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暖半夜是被熱醒的,明明已經到了夏末秋初,夏季好像要把所有的熱度徹底燃燒完,然後就直接進入寂寥蕭瑟的秋天。
殷暖緩緩起身下地,拿出一塊巾帕在曲足案上放着的盆裡浸溼,扭幹之後擦了擦臉。這盆裡原是放冰塊之後放在曲足案上給屋裡降溫的,此時裡面的冰早已經全部融化,只剩下水裡還有着絲絲涼意。
待心裡的燥意散了些,人也已經沒有了睡意,殷暖繞過屏風,有些驚訝的發現外間的坐榻上竟然空無一人。殷暖有些疑惑,今日原本應該是水奴守夜的,他不是什麼刁鑽的人,所以所謂的守夜也就是睡在外間的坐榻上,偶爾他口渴什麼的能照顧到就行。
今夜輪到水奴,殷暖更是連翻身都小心翼翼的,就怕吵着水奴睡眠。方纔也是,起牀的時候謹慎非常,不敢弄出一絲聲響,沒成想水奴已經不在外間了。
殷暖有些擔心,只因爲今日水奴狀態一直不是很好,入睡之前他是確定了水奴在外間躺下才閉眼睡着的。
走到窗邊推開紗窗,月如銀盤,照得整個視野裡亮如白晝。院子裡空無一人,只有這個季節的鮮花在隨風搖曳。
殷暖想了想,輕輕走到門邊推開門。門是虛掩着的,想來也是之前水奴怕吵醒自己故而刻意如此。
他住在樹硯閣的二樓上,門外是設計精緻的長廊,長廊盡頭有幾缸睡蓮,白色的蓮花映着月光,在這炎熱的夏夜裡平添幾分清冷脫俗。
然而吸引殷暖目光的,不是這些蓮花,而是月光裡的那個人。
水奴一身灰色的大袖衣裙,背對着他直直的站在長廊邊上,淡薄得像是要融進月光裡一般。殷暖剛想走過去,忽然發現她的雙肩在微微顫抖着。接下來的一幕更是讓殷暖呆立原地,再不敢前進分毫。
水奴跌坐在地上,頭埋進臂彎裡。
開始低聲抽泣。
那聲音極其壓抑,像是有極大的悲傷,因爲內心終於承受不住才一點一點的釋放出來。
殷暖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潛意識裡覺得,水奴這樣悲傷的哭泣,會讓他很心疼。
“你還好嗎?”
殷暖忽然走過去,一步一步,直到站在水奴面前。水奴驚了一跳,有些驚慌的擡起頭看向來人。
在她擡起頭來的瞬間,一滴眼淚從她的眼眸裡裹着月關劃過臉龐之後落下。她的眼睛很大,眼尾微微翹起,很好看,只是平日總是垂着眼臉的緣故,倒是讓人忽略了這些。此時裡面滿載着淚水,悽楚卻又倔強的看着來人,讓人心都跟着顫了一顫。
殷暖盤腿在她面前坐下,並不寬厚的手拿下她狼狽的遮住雙眼的手,然後用自己的袖口笨拙的替她擦去眼淚。
“五郎君?”水奴緩了緩,然後低低開口。
“抱歉。”殷暖說道,“吾無意撞見。”
水奴搖了搖頭,沒說什麼。
殷暖轉身跪坐在地上,背對着她。然後斟酌着問道:
“若是你不自在,吾便不看你;你可以靠着吾哭泣,吾不會告訴任何人。所以……吾能留在這裡陪着你嗎?”
他年歲尚小,身量還未長高,不過爲了給身後哭泣的人一個依靠一般,小小的脊背努力的挺得直直。袖口裡的手不自覺的緊握着,擔心自己此舉唐突了水奴,會給她增添更多的不愉快。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或許也沒過了多久,但是殷暖覺得好像連玉兔都西沉了一些。身後終於感覺有人靠了過來,水奴的頭輕輕抵靠在他的背上,微微顫抖着。
殷暖動也不敢動,半響,忽然覺得臉上潤潤的,自己的眼淚也跟着流了下來。他並沒有覺得自己有什麼悲傷到需要流淚的事,只是覺得水奴心裡的傷痛太多,流不盡便只能沉澱在心底。所以,他希望能分擔一些。
那之後過了幾日,天氣果然轉冷,長廊的蓮花沒堅持多久就只剩下幾根枯枝殘葉,蕭瑟的寒風吹過幾次,院子裡玉蘭樹上的葉子就已經掉了大半。
這天,忽然來人告知,讓所有的殷家子弟到前院去,說是宮裡下了一道旨意。殷家之前也曾接過聖旨,但從不曾如此隆重過。
水奴早上被容柳叫了去,待知道消息的時候殷暖已經帶着阿元穗映等人離開了,還給她留了話,讓她安心等着。
水奴只覺心裡忽然抽痛了一下,這些時日的心神不安終於像要爆發了一般。她跑到院門處等着,整個人都恍惚起來。
“水奴?”容柳忽然扯了她一下,然後一把傘罩在她頭上。
水奴方纔發現原來不知什麼時候竟然下雨了,傾盆而下的雨早淋溼她一身她都沒發覺。
“水奴。”容柳擔憂的問道,“你這是怎麼了?”
水奴只是搖頭,“我在等五郎君他們回來。”
“那進去等吧,你這一身都溼了。”
“沒事。”水奴道,“容柳阿姊你先進去吧!”
“那我陪着你吧!”
容柳又把傘往她身上遮了一些,陪她在雨裡站着。
過了一個時辰左右,殷暖他們還沒回來,倒是大雨已經停了,容柳已經進進出出喚了水奴幾次。就在容柳打算把人直接拖進屋的時候,遠遠的終於看見人影過來。
水奴忙應上去,果然是殷暖他們,只是所有人安安靜靜的一句話也沒有,便是平日裡最鬧騰的阿元也難得的嚴肅。
“水奴。”殷暖看她*的跑來以爲出了什麼事,忙問道,“這是怎麼了?”
水奴不答,只是看向幾人急急的問道:“此去可是有什麼事嗎?”
“哦。”阿元道,“這個呀,是……”
“阿元。”殷暖忽然喝止道,“進屋再說。”
水奴雖然心急,但是也只得此地實在不是說話之地,只得忍下心急,跟着衆人一起往樹硯閣的方向走。
中途殷暖拿出自己的手帕給水奴,讓她擦擦頭髮上的水珠。水奴心不在焉的接過,方進了屋子就轉向阿元的方向,等着她繼續先前的話題。
阿元果然不負衆望,大咧咧的說道:
“可出大事了,那道旨意上說的是陛下駕崩了!”
後來又發生了什麼水奴就不知道了。她的腦海裡先是一片空白,接着局勢無邊的黑暗,這黑暗像是濃墨一般,一點點的把人淹沒,直到窒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