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機會來了,那次定安伯府辦壽筵,因爲都是親戚,太皇太后打發慶王過來了。
其實在此之前,伯府的人都知道慶王會來,這也是規矩,但凡是宗室長輩的壽筵,都會有未成年的皇子到場,以示敬重。
那時慶王也還不是慶王,他只是一位年幼的小皇子。
老定安伯早就有所準備,幾位小公子連同玉雪可愛的蘇淺一起陪在慶王身邊,蘇淺早知慶王喜好,其他小公子邀請慶王觀看他們家的藏書,慶王皺起眉頭,蘇淺卻說:“殿下,後園有棵樹,上面有鳥窩,我昨天爬上去看了,裡面還有鳥蛋呢。”
“真的假的?”慶王的眼睛亮了。
“當然是真的,您若不信就和我一起去。”
蘇淺說完就往後園跑,慶王要追,被內侍攔住,可是慶王當然不信,於是內侍們只好跟着一起去,雖然最後爬上樹掏鳥蛋的是伯府的侍衛,可是蘇淺卻也入了慶王的眼。
慶王再次見到蘇淺時,他已是老定安伯的孫兒,定安伯的義子。
他進宮做了伴讀。
慶王不是隻有他一個伴讀,事實上,當時慶王有五名伴讀,這些孩子當中,有鎮國將軍沈繼光的長子沈彥青,還有其他幾個朝臣的孩子,但是隻有他和慶王玩得最好。
每天從宮裡回來,老定安伯都會另尋名師教他,漸漸的,他的詩文被刻意傳到外面,外面的人都知道這是定安伯府的小公子寫的,一時驚爲天人。
後來就連太后也知道了,把他叫進慈寧宮,再三問起他的身世,他一片懵懂,全都忘了,不記得了。
老定安伯得知以後,便明白了,蘇淺越是出色,便越會引人注目,想要利用他結交慶王的人也越多。如果他是真正的勳貴子弟,他的身後有爵位,有整個家族,因此他纔會小心翼翼,不敢造次,而他卻只是一個養子,一個不知身份的人,於他,定安伯府只是棲身之地,卻並非血濃於水,所以他的行事便會少了一份顧忌。
不久,蘇淺在嘉興認祖歸宗。
只是老定安伯沒有想到,蘇家對於蘇淺嫡孫的身份,還不如他是慶王伴讀來得興奮。
得知他要留在嘉興,不回京城了,蘇家幾位老爺的臉都垮了下來,幾次三番給定安伯寫信,說蘇淺有多麼聰慧,留在嘉興求學實是耽誤了學業,言外之意就是蘇淺還是回京城吧,進宮陪着慶王讀書。
定安伯無奈,便在浙江給蘇淺找了一位致仕翰林做師傅,那位老翰林隱居富春山,性格孤僻,平素只讓蘇淺一人過去,蘇家備了厚禮,也只能讓蘇淺自己帶過去。
富春山到嘉興兩三百里,每隔一段日子,蘇淺便會去住上一陣子,一住就是兩三個月,他性情恬淡,對誰都是和言悅色,可是卻與任何人都不親近,族中長輩們都說,這是自幼在宮裡長大的孩子纔會有的性情。
蘇淺在心裡冷笑,他只是本能地不想和他們親近而已。
父親對他客氣得如同對待別人家的孩子,繼母還是那麼戒備,就好像下一刻他就會搶了她的家業似的,而兩個弟弟看他的時候,就像是在看一個騙子,一個冒充蘇家長子的騙子。
蘇淺懶得理他們,他們的反應比他想像中要好多了,看在慶王和定安伯府的面子上,在這個家裡,至少沒有人敢冤枉他摔死弟弟了。
他去富春山的時候越來越頻繁,在山裡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沒有人知道,他在那裡並非只是在讀書,就在那座山裡,他學習了很多東西。
兩年後,慶王開府,蘇家人如願以償,蘇淺終於又回到了京城。慶王畢竟也還是少年人,他還要進宮讀書,而這個時候,他的伴讀便只有蘇淺一個人了。
並非是他挑剔,而是他既已封王,原先的那些伴讀大多都是文官家裡的孩子,就不便再與他在一起了,難免會被皇帝猜忌,認爲他結黨營私,只有身爲皇親國戚的沈彥青除外,可惜沈彥青不愛讀書,死活不肯進宮,反倒是三天兩頭邀了慶王出去騎馬蹴鞠。
不久,果真有御史上了摺子,說蘇家有人在朝中做官,蘇淺不宜再做慶王伴讀。
爲此,老定安伯和定安伯父子在朝上與御史大打出手,勳貴的蠻橫和目中無人,最終把御史們壓了下去,畢竟,蘇淺還有一個最重要的身份,就是他是定安伯義子。
老定安伯的生母秀靜大長公主,是先帝的親姐姐,皇帝的親姑姑,定安伯府是皇親國戚,這樣一來,蘇淺就成了親戚家的孩子,御史們管天管地,還能管得着親戚家的孩子們一起讀書嗎?
可是不久,這個情況便又變了,有一天,一個小孩被帶進宮來,那孩子比他們都要小,他就是當時在京城裡出名的小神童霍炎。
霍炎是神童,也是出了名的淘氣,當時太后把持朝政,霍江還是閣老,霍炎進宮並不是伴讀,而是因爲太淘氣了,淘氣的名聲傳到太后耳中,也不知太后是怎麼想的,居然要讓霍炎進宮,讓宮裡的師傅好好管管他,拘拘他的性子。
霍炎性情乖張,他不想在宮裡上學,於是有一天,居然在課堂上解了褲子撒尿,師傅氣得吹鬍子瞪眼睛,死活不肯再教他了,霍炎便被轟出來了。
可也是這位師傅,幾年後他致仕返鄉,在泰山書院任山長,分別給霍江和定安伯寫信,要讓霍炎和蘇淺去泰山書院讀書。
可想而知,定安伯婉拒了,而霍炎那個時候剛好惹了麻煩,他殺了人,蘇淺正在給他上下疏通,聽說要去泰山書院,霍炎立刻答應了,他覺得自己很對不起蘇淺,殺人的是他,蘇淺卻要給他收拾爛攤子,而他要去最有名的書院讀書了,蘇淺卻不能去。
霍炎臨走時,對蘇淺說:“你別回嘉興啊,等我回來咱們一起去喝酒。”
蘇淺笑着點頭,他當然不會離開京城,他要在京城等着姐姐,隨着年齡的增長,他忘記了很多事,他擔心自己會連姐姐也忘了,他每天都會給姐姐畫一幅像,畫完就燒掉,然後第二天再畫。
他從來也不知道親生母親的樣子,他也不想知道,花婆婆說得對,他是絕情的。
蘇淺常常想,在這世上,除了姐姐以外,他可能對任何人都是絕情的。
包括霍炎,當霍炎大呼小叫說他是傻瓜,要到十歲才能想起身世時,他沒有反駁。
好朋友之間是不會互相隱瞞的,而他卻隱瞞了,所以他和霍炎也不是朋友。
他沒有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