潮氣頗大,卻不覺溼滑。衆人身上負重極沉,在傾斜的墓道里上時容易下時難,只好用潛水刀扎住木壁,咬緊牙關,一寸寸地向下緩慢移動。
也不知向下攀爬了多久,海潮衝擊神木的響聲已經小了,不知是歸墟里面的水滿了,還是大潮退了,但就是見不到這墓道的盡頭,越向深處腥惡的潮氣越是刺鼻,最後終於聽到了嘩嘩的流水聲,巨木到底了。
Shirley楊騰出一隻手來拋了個磷光彈下去,光亮映水,距離水面已不過十米,下方是一潭幽水,遠近並無着落。我讓衆人先將兩個充氣背囊的充氣環扯開,扔在水面上,然後一個接一個地落水,都掙扎着游到氣囊邊喘歇,回想剛纔千鈞一髮的險狀,都不免有些後怕。
我在慘亮的磷光中擡頭打量四周,黑塔般的巨木底部,陷入一片上古珊瑚礁殘骸形成的洞窟,下面積滿了不知道有多深的水,銅門通向洞中水面,洞中堆滿了大如磨盤的龜甲龍骨,骨甲上密密麻麻,全是推演卜卦的古老符號和標記,但遭海水浸泡年頭太多,大部分都已模糊難辨。不遠處的礁石上,擺放着一個類似巨鯨的古生物頭骨,頭骨中隱約有數十個隆起的人形,可能是古墓中停放屍體的地方,想來是口中含有“駐顏珠”,在海底千年不化的古屍。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潛水攜行袋,這才記起沒帶“黑驢蹄子”,不過有面冰冷堅硬的“秦王照骨鏡”,頓覺安下心來。想看看水深,卻發現錶盤上指數已經頂到了頭,也不知是壞掉了,還是珊瑚洞裡的水根本深不可測。
胖子剛纔下來的時候,嚇得腿肚子都抽筋了,可到底下一看這奇怪的古墓中還有死人,頓時又來了情緒,拉着衆人要赴水過去看個究竟。我見那堆鯨骨化石,正好可讓衆人稍事休息,於是招了招手,讓衆人游過去卸掉裝備喘口氣。
衆人疲憊不堪地攀上礁石,見有一具以鮫人乾屍灌入油脂而製作成的魚膏燈燭。鮫人的油膏萬年不枯,燃點極低,只要有些許空氣即能燃燒,正好可以替代手電筒。明叔當即將“魚燭”舉起來點燃,照着鯨骨中的數具死屍,喃喃自語:“丟你老母黑,南海還真有恨天氏的古墓,這些貨真價實的海底殭屍是值大價錢的呀……”
我們在魚燭之下,尚未看清面目模糊的古屍,卻先發現鯨骨前的龜甲上,有“震上震下”的標記,由於已在海上見過兩三次了,連明叔和胖子那已認得,這是“震驚百里”的卦象,在歸墟中反覆出現的這一古卦,究竟有什麼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