堵車,堵車,還是堵車。我歪頭看了看窗外排隊的車輛,然後伸出一根指頭從座椅的縫隙處戳了戳程祥的肩膀:“程祥,我想先去一個地方可以嗎?”
他似乎是睡着了,猛地驚醒,惺忪着睡眼問我:“沒問題啊,去哪裡?”
“西五環,福田公墓。”
程祥聽後愣了一下,但沒有追問我原因,就讓司機師傅改了方向。
風吹得剛剛好,綠蔭過篩陽光,砸在腳背上暖暖的。我一言不發,在前面走着;程祥也一言不發,在我身後跟着。我懷裡的向日葵耷拉着腦袋,隔着精美的包裝紙也顯得很沒精神。天空暈開的藍色裹挾着棉花般的雲朵,像一湖清水,瀲灩着,瀲灩着,折射的陽光就把它搖成了一輪明鏡。我穿梭在草木之中,向目的地走去。
“到了嗎?”程祥見我停下腳步,便開口問我。
我點點頭,卻不肯再往前一步。每當我感到困惑,難過,低落的時候,我總喜歡抱一束向日葵來這裡看他。但是,我每一次來這裡看他,都會站得遠遠的,勞煩過路的路人或者工作人員幫我把鮮花放在他的碑前,但自己卻從來不敢直面他的照片。我把向日葵交代給程祥之後,就遠遠地站着,看着它的背影。
程祥幫我把花放好,鞠了個躬,然後端詳了一會兒照片就回來了。我倆並排坐在階梯上,遠遠看着父親的墓碑,誰也不說話。
最終還是程祥打破了沉靜。他追問我,這裡葬着什麼人,爲什麼我不親自去看他。
或許是等待他發問一般,我憋了十幾年的話,就這麼一股腦兒地宣泄了出來。
那裡睡着我的至親,雖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但我今天所擁有的一切都是他無私給予我的。那是我的養父,他如同天神降臨在我黑暗的童年,然後一路披荊斬棘,帶我衝出充滿嘲笑和欺辱的福利院,給予我新生。可是,在他意外去世的那天,我剛好昏睡了過去。我錯過了同他告別的機會,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那你的養母呢?沒有和你一起生活嗎?”
“她改嫁了。當初領養我的時候,她就一直持反對意見。我甚至一度懷疑,我父親的意外去世,根本就是她策劃的陰謀。”
“爲什麼?”程祥驚訝地望着我。
“那個時候,我是福利院裡最不惹人喜歡的孩子。我不愛和別人交流,長得也不可愛,再加上那個時候我非常野蠻,整天邋里邋遢,所以來領養的家長沒有一個看得上我。其實我是故意的,我不想接受別人對我的好,更不想成爲寄人籬下的乞丐,直到我的養父出現,他一眼就看中了我,比我漂亮比我懂事的孩子多了去,可他偏偏要把髒兮兮的我領回家。養母也不喜歡我,因爲我,她甚至和父親吵過很多次,但由於父親的堅持,她纔不得不接受我。但在後來的相處之中,我慢慢感覺到,養母和父親在一起,根本就是爲了父親的錢財。再加上父親身體的原因,沒辦法要孩子,所以養母就在外面偷漢子。當然這都是我觀察到的,至於父親怎麼想我也不得而知。父親有高額的保險,意外去世之後財產理所當然都是養母的。但是養母沒想到的是,父親給律師留了遺囑,分給了我很多財產。但是我受不了養母對我的糾纏,就把一部分錢贈與她,只拿了一小部分而後和她斷絕關係了。現在她過得如何,我也一點都不好奇。”
“伯父……他是怎麼?”
“車禍。”我把頭埋在膝蓋裡,不想去回憶我生命中最殘酷的那一天。
那天是個陰暗的週五,下午放學,父親開車來接我。回家路上,他突然接了個神秘的電話就把車停在了路邊。不一會兒,父親的秘書開車帶着養母趕到,我被留在車裡,他們下車到路邊的咖啡廳裡討論着什麼,我就在車裡看書。過了好久好久,父親才面色沉重地走出來,而養母和秘書還在咖啡廳。父親帶着我,繼續開車上路。但是,他走的不是回家的路,而是走了一條人跡罕至的盤山公路,至於是通往哪裡我也不太清楚。父親顯得緊張而焦慮,額頭不停地冒汗,握着方向盤的手也在微微顫抖。那天我最後的記憶,是停留在一個急轉彎上,彎的這邊是山體,那邊是懸崖。就在過彎的時候,車速卻突然加快,父親猛踩剎車但絲毫不起作用,只聽見一聲巨響,我整個人就瞬間喘不上氣來,隨後兩眼一黑,就不知道之後發生了什麼。
等我醒過來,面對的就是父親的葬禮。絲毫沒有給我喘息的機會。
至於我是怎麼得救,父親又是怎麼去世的,我根本不得而知。後來,我看了那天的新聞和報紙,壓根就沒有提起這場嚴重的車禍。這一切,我只能靠自己的想象,或許是車子衝下了懸崖,或許是撞上了欄杆,或許是衝撞了山體,我只知道,我連父親的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哪怕是他的屍首。
程祥突然伸出手攬住我的肩膀,他修長的手指緊緊扣住我的臂膀,彷彿向我的脊椎灌輸了強大的支撐力,讓我能輕鬆地挺起腰桿,迎接面前燦爛的太陽。
程祥望着遠方天空,輕聲說道:“不管它是個天大的陰謀,還是場純粹的意外,那都是你的曾經。我相信那個時候,伯父從一羣孤兒中一眼看中你,肯定是因爲你身上有着和別人不一樣的東西。我覺得,伯父從你身上看到的,應該就是你現在的樣子吧。”
我扭頭看向他:“我現在的樣子?”
“你真的,比我見過的任何人都要堅強。”程祥回答道,“別看你平時總是膽小怕事哭哭啼啼,但其實,你是真正接受了這些苦難,然後再把它們轉化成眼淚發泄出來。而其他很多人,根本連接受都不敢,他們只會逃避。所以,金子息,你真的很讓人佩服。”
我沒有聽懂程祥的話,但是我覺得,這一刻,父親似乎離我特別近,就像在我身邊,用堅實的大手攙扶着我的肩膀。
這是第二個人。除了父親以外,他是第二個,能發現我連我自己都不曾覺察的價值。
程祥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然後對我笑了笑:“小公主,我們回家吧?”
這讓我猛然想起十幾年前父親第一次見到我時,對我說的話。
小姑娘,我們回家吧?
我用力點點頭,跟着程祥的腳步向遠方走去。
“對了,程祥……”我喊住他。
“怎麼?”他停下腳步,歪頭看我。
“沒,沒什麼。”剛纔那一瞬間,我本想把怪夢變成現實這個詭異的事情告訴給他,但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說出口來。這種靈異的事情,說出來誰會信呢?就算他相信了,可又能做些什麼呢?這夢還是要我一個人做下去,與其說出來徒增別人的煩惱,還不如爛在自己心裡,就當是我見鬼了。我擺擺手,示意他繼續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