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irley 楊問我是否要直接進城。城中明明是有燈火閃爍,卻又靜得出奇,詭異的種種跡象,讓人望而生畏。
我對Shirley 楊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阿香說這城中沒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我想咱們三十六敗都敗了,到現在也沒有什麼好怕的。只不過這座古城,確實從裡到外都透着股邪氣,而且似乎隱藏着一些難以想象的秘密,咱們只有見怪不怪,單刀直入了。”
於是衆人帶上剩餘的物品,覓路進城。
大蜂巢一樣的古城,深陷在地下,圍桶般的白色城牆似乎只是個擺設,沒有太多軍事防禦的功能,但規模很大,想繞下去頗費力氣。城中飄着一縷縷奇怪的薄霧。這裡的房屋全是蜂巢上的洞穴,裡面四通八達,我們擔心迷路,不敢貿然入內,只在幾處洞口往裡看了看,越看越是覺得心驚肉跳。
這城中沒有半個人影,但是十家裡有七八家已經點着燈火,而且那些燈不是什麼長明永固的燈火,都是用野獸的幹糞混合油脂而製成的古老燃料,似乎都是剛剛點燃不久。而且城池洞穴雖然古老,卻絕不像是千年古蹟那樣殘破,洞中的一些器物和獸皮竟都像是新的,甚至還有磨製了一半的頭骨酒杯。這城裡的時間真的彷彿凝固住了,其定格的一刻,似乎就是城中居民消失的那一瞬間。
我們商量了一下,黑夜裡在城中亂轉很容易迷路,而且這座惡羅海城中的街道,包括那些政教、祭祀的主要建築,可能都在大蜂巢的深處,這城中千門萬戶,又與尋常的城池結構完全不同,眼下最穩妥的途徑,是等到天亮在外圍看明白蜂巢的結構,找條捷徑進入深處的祭壇,絕不能在城中魯莽地瞎撞。該耍王八蛋的時候自然是不能含糊,但該謹慎的時候也絕不能輕舉妄動。
我們本打算到城牆上去過夜,但經過牆下一個洞口的時候,胖子像是嗅到了兔子的獵犬,吸着鼻子說:“什麼味兒這麼香?像是誰家在燉牛肉。操牛魔王他妹妹的,這可真是搔到了胖爺的癢處。”
聽胖子這麼一說,我也好像聞到了煮牛肉的肉香,就是從那個洞屋中傳出來的,我正發愁食物所剩不多,不敷分配,剛纔在風蝕湖湖邊說還能對付個兩三天,那是安慰大夥,其實還不夠吃一頓的。此刻聞到肉香自然是得進去看看,當下和胖子兩人帶頭鑽進了洞屋,裡面的石釜中,確實有正煮得爛熟的犛牛肉,咕嘟着熱氣,真可謂是香薰可口,五味調和。
胖子嚥了咽口水,問我說:“胡司令,咱真是想什麼來什麼,雖說酥油香甜,卻不如糌粑經吃,糌粑雖好,但又比不上犛牛肉扛餓。這鍋牛肉是給咱預備的吧?這個……能吃嗎?”
這沒有半個人影的古城中,竟然還煮着一鍋剛熟的牛肉,實在難以用常理去揣測。我想起了剛當知青插隊那會兒,在那座九龍罩玉蓮的牛心山裡,吃那老太太的果子,這莫非也是鬼魂之類布的鬼市?都是些青蛙、蚯蚓變的障眼法,吃了就得鬧肚子?想到這些,我不免猶豫起來,心中雖然十分想挑煮得稀爛的大塊牛肉吃上一頓,但理智告訴我,這些肉來路不明,還是不吃爲好,看着雖然像牛肉,說不定鍋裡煮的卻是人肉。
明叔此時也餓得前心貼後背了,跟胖子倆人直勾勾地盯着鍋裡的犛牛肉,這一會兒工夫,他們倆大概已經用眼睛吃了好幾塊了。
我問Shirley 楊對這鍋肉有沒有什麼看法,Shirley 楊搖頭搖得很乾脆,又同阿香確認了一遍,這鍋煮着的犛牛肉,確實是實實在在不摻半點假的。
胖子聽阿香這麼說,再也等不及了,也不怕燙,伸手捏了一塊肉吞進嘴中:“我捨身取義,先替同志們嚐嚐,肉裡有毒有藥都先往我身上招呼。”他邊吃邊說,一句話沒說完,就已經吃到肚子裡七八塊牛肉了,想攔都攔不住。
我們等了一下,看他吃完了確實沒出什麼問題,這時候胖子已經造掉了半鍋牛肉,再等連他媽黃花菜都涼了。既然沒毒,有什麼不敢吃的,於是衆人橫下心來,寧死不當餓死鬼,便都用傘兵刀去鍋裡把牛肉挑出來吃。
我吃着吃着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對明叔說:“明天天一亮,我們就要進那大蜂巢的深處,那裡面有什麼危險不得而知,料來也不會太平。你和阿香還是留在城外比較安全,等我們完事了再出來接你們。”
明叔嘴裡正塞着好幾塊牛肉,想說話說不出來,一着急乾脆把肉囫圇着硬生生嚥了下去,噎得翻了半天白眼,這纔對我說:“咱們早晚都是一家子人,怎麼又說見外的話?我和阿香雖然沒多大本領,多少也能幫幫你的忙……”
以前明叔說要把阿香嫁給我,都是和我兩人私下裡商議的,我從來沒答應過。這時明叔卻說什麼早晚是一家人,Shirley 楊聽見了,馬上問明叔:“什麼一家人?你跟老胡要攀親戚嗎?”
明叔說:“是啊,我就看胡老弟人品沒得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這當前輩的自然要替他們操心了。我乾女兒嫁給他就算終身有托,我死的時候也閉得上眼,算對得起阿香的親生父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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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趕緊打斷明叔的話:“幾千年來,中國勞動人民的血流成了海,鬥爭了失敗,失敗了再鬥爭,直到取得最後的勝利,爲的就是推翻壓在我們中國人民身上的三座大山。我革了半輩子的命,到頭來還想給我安排封建制度下的包辦婚姻?想讓我重吃二遍苦,再造二茬兒罪?我堅決反對,誰再提我就要造誰的反。”
胖子剛好吃得飽了,他本就唯恐天下不亂,聽我們這麼一說,馬上跟着起鬨,對明叔說:“明叔,我親叔,您甭搭理胡八一,給他說個媳婦,這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他卻愣嫌掉下來的餡餅不是三鮮的。您不如把阿香勻給我得了,我爹媽走得早,算我上你們家倒插門行不行?以後我就拿您當親爹孝敬,等您歸位的時候,我保證從天安門給您嚎到八寶山。向毛主席保證,一聲兒都不帶歇的,要多悲慟就……就他媽有多悲慟。”
胖子拿明叔打諢,我聽着差點把嘴裡的牛肉全噴出去,正在這時一聲牛哞從洞屋的深處傳來,打斷了衆人的說笑聲。本來犛牛的聲音在藏地並不奇怪,但在這寂靜的古城中聽到,加上我們剛吃了牛肉,這足夠讓人頭皮發麻。
我讓Shirley 楊留下照顧明叔和阿香,對胖子一揮手,二人抄起武器,舉着狼眼摸進了洞屋的深處。進來的時候我曾粗略地看了裡面一遍,結構與其餘的洞屋差不多,只不過似乎多了道石門,這時走到石門邊,便覺得情況不對。
石門上滑膩膩的,有一個帶血的人手印,似乎有人手上沾滿了血,走的時候匆匆忙忙把石門帶上了。用手一摸,那血跡似乎還很新鮮。
我對胖子點點頭,胖子退後兩步,向前衝刺,用肩膀將石門撞開,我跟着舉槍進去,裡面卻仍然沒有人蹤。只見四周的牆壁上到處都是鮮血,中間的石案和木樁也都是鮮紅的,上面是一堆堆新鮮的犛牛肉,有幾張血淋淋的牛皮上還冒着熱氣,像是剛剛從牛上剝下來的。這裡是城中的屠宰場。
我和胖子剛吃過煮牛肉,這時候都覺得有些噁心,忽然發覺頭上有個什麼東西,猛地一擡頭,一顆比普通犛牛大上兩三倍的牛頭,倒懸在那裡。牛頭上沒有皮,二目圓睜,血肉淋漓,兩個鼻孔還在噴着氣,多半截牛舌吐在外邊,竟似還活着,對着我和胖子發出一聲沉重的悶哼。
胖子舉槍想打,我匆忙之中看那牛頭雖然十分怪異,但卻沒有要傷害我們的意思,便先將胖子攔住,仔細看看這犛牛頭是怎麼回事。
犛牛在活着的時候就被剝掉臉皮,然後再行宰割,這種行事我們曾經在輪迴廟的壁畫中見到過,這倒沒什麼奇怪的,作爲一種古老的傳承,象徵着先釋放靈魂,這樣肉體就可以放心食用了。
這間屠房中有個大木欄,兩邊前後都可以伸縮活動,這樣把牛夾在其中,任它多大的蠻力,也施展不得,屠夫就可以隨意宰割了。
那犛牛頭的身子就被夾在那血淋淋的木欄之中,牛身的皮並沒有剝去,牛尾還在抽動,無頭的空牛腔前,落着一柄斬掉牛頭的重斧。那顆牛頭則被繩子掛到了半空,牛眼還在轉動,似乎是牛頭剛被斬落的一瞬間,這裡的時間忽然凝固住了不再流逝,而這隻犛牛也就始終被固定在了它生命跡象即將消失之前的一刻。
身首分離,而生命跡象在幾秒甚至幾分鐘之內還未消失的事,在生物界十分尋常。雞頭被砍掉後,無頭的雞身還能自己跑上好一陣子。古時有死刑犯被斬首,在人頭剛一落地的時候,如果有人喊那死刑犯的名字,他的人頭還會有所反應,這是由於神經尚未完全死亡。
不過那只是一瞬間的事,從我和胖子發現這還沒死乾淨的犛牛頭到現在,它就一直保持着介於生死之間的樣子,難道它就這麼停了幾千年?不僅僅是這頭倒黴的大犛牛,整座惡羅海城中的一草一木,包括點燃的燈火、未完成的作品、被屠宰的犛牛、煮熟的牛肉、石門上未乾的血手印,都被定格在了那最後的幾秒鐘,而整座空城中連半個人影都沒有,這一切都與毀滅惡羅海城的災難有關嗎?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災難,纔有如此恐怖的力量?
想到我們剛纔吃的,可能是一鍋煮了幾千年的牛肉,不免有點反胃。這城中的種種現象實在太不可思議了,還是先撤到城外比較安全,等到明天天亮之後再進那蜂巢般的主城。於是我和胖子叫上Shirley 楊等人,帶上東西按原路往回走。
我擡頭看了一眼天空,夜幕早已降臨,但這座惡羅海城中的光線,仍然是和我剛發現這裡的時候相同,如同處在黃昏薄暮之中,雖然有許多燈火,但看起來十分朦朧恍惚,也許連古城毀滅之時的光線都永遠地停留了。要不是阿香確認過了,我一定會認爲這是座鬼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