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胖子聽到這裡,明白了一多半,後來的事情我們差不多都跟着一起經歷了。老羊皮爲了追趕牧牛,跟我們一起誤入百眼窟,現在的環境所迫,他對以前的事情實在是不敢說實話,涉及的問題太複雜了,所以吞吞吐吐的不肯明言,直到在近在咫尺見到了羊二蛋的屍體,老羊皮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二十幾年積壓在心底的往事突然都爆發了出來,瘋子似的想打開招魂銅箱,把羊二蛋的魂從陰間帶回來,好好問問他,爲什麼不聽親兄長苦口婆心的良言相勸,最後落得這種下場,可有半分後悔了嗎?
老羊皮斷斷續續地給我和胖子把事情交代了一遍,胖子對他表現得十分同情:“天上掛滿星,月牙兒亮晶晶,生產隊裡開大會,憶苦把冤伸,不忘階級苦,要牢記血淚仇。您的過去雖然讓我們知青感到無比同情,但您兄弟羊二蛋甘心爲鬼子賣命,屬於自絕於人民,路線問題沒有可調和的餘地,您得下定決心跟他劃清界限啊。”
我可不像胖子那麼容易被人唬住,始終注意聽老羊皮的講述,見他終於說完了,心中突然一動,不禁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瞅冷子用皮帶把老羊皮雙手反捆了:“羊二蛋,事到如今,還不肯說實話嗎?”
我按住老羊皮的肩膀喝道:“你根本就不是老羊皮,你是羊二蛋。”此言一出,老羊皮和胖子都是大吃一驚。胖子聽得好生糊塗,不解地問:“這老頭是羊二蛋,那個死人又是誰?老羊皮呢?”
我假裝義憤填膺地說:“這個所謂的老羊皮肯定是階級敵人假冒的。你想想,既然當年老羊皮被羊二蛋謀害,從崖上墜落,掛在了松枝上,險些被開膛破肚,但他在湖邊吃多了黑魚,咱們幫他解開衣服順氣的時候,怎麼沒見他身上有舊時傷疤?還有你難道沒發現他在腰帶裡面,也繫了條辟邪的紅絛,這就是妄圖變天的證據啊!他肯定是鐵了心想當一輩子的鬍匪了,那兩條老黃皮子,八成也是他養的,要不然怎麼會藏在他身上。”
我強詞奪理,胡亂找了幾條藉口,不過這些藉口唬住胖子已經足夠了。胖子一根筋,凡事只能從一個角度考慮,加上他脖子上被老羊皮咬掉了一塊肉,至今疼得不斷吸涼氣,不免有些耿耿於懷,所以對我舉出的幾個證據深信不疑,當下便怒道:“老胡,還是你火眼金睛啊,一眼就識破了反動黑幫的陰謀詭計。我也感覺不大對頭,肯定是你說的這麼回事,咱是不是立刻開展說理鬥爭大會,揪鬥這老賊?”
實際上我當然知道老羊皮不可能是羊二蛋,不過眼下形勢所迫,卻不得不這麼誣陷他。我主要考慮到若干因素:其一我們苦苦支撐到現在,身上或輕或重都是帶傷,加上傷口反覆破裂,一個個頭暈眼花,腦袋裡像是有無數小蟲在爬動咬噬跡,眼前一陣陣發黑,實是到了油盡燈枯的邊緣,隨時隨地都有可能昏倒過去。而且這地下設施路途錯綜,地形複雜,如果不休息一陣的話,再沒有力氣往回走了。
其二是因爲老羊皮剛剛見到羊二蛋的屍體,險些要打開那口黃大仙的銅箱,想替羊二蛋招魂。他對那喪盡天良的羊二蛋情分很深,幾乎到了執迷不悟的地步,這種思想感情是輕易不會扭轉的,我們要是一個疏忽,或是堅持不住昏睡過去,天知道老羊皮又會做出什麼出格的舉動。所以爲了衆人的安全起見,最好能暫時把老羊皮捆起來,等大夥安全返回之後,再向他賠禮道歉不遲。我可不會因爲階級感情一時麻痹大意,搭上了胖子和丁思甜的性命,何況這種做法雖然有不妥之處,卻也不失爲權宜之計。雖然對老羊皮有些不公,但實際上也是一種對他的保護,免得他做出傻事連累了大家。
不過我擔心丁思甜醒後埋怨我的舉動,必須給自己的行爲找個合理的藉口,不合理也要爭取合理,所以乾脆也不把我的真實意圖明示給胖子,欺騙了胖子樸素的階級感情。在我的煽風點火之下,胖子主張立刻召開“說理鬥爭大會”,揭發檢舉,徹底批判老羊皮的反動罪行。
我說且慢,此事宜緩不宜遲,由於多次發揮連續作戰的精神,現在實在是沒力氣開批鬥會了,咱們得趕緊找個安全的地方暫時休整,然後返回牧區,當着廣大羣衆面前揭露他的罪行。
說完不容老羊皮再作解釋,讓胖子把他的雙手用皮帶反捆了,然後我摸到“0”號鐵門前,找回了失落的物品,衆人返回最初的那間倉庫,把門鎖上,人困馬乏,累得東倒四歪,盔歪甲斜地走了進去。到這裡腳都已經快擡不起來了,更難忍受的是困得都睜不開眼了,我先找了幾個平整的木箱碼在一起,讓丁思甜在上面躺下,雖然她臉上青氣還未散去,但粗重的呼吸已經早穩下來,睡得正沉。
我稍覺安心,又喂着老羊皮胡亂吃了些東西。老羊皮被捆住手腳也不掙扎,大有聽天由命的意思。我告訴他暫時先睡一會兒,現在丁思甜的狀況穩定了下來,等養養精神,咱們就立刻回去。然後輪到自己和胖子吃東西的時候,我們二人幾乎是狼吞虎嚥,最後只吃着一半,口裡還含着沒嚥下去的食物,就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在身體和精神的雙重超負荷之下,這一覺睡得好深,夢中依稀回到了十五六歲的時候,和一羣來自同一軍區各子弟院校的紅衛兵戰友結隊去偉大首都北京進行大串聯,並接受毛主席的檢閱。那時候正趕上串聯高峰,北京火車站是人山人海,從全國各地會聚而來的革命師生們雖然南腔北調,但人人精神亢奮。我們哪見過那麼多人,兩隻眼睛都有點不夠用了,當時真有點發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