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尋找海螺山

我們進修車鋪的時候,胡哥正在修車。他從一輛拖拉機下爬出來,着上半身,毽子肉上沾着一道道黑機油,只有脖子上掛着一串金鍊子,跟赤銅色的肌膚相映成趣——他之前是帶玉的,後來被我認出來是劣玉,就換了。

“你們壞了我的事,又要走了人,現在還要過來討東西,這有點欺人太甚了吧?”

胡哥陰惻惻地說,坐在一個大剷車輪胎上,手裡的扳手忽悠悠地轉着。木戶加奈雙手撫膝,鞠了一躬:“對於給您帶來的麻煩,我們深表歉意。我會在接下來的文化基金投資裡進行補償。”

胡哥搖搖頭,豎起三個指頭:“這小子先壞了我的臉面,你搬出我舅舅,好,這個我不追究。”他放下一根指頭,繼續道:“他還糟踐了我幾萬塊錢,你說文化基金裡補。這個也就算了。”他又放下一根指頭,把剩下的一根指頭晃了晃:“臉面和錢,拿我舅舅和基金兌了。還剩最後一個龍紋爵,是他押在我這裡的。一碼歸一碼,這可不能算在前兩個裡頭。”

言外之意,他還要撈些好處,才肯把龍紋爵吐出來。木戶加奈有些爲難,我知道這時候不能再讓一個女人爲自己出頭,挺身而出:“胡哥你開個價吧。”

“好!夠爽快!”

胡哥從輪胎上站起來,走到我跟前,右手摸摸下巴,估計是在琢磨能從我這裡榨到什麼好處。他一湊過來,我突然雙目圓睜,身子不由得朝前拱去。胡哥以爲我要動手,舉起扳手要砸。我急忙道:“別忙!”指着他脖子上那根金項鍊,大聲問道:“你這條項鍊是哪裡來的?”

胡哥下意識地用手攥住項鍊,大怒道:“關你屁事!”我從兜裡把藥不然給我的錢都扔過去:“這些錢都是你的。你快告訴我,這是哪裡來的!”

胡哥可沒想到,我會突然對他的項鍊有興趣。他後退兩步,一臉狐疑地瞪着我:“這是我奶奶從鳳鳴寺給我請的,你想怎麼樣?”木戶加奈對我的舉動迷惑不解,小聲問道:“許桑,你發現什麼了?”

我有些激動地比劃着,木戶加奈把目光投向那串金項鍊,也立刻瞪大了眼睛,發出“啊”的一聲。胡哥的這串金項鍊是純金鎖鏈相扣,在末端還拴着一尊小金佛。那尊小金佛是一尊坐佛,做工有些粗糙,但佛頭頂嚴的風格,儼然與則天明堂玉佛頭殊無二致,自佛額垂下的兩道開簾頗爲醒目。

從木戶加奈帶給我們的佛頭照片裡,我判斷出那尊被盜玉佛頭有三大特點:一是面容酷似龍門石窟的盧舍那大佛,也就是武則天本人;二是佛像造型偏向於馬土臘流派風格;三是佛頭頂嚴與初期藏傳佛像一致,曲度較大,外飾呈層疊剝落狀,且在佛額開簾。

武則天爲何選擇這種幾乎憑空而來的頂嚴風格,難以索解。這個疑點不解決,佛頭的真僞就很難得到確認——但我實在沒想到,居然會在現代社會岐山一個有黑社會性質的團伙老大身上,看到了幾乎一樣的頂嚴風格的佛像,所以我和木戶加奈纔會突然失態。

胡哥大概也不想太得罪木戶加奈,他把我扔出來的錢撿起來收好,然後對我們這個微不足道的要求,勉爲其難地做了回答。按照他的說法,這條金項鍊是他奶奶早年出嫁時的陪嫁,鏈條是請人打的,佛像是從本地的勝嚴寺裡開光請來的。

我和木戶小心翼翼地接過金項鍊,仔細看了看。這尊佛從造型上來說,屬於說法像,結跏趺坐,右手擡高手指結成環狀,左手平放在膝蓋上,算是漢地相當普遍的造像。唯獨那個頂嚴顯得特別突兀,簡直像是把一根黃瓜強行嫁接到土豆上一樣。

“這是在勝嚴寺請的對嗎?”木戶加奈問,胡哥點頭,然後解釋說勝嚴寺是岐山本地的寺廟,位於岐山縣西南,已經荒廢很長時間,一直到最近纔有住寺的和尚。

我對木戶加奈說:“看來,咱們得去一趟勝嚴寺看看。”木戶加奈“嗯”了一聲,握緊我的手。那種頂嚴風格既然出現在金佛頭上,說明工匠在鑄佛時一定有所參照,而這個參照物,很大可能就在勝嚴寺內。

胡哥收了錢,心情大好,回頭喊了一聲。沒過多久,裹着繃帶的秦二爺從後頭轉了出來,手裡還捧着龍紋爵。他一看是我,眼睛裡流露出怨毒的神色。胡哥沉臉道:“你明天帶着他們去勝嚴寺轉轉,不許出差錯。”

秦二爺一臉不情願,可不敢流露出半點抗拒。他把龍紋爵交給我們,戰戰兢兢地先走了,走路還一瘸一拐的,估計上次打得不輕。

當天晚上,我就在姬雲浮家睡了一宿,木戶加奈回了縣裡的賓館。到了第二天,我們開着吉普車,秦二爺帶路,風馳電掣地朝着勝嚴寺開去。一路上,秦二爺除了指路以外,一聲不吭,顯然是懷恨在心。我有心跟他搭話,總被他一句“您扮豬吃老虎厲害,我不敢說”頂回去。

勝嚴寺位於岐山縣城西南,不到三公里。秦二爺在方向上不敢撒謊,帶着我們沿公路過去,沒多少時間就開到了目的地。這裡位於周公河和橫水河交匯處的北岸塬頂,地勢頗高,以風水而論,確實是個建寺起觀的好地方。

到了勝嚴寺門口,我問秦二爺跟不跟我們進去。秦二爺一擰脖子:“不了,我自己走回去!”他一轉身,狠狠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一瘸一拐地離開了。

古寺山門半毀,處處斷垣青痕,雖然已被重修,卻也難掩傾頹之氣。寺門前的兩株大樹一棵已經半倒,另外一棵早已枯死,剩下光禿禿的枯枝垂聳,還沒被清理乾淨。我站在這寺面前,能感覺到一種古樸淒涼的寥落之感。木戶加奈嘴裡喃喃自語,不知在說些什麼,她掏出相機,先給山門拍了一張照片。

昨天木戶加奈已經從文物局要了相關資料。勝嚴寺是座古寺,何時所建已不可考,最早的一次重建是在大明景泰七年,香火繁盛,歷代縣誌都有記載,可惜大部分建築在“文革”期間被毀,至今還沒恢復元氣。

這座寺不算旅遊景點,沒人收費。我們信步入內,一路穿過廣場,偶爾有幾個村民走過,也只是淡淡瞥過一眼,繼續前行。

我們從廣場走過鐘樓、鼓樓和天王殿,在沿途的欄側殿角可以看到不少佛像、菩薩像和金剛像等常見的寺廟造像。不過這些石像要麼被砸得面目模糊,要麼整個頭顱被切掉,幾乎沒幾具是完整的。等到我們來到了寺廟的核心大雄寶殿時,發現眼前只剩下一片凌亂的石座地基,木質結構全都不見了——據說全毀於“文革”裡的一場大火。

諷刺的是,殿前不知被誰擱了一個小香爐,幾炷香歪歪斜斜地插在裡頭,半死不活。看起來,這裡還是有些村民會跑來上香的,只是不知他們對着斷垣殘壁拜個什麼勁。

我們繼續往後走去。後頭的觀音殿、藏經樓、華嚴殿、禪房之類的功能性建築,也是大多損毀。木像金像銅像之類的,肯定剩不下了,好在有一小部分供在僻靜角落或者山壁凹處的石像,總算還保留着原貌。我和木戶加奈仔細勘察,發現這些佛像最早可追溯到明代,不過造型都是典型漢地風格,沒有一尊和胡哥脖子上的金佛相似。

我們轉悠了半天,一無所獲,問了幾個過路的和尚。可他們都是最近才被派來勝嚴寺監督重修的,之前的事情也不瞭解。

“許桑,那個是什麼佛?”木戶加奈忽然指着一尊石像問道。這尊石像藏在一處突石之後,身後一棵大楊樹,身前擺着一個香壇擺放的痕跡。這石像的上半截身子已經沒有了,只剩下身。我掃了一眼,看到這石像身披裙甲,旁邊斜靠一截長兵器柄,在腰部附近還能看到有幾縷鬍鬚垂下的凸起粉飾,不禁笑道:“這人在你們日本,也很有名氣,可以說是家喻戶曉。”

“啊?是嗎?日本人都知道的中國人?”木戶加奈很驚訝。

“因爲這是一尊關公像啊。”我手指點了點那石像垂下來的鬍鬚。中國寺廟裡供奉的神像,除了關羽,還沒有第二個人會留這麼長的鬍子。說完我右手捋髯,左手提刀,擺出一個京劇裡關羽瞪眼的架勢,木戶加奈“噗嗤”一聲樂出聲來。

“可是,關羽怎麼會出現在佛教的寺廟裡呢?”

“關羽在儒教、道教和佛教裡,都被視作是守護神,所以在各地的寺廟裡,都會有關羽神像的身影,是類似於護法珈藍神一樣的存在,也是中土佛教融合當地傳統的見證。”

“那關羽是什麼時候從人間的武將,變成佛教神靈的呢?”木戶加奈擡起臉好奇地問道。我恰好之前收過關公像,所以研究過幾本關公崇拜演化的書,對這個略知一二,便告訴她:“這個說來就話長了,總之歷朝歷代對關羽不斷地神化,不斷地加封號,慢慢從一員武將變成名將,又變成了神將。”

“你知道的還真多。”木戶加奈大爲佩服。我臉一紅,前不久我纔在姬雲浮面前栽了一個大跟斗,聽到這種恭維,還真是有點吃不住。

“沒辦法。這個也是業務需要……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我之前收到一尊關公銅像,特別精緻,說是宋品。我一看銅像背後寫着‘顯靈義勇武安英濟王’幾個字,就樂了,說您這個肯定不是宋朝的東西。爲什麼呢?因爲宋朝關羽的封號,叫做‘壯繆義勇武安英濟王’。後來到了元朝,嫌壯繆兩個字不夠威風,纔給改成了‘顯靈’。所以關公像是哪一朝哪一代的,一看封號便知。”

木戶加奈聽得十分認真:“我在日本也看到過關羽崇拜的痕跡,想必也是與中國同源。”

“嗯,就是這樣沒錯……”

我隨口答應着,拍拍那尊破敗的關公像,表面平靜,心裡卻像煮開了鍋的餃子一樣,沉浮不定。

原來我一直有一個疑問,百思不得其解:許一城爲什麼讓鄭虎來到岐山鑄造青銅關公?這個舉動,到底和玉佛頭有什麼關聯?

現在,看到這尊供奉在勝嚴寺的半截關公像,讓我隱約捕捉到一絲靈感。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關羽正式被引入佛教,最早是在隋開皇十二年。當時的高僧智剴在玉泉山爲關羽亡靈授菩薩戒,使其成爲佛門弟子。到了武則天時期,禪宗的北派創始人神秀——就是六祖慧能的死對頭——在玉泉山建大通禪寺,第一次將關羽封爲護法珈藍神,正式引入佛教神靈體系。

而就是這個神秀,後來被武則天請到長安供養,號稱“兩京法主”“三帝國師”,恩榮無加,成爲中國北方佛教界的領袖人物。

神秀既然進過長安,那麼關羽崇拜隨之進入上層社會,不足爲怪;而神秀作爲佛教權威,武則天修造佛像什麼的,也會請教他的意思——這個聯繫非常牽強,還缺少關鍵性證據,但畢竟讓我摸到一點門道了。

我一邊走一邊沉思,還得留神不要讓木戶加奈看出來——她還不知道鄭虎和青銅關公的事情。木戶加奈倒沒起疑心,拿着相機喀嚓喀嚓拍個不停。

這時候,一個老道士擋在了我們面前。

是的,我沒看錯,是一個在和尚廟裡的老道士。這道士花白頭髮,戴副眼睛,梳了一個鬆散髮髻,披了身髒兮兮的道袍,有點像是電視劇《西遊記》裡的鹿力大仙。他手裡還提着一個小旗杆和一個小馬紮,旗杆上寫着“算命”兩個字。

“這兩位,要不要來算算命啊?不準不要錢。”老道士張嘴就是一口流利的普通話,標準得像是新聞聯播播音員。

我和木戶加奈都樂了,我開口道:“你一個道門弟子,怎麼跑來佛家的廟裡搞這一套,不怕佛祖說你搶生意嗎?”

老道下巴一擡,一臉不屑:“我告訴你們,正經和尚是不會算命的。佛門經典一萬三千六百卷裡,沒一句教人求神問卜。所以凡是求籤看相的和尚,都是不遵戒律的野和尚,糊弄愚夫氓婦而已。我們道士搞算命,纔是本職工作。”

我聽他說得有趣,索性停下腳步,把我的八字報過去。老道把旗杆戳在泥土地上,小馬紮一紮,大馬金刀坐下去,掐指算了幾下,雙目“唰”地睜開:“你這命格不錯,山道中削。”

我咯噔一聲,之前有人給我算過命,也是這麼說的。看來這老道還真有兩下子。我連忙問他:“那你能看出來我最近運勢麼?”老道斜乜一眼木戶加奈:“別的不知道,命犯桃花是一定的。”木戶加奈也好奇地湊過來,讓他看手相。老道捏過她的手,看了一番道:“你不是華夏子民,倒像是海外之人。”她大爲驚訝,問他怎麼看出來的,老道捋髯一笑:“你的護照掉了……”

木戶加奈連忙低頭,看到自己那本寫着“日本國護照”的護照落在了地上。我們都哈哈大笑起來,覺得這老頭可真是有點意思。他說:“看你們挺投緣的,老道我實話實說吧,算命這東西,三分看天,七分看眼色。一看你們衣着舉止,再談上兩句,來歷就能猜個不離十。再順着來歷說話,基本上都錯不了。”

“您就不怕我們聽完實話,不給您錢還罵您騙子?”

“老道我一眼看過去,就知道你們倆不是那樣的人。”

“那我們是什麼人?”

“嘿嘿,你們都是聰明人。我跟你們說八字運勢,你們不一定信;但跟你們說實話,你們肯定覺得我這人有趣,一準給錢。”

老道的話讓我忍俊不禁,想掏錢給他,一摸兜,纔想起來剛纔全扔給胡哥了。木戶加奈見狀,從她的錢包裡拿出一張一百元,遞給老道。老道嚇了一跳,連聲說這太多了太多了,我說你就收下吧,也算緣分,他才戰戰兢兢接過去,反覆疊了幾下,揣入懷中。

有了這一百元墊底,我們很快就熟絡了,索性坐下來跟老道攀談起來。老道也不避諱,說起自己的經歷來。他俗家姓謝,本是這勝嚴寺的一個小沙彌,後來太清苦,不幹了,跑去四川青城山改投了道門。“文革”時候勝嚴寺被焚,僧衆流散,青城山卻是巋然不動,讓謝老道躲過一劫。改革開放以後,宗教界解禁搞活,他就跑回岐山,在各處寺廟道觀裡轉悠。

“這麼說你對焚燬前的勝嚴寺很熟悉嘍?”我裝做不經意地問道。

謝老道一拍胸脯:“那還用說,熟得跟自己家似的。”

“那這裡面有什麼佛像,你也都知道嘍?”

謝老道說:“那是自然。我當小沙彌的時候,最喜歡數佛像玩了。”

我讓木戶加奈拿出玉佛頭的照片給謝老道:“你看看,這寺裡有沒有和這個相似的,尤其是這一處。”我特意指了指頂嚴的位置。謝老道眯着眼睛看了半天,道:“好像是有那麼一尊吧……我記得是禪院後頭供過一尊毗盧遮那佛,腦袋頂上就和這個差不多。”

我和木戶加奈目光俱是一凜。老道又道:“不過看照片上這臉,倒很似是龍門那裡的大佛嘛。”

“哦?您也見過龍門的盧舍那大佛?”

謝老道一臉憤怒:“你們看不起人!我做和尚的時候,可是精研過佛學的,也不是沒掛過單。”他揉揉鼻子,擺出個教訓的姿勢:“盧舍那大佛是按照武則天的相貌雕刻而成,這你們知道吧?”

“知道。”

“可你們知道不知道,武則天爲什麼要選擇盧舍那佛爲自己的造像?”

我和木戶加奈一齊搖頭。

謝老道大爲得意,腳往上翹:“盧舍那佛是佛祖的三個分身之一,叫做報身佛,‘盧舍那’在梵文裡的意思,就是智慧廣大,光明普照,和武則天的‘曌’字可以印合。”

“盧舍那佛先不去管它,還是說回您剛纔提的那尊毗盧遮那佛吧。”我怕他扯得太遠。

謝老道一瞪眼:“沒文化!佛祖立名的時候,把法身佛、報身佛合立一名,以表示法、報不二的精義,所以盧舍那佛,就是毗盧遮那佛的簡稱,兩者本來就是一回事。要說毗盧遮那,怎能不提盧舍那?”

我心中一動:“也就是說,毗盧遮那佛和盧舍那佛,其實是異名同體,互爲表裡嘍?”

謝老道說:“不錯。具體到佛像上,這兩尊佛一般都會相對而供。明處供奉盧舍那佛,必也會在偏處供一尊毗盧遮那佛,反之亦然。一法一報,如此才符合佛法奧義——不過這勝嚴寺很奇怪,原先的禪院後頭供過一尊毗盧遮那佛的石像,有多少年頭誰也不知道,但與之相對的盧舍那佛,卻誰都沒見過。”

“那尊毗盧遮那佛的頂嚴,是與照片上的一樣?”

“差不多吧。我記得挺清楚,那尊佛當時香火還挺盛的,很多善男信女都去拜,寺裡還賣了不少開光的小金佛,就按着它的面相來的。毗盧遮那佛這名字太拗口,當地老百姓看它的頂嚴別緻,都叫它金頂佛。”

“你能帶我們去看看嗎?”

“行,反正今天我也沒什麼生意。不過那佛像早就沒了,現在只剩一個大水坑。”

謝老道起身收起小馬紮,帶着我們往勝嚴寺後頭走。他輕車熟路,一會兒工夫就把我們帶到後寺。這裡原來是一處幽靜禪院,精舍俱在,只是因爲年久失修,雜草叢生,幾個建築工人在慢條斯理地修補着屋頂。謝老道走到一處圍牆旁邊:“就是這裡了。”

我們一看,果然如他所說,這裡只剩一個乾涸的大水坑,別說佛像,連基座都不見了,水坑邊緣露出紅黃顏色的乾土,跟四周草叢相比,就像是一個人的頭頂生了塊癩瘡。

木戶加奈問道:“既然這尊佛香火如此之盛,爲何要放在禪院裡而不是搬到正殿或者前院呢?這裡是和尚的住所,香客們來燒拜,豈不是很不方便?”

謝老道被問住了,愣了愣,方纔回答:“正殿裡已經供瞭如來佛祖的應身,怎好鳩佔鵲巢……”謝老道意識到這成語用錯了,敲敲腦袋,改口道:“怎好一佛兩拜。再說了,據說在立寺之時那尊金頂佛就立在那裡了,這麼多年從沒挪過地方。就算寺裡的和尚想動,喇嘛們也不幹呀。”

“喇嘛?勝嚴寺不是禪寺嗎?”

“這裡離臨夏和甘南都不遠,也經常有喇嘛過來串門。他們不幹別的,只爲過來拜一拜毗盧遮那佛。他們捐的香油錢不少,寺裡就答應了。”

“他們爲什麼這麼做?”

謝老道豎起一根指頭:“你們連這點常識都忘了?毗盧遮那佛的別名叫什麼?大日如來!那是西藏密宗的最高神!”

聽到這句話,我猶如被當頭打了一棒,幾乎站立不住。

我怎麼會這麼笨!連這個最最基本的常識都忘記了!

密宗供奉的至高無上的大日如來,就是毗盧遮那佛啊!佛頭的頂嚴具有西藏風格,絲毫不足爲奇。

這些佛教常識,我本來是熟稔於胸的。不過玉佛頭畢竟是初唐作品,那時候佛教在西藏剛有萌芽,大日如來的面相與後來的造型不甚相同,所以我壓根沒認出來。一直到謝老道提醒,我才猛然想起來,原來還有這麼一層聯繫。

護法珈藍神的關羽像。

則天明堂裡的玉製大日如來。

藏傳佛教的頂嚴。

對向而供的毗盧遮那佛和盧舍那佛。

這些零碎的線索在我腦中盤旋,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揮之不去。我努力想將它們撈起來,試圖發現其中的聯繫,卻總是感覺力不從心。

謝老道看我面色不對,問我是不是不舒服。他從懷裡摸出瓶藥丸,自誇說他除了學道,還學醫,糅合道家養生之道,能合丹藥,可治百病。我謝絕了他的好意,又問道:“你說二佛對供,那勝嚴寺裡與大日如來對供的盧舍那佛,是在哪裡?”

謝老道困惑地琢磨了一下,回答道:“沒有。”

“沒有?”

聽到我的質問,謝老道彷彿權威受到了傷害:“勝嚴寺各類造像一共一百三十七具,每一座老道我都記得清楚,絕不會錯。”我“哦”了一聲,點點頭,把他放開。

我們很快離開了勝嚴寺,驅車回到岐山縣,還順便把謝老道送進縣城。他衝我們一稽首,轉頭就鑽進一個農貿市場,不知做什麼買賣去了。木戶加奈問我回賓館還是回哪裡,我說先去趟新華書店吧。於是我們到了新華書店,買了一張寶雞市附近的大比例尺地圖,還順便買了本中國地圖冊。木戶加奈看起來有些迷惑不解,但也沒問。

回到賓館之後,我把地圖攤在牀上,拿着放大鏡對着地圖看了半天,又拿着尺比量了一番,擡起頭來對木戶加奈道:“我想我知道了……”

“許桑知道了什麼?”木戶加奈眨巴眨巴眼睛。

我一字一句道:“發現我們的祖輩在1931年消失的那兩個月裡去了什麼地方。”木戶加奈聞言手中一顫,差點沒把水杯掉在地上。我檢查一下賓館的窗戶,又把房門關好,轉過身來嚴肅道:“木戶小姐,在這之前,我想和你確認一件事情。”

“請說。”

“你歸還玉佛頭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麼?”

在木戶加奈開口之前,我又補充了一句:“請不要說爲了兩國友好或者爲祖父贖罪這樣的廢話,我不會相信的。”屋子裡的氣氛陡然變得尷尬起來。

如果她真想歸還佛頭爲祖父贖罪,合乎情理的做法是在媒體上發佈聲明,然後在中國政府與東北亞研究所之間進行協調。她作爲佛頭的繼承者,應該有足夠的影響力來促成合作。而實際上,她非但不回日本與東北亞研究所斡旋,反而只帶着一堆玉佛頭的舊照片跑來中國,到處打探消息——這怎麼看,都不像是一個贖罪者該做的事情,至少不是現在該做的事情。

我剛纔看了地圖之後,有了一個相當可靠的猜想。如果這個猜想被證實,那麼距離1931年之謎,會大大地踏進一步。在這個關鍵時刻,我必須慎重。如果木戶加奈不能完全信賴的話,我寧可不說出來。

看到我的質疑,木戶加奈的神情變得有些苦澀。她撩起髮根,咬住嘴脣,沉默地坐在沙發上。我沒有催問,而是抱臂冷冷地望着她。過了半天,她擡起頭:“如果我說出來,許桑你還會陪着我麼?”

“這要看你說的是什麼。”

木戶加奈道:“我即使說出實情,要怎樣纔會讓許桑你相信呢?”我答道:“我自然聽得出來。”木戶加奈苦笑着搖搖頭:“那麼,我又怎樣才能確認,許桑您對我也是沒有保留的呢?”

她這一句反詰,把我給噎住了。確實,信任是雙向的,她固然沒向我完全坦承,而我也沒說出全部事實。是否要在這個時間把所有的底牌都攤出來?我猶豫了那麼一瞬間,然後突然發覺,中計了!

這是木戶加奈的一個試探。她看到我目光退縮,馬上就能知道,我也有事瞞着她。

這女人,真不得了。我本想先聲奪人探她的底,反被她不露痕跡地擺了一道。可是木戶加奈的大眼睛裡沒有得意,還是一副被人誤會的傷感神情。她凝視我半晌,忽然開口提議道:“許桑,我想有一個辦法,可以讓我們不再懷疑對方,真正成爲可以信賴的夥伴。”

“什麼?”

“我們,嗯,結婚。”木戶加奈低聲說,音調微微有些發顫。

“結婚!”我被她這種天馬行空的思維嚇了一跳,這也跳躍得太厲害了吧。

木戶加奈面色緋紅,但她仍鼓起勇氣說道:“是的,結婚。我們兩個家族,從祖輩開始就有着糾葛。我們成爲夫婦之後,從此合爲一體,便可共享這個宿命,再沒有任何隔閡。”

這女人的想法,實在是與常人殊異。我想了半天才囁嚅道:“就算要結婚,也來不及啊。我戶口本還在北京呢。”木戶加奈道:“只要我們確定關係,法律上的手續可以後補。”

我臉色變得古怪之極:“怎麼確定關係?”這時賓館房間裡就我們一男一女,氣氛可是有點曖昧。木戶加奈估計猜出了我的心思,氣惱而羞赧地甩了甩手,嗔道:“我的意思是,先訂婚。”

我一拍腦袋,暗歎想多了。木戶加奈倒了兩杯白水,遞給我一杯:“如果許桑不嫌棄的話,就請你喝下此杯,作爲我們訂婚的見證。”我握着杯子,不知該怎麼說。木戶加奈用她的杯子輕輕在我杯上一磕,一飲而盡。

“今後要和許桑一起努力了,請多多關照。”木戶加奈看我喝完以後,深鞠一躬,露出開心的笑容,像是出嫁了的大和撫子。這副乖巧溫順的模樣,讓我有點暈,有一種微妙的不真實感,就這麼稀裡糊塗地娶媳婦兒了?

木戶加奈放下杯子,坐到牀沿,雙手握住了我的手:“許桑既然是我的未婚夫,那麼我的事情,可以都分享給你聽了。”

“嗯,我聽着呢。”我回答,沒有把手抽走。

木戶加奈道:“首先有一點我必須說清楚。之前我提供給中方的資料,包括講給你們的事情,全都是真的,沒有任何不實。只不過我當時隱瞞了一件事,一件我無法說給外人聽的事情。”說到這裡,木戶加奈曖昧地看了我一眼,意思是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了。

“我們木戶家與這尊玉佛的淵源,並不是從我的祖父木戶有三教授開始的……”木戶加奈說的聲音很平緩,像是在學術廳裡在做着論文答辯一樣,“根據木戶家族留下來的殘缺記錄,最早恐怕要追溯到唐代。”

“唐朝?那豈不是和玉佛的製作同一時間?”我沒想到會這麼早。

“嗯,差不多了。根據我祖父的研究筆記,當年我的家族裡出過一位遣唐使前往大唐,在洛陽無意中看到這尊玉佛。他在洛陽與玉佛之間發生什麼事情,歷史記載語焉不詳。但他回來以後,對玉佛一直念念不忘,便把這個心願留給了子孫,希望後人有朝一日能再去拜謁這尊玉佛。”

“也就是說,這個玉佛頭不是木戶與許一城在考察中無意發現的?木戶有三一開始來中國,就存了尋找玉佛的心思?”

“是的。當時的‘支那風土會’制訂了一個計劃,他們蒐集日本保存的各類中國文獻記錄,制訂了一份《支那骨董賬》,列出了大約一百多件尚未出現在市面、同時又有零星線索可以追查的珍貴古物,其中就包括了木戶家文獻記載的則天明堂玉佛。研究會的人對則天明堂玉佛的興趣非常大,認爲它的價值勝過一座博物館。我的祖父就是帶着這個使命來到了中國。”

“然後他碰到了我爺爺,兩個人志同道合,一齊去弄走了玉佛頭?”我的聲音帶着一絲苦澀、一絲無奈和一絲淡淡的嘲諷。

木戶加奈的身體一僵,聲音陡然變大:“可是,我祖父的本意,絕對不是要去別的國家竊取古董。他是一個愛古成癡的人,不關心政治,只希望能夠見到木戶家夢寐以求的玉佛,就足夠了。”

“可他畢竟把玉佛帶回日本去了。”

“我父親是個單純的考古人,在他心目中,國家、種族什麼的根本沒有文物研究重要。而且祖父帶回國的,只有佛頭。爲此他還惆悵了很久。別人都以爲他是爲沒拿到玉佛的全部而遺憾,但我知道,祖父實際上是因爲讓一件珍貴文物身首分離而傷心。”

木戶加奈看到我的表情還不是十分信服,又補充道:“今天姬雲浮不是說過嗎?您的父親許和平教授突然決定去西安,帶去了兩本筆記。我現在有點懷疑,這兩本筆記,就是我祖父交給許和平的,用來贖罪。”

我差點從沙發上跳起來:“這是怎麼回事?”

“木戶筆記是在我祖父病死之後,在家裡的一處暗格裡找到的,發現以後就被放入私人博物館。可是我後來考察過,那個暗格的尺寸,明顯是以筆記的寬窄定製的,但它的深度,卻足以容納三本。我一直就在懷疑,是不是不只一本筆記。現在聽了姬雲浮的話,我更確定了。我祖父一定是在去世前,通過什麼途徑把其中兩本筆記,交還給了你的父親,所以許和平教授纔會前往岐山。”

“可是,爲什麼只給兩本,而不是三本都還呢?”我還是不明白。

“大概他希望給自己也留一點紀念吧。”木戶加奈輕輕喟嘆一聲,“我祖父晚年非常寂寞。佛頭被東北亞研究所收藏,他幾乎看不到,家裡人也都幾乎不理睬他。唯一承載記憶的,就只有這本筆記了。這次我說要將佛頭歸還中國,真正的目的,是希望藉此機會完成家族與我祖父的夙願,找出當年消失的佛身,讓玉佛合二歸一。至於玉佛本身的歸屬究竟在中國還是在日本,都無所謂。只要寶物重新恢復,我的祖父就一定會開心。”

“爲這一件事,你不惜跟東北亞研究所的人鬧翻,還大老遠跑到中國來,跟一個陌生男子擅自締結婚約。你怎麼會對一個素未謀面的祖父,有這麼深切的感情?”

“這就是所謂家族的血液吧。許桑不也是爲了從未見過面的爺爺而一直在努力嗎?”木戶加奈反問。

我們四目相對,突然都明白了。幾十年前,許家與木戶家的兩個人踏上尋找玉佛之旅;幾十年後,同樣是這兩家的後裔,踏上同樣一條路,這看似偶然之中,其實隱藏着必然。我們其實都是同一類人,有着理想主義的傾向,會固執地堅持一些看似無謂的事情,爲此不惜付出一切代價——這就是木戶加奈所說“家族的血液”吧。

我和木戶加奈相視一笑。這時候我才發覺,她不知不覺依偎到了我的肩頭,身子輕輕斜靠過來,保持着一個親密而曖昧的姿勢。我爲了避免尷尬,咳了一聲,說木戶小姐,我來給你說說我今天的發現吧。

木戶加奈坐正了身子:“以後叫我加奈就可以了。”說完她嫣然一笑,一片燦然。她和黃煙煙的美截然不同:煙煙的美是驚心動魄的,如同荒野裡熊熊燃燒的野火;而木戶加奈更像是一本翻開的詩集小卷,馨香靜謐。

既然我們已經——姑且算是吧——訂婚,而且她也吐露出了自己的真實意圖。如果我還繼續藏着掖着,就太不夠意思了。於是我盤腿坐在牀上,把地圖翻到河南省洛陽市那一頁。拿起鉛筆說道:“綜合目前我們掌握的信息,可以知道:這個則天明堂玉佛的正身,是毗盧遮那佛,也就是大日如來。而它的面相,是以則天女皇爲藍本。你記不記得謝老道說過,按照佛法法報不二的精義,大日如來與盧舍那佛這兩尊佛,在很多寺院裡都是一陰一陽相對供奉。”

“是的。”木戶加奈說。

“我聽到那句話以後,就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武則天供奉在洛陽明堂裡的,是大日如來玉佛。那麼,一定存在一尊與之相對的盧舍那佛。明堂的遺址,在今天洛陽中州路與定鼎路交叉口東北側。”

我一邊說着,一邊用鉛筆在地圖上點了一點。聽了我的提示,木戶加奈眼睛一亮,她從我手裡拿過鉛筆,從洛陽市區劃出一條淡淡的鉛筆線,一直連接到龍門石窟的位置。

“不錯!”我讚許地看了她一眼,“龍門石窟的是盧舍那大佛,而明堂裡供奉着的,是大日如來。一在明,一在暗。咱們有理由相信,這兩尊佛,是嚴格遵循着‘法報不二’的原則來設置的。”

我又把寶雞市的地圖攤在牀上:“咱們再來看勝嚴寺。今天謝老道說了,勝嚴寺裡只有一尊大日如來,那麼,另外一尊盧舍那佛是在哪裡呢?洛陽的二尊佛,一在堂內,一在城外,那麼勝嚴寺的兩尊佛,是不是也是同樣的安排,一尊在寺內,一尊在寺外?”

木戶加奈一拍手,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句日文的感嘆詞。她整個上半身都俯在地圖上,用指頭一寸一寸地在岐山縣附近移動。

“所以我認爲,勝嚴寺的佛像,是一個指示方位的座標。我研究了一下明堂遺址和龍門石窟之間的距離與方位關係,並把這個關係套在勝嚴寺裡。結果發現,與勝嚴寺大日如來相對的盧舍那佛,準確位置正是在這裡……”

木戶加奈隨我的解說移動鉛筆,很快就畫出了一條線。起點是勝嚴寺,而終點則落在了秦嶺崇山峻嶺之間,那裡沒有任何地名標示。她擡起頭望着我,我點點頭:“許一城和木戶有三,很可能在岐山發現了這種對應關係,然後他們根據勝嚴寺這尊佛像指示出的位置,深入秦嶺,去尋找另外一尊盧舍那佛。”

木戶加奈興奮地接過我的話:“也就是說,他們發現玉佛的地點,很有可能就在秦嶺中的某一點,那裡有一尊盧舍那佛像作爲標記!”可她忽然又困惑起來:“玉佛本來供奉在洛陽,怎麼會跑到岐山這麼偏僻的地方來呢?”

我搖搖頭:“你不要忘了,在證聖元年,也就是公元695年的正月十六,明堂被一場大火燒燬了,明堂內的許多珍貴寶物都付之一炬。這尊玉佛,可能就在那個時候被轉移了出來,放到什麼地方暗藏起來也說不定。”

“那麼我們接下來該做什麼呢?”木戶加奈問。

“當然是去實地看看嘍。”我伸出手,指向遠方的秦嶺山脈,神情平靜。

龍門石窟是在洛陽明堂遺址的東南方向大約十五公里左右。如果我的理論成立,那尊神秘的盧舍那佛像,應該也在勝嚴寺東南十五公里的地方——那裡恰好是秦嶺山中。這個距離看着很近,但這只是地圖上的直線距離。秦嶺險峻曲折,山裡沒有現成的道路可以走,少不得要繞路攀巖,十五公里直線,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繞到。

我把這個猜想告訴姬雲浮,他很贊同,也想跟我們去看看。不過他必須幫老戚破譯筆記,暫時抽不出時間來。於是我決定只帶木戶加奈去。我本想再找個熟悉地形的當地導遊,不料又在街上碰到了謝老道。謝老道聽說我們要進秦嶺,自告奮勇要跟着去,拍胸脯說這一帶他從小就熟悉,翻山越嶺不在話下——他說是跟我們投緣,我猜我們出手闊綽也是個重要原因。

我們在岐山買了一些登山用的裝備,還有兩頂帳篷和三天的糧食。現在時節還未進入秋季,山裡除了稍微涼一點以外,還算適合露營。我以前跟人去北京附近的司馬臺野長城玩過,有攀登經驗;而木戶加奈表示,她在日本時也經常要去深山考察神社遺址什麼的,野外作業司空見慣。至於謝老道,人家當年是從陝西一路要飯要到成都的,這點路程,小意思。

我們面臨的最大問題,其實是精確定位。這不是一次“面”考察,而是“點”考察,必須準確地抵達那個“點”,纔有意義。

最後解決這個問題的,還是姬雲浮。他從自己的收藏裡,翻出一張古老的軍用地圖。這張地圖木戶加奈看起來格外親切,因爲這是舊日軍參謀本部出版的。在抗戰之前,日本派遣了大量間諜潛入中國,繪製了大量精細地圖,甚至比中國自己的都好用。這張地圖就是岐山附近的地形圖,嚴格遵循軍事地圖畫法,等高線勾勒得一絲不苟,標高也特別細緻,相當好用。

“不得不承認,日本人做起事來,就是認真啊。”我抖了抖地圖,謝老道一臉不屑:“這一條一條線曲裡拐彎的,還能比得過老道的掌中羅盤、胸中玄機?”說完他托起一個風水羅盤,撥弄一番,擺出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

這羅盤是黃楊木質地,邊緣光滑,浮着一層暗紅色的包漿,內斂深邃,像是給人玩熟的核桃一樣,沾染着氣血,一看就是件好文物。不過我對這玩意的實用價值存疑,羅盤還能轉,但上面刻的字都磨得幾乎看不見,中間的指南針磁性也堪憂。

木戶加奈在一旁沒有說話,她正默默地檢查着我們的登山包。自從“訂婚”以後,我跟外人說話的時候,她從不插嘴,永遠站在我身旁稍微後一點的位置,總是恰到好處地遞來外套或是水杯,像傳說中的日本女人一樣賢惠。

胡哥聽說我們要出發,建議我們把秦二爺帶上。不過我看秦二爺對我們一直餘恨未消,還是婉拒了。山裡太危險,需要團隊精誠團結,我可不想攀山之餘還要提防他。

這一切都準備停當以後,我們選了一個大清早,從勝嚴寺附近的一處山口進入秦嶺。姬雲浮把我們送到山腳下,叮囑了一番,說等你們回來,這邊也破譯得差不多了。

秦嶺的主峰坐落在眉縣、太白縣、周至縣境內,海拔三千多米。岐山毗鄰三縣,屬於主峰北麓範圍。山體之雄奇、山勢之跌宕起伏,一點都不含糊。我們一開始出發時,尚有牧羊人小路可以走,但很快小路的痕跡就消失了。我們不得不沿着陡峭的山坡小心前進,有時候爲了翻過一道高坡,要反覆上下好幾處山頭。開始時還能偶爾在山坳裡看到一兩塊田地以及經濟林地,到了後來,周圍的野生華山鬆、油松、椴樹變多,從稀疏逐漸茂密起來,還有好些不知名的鳥和小動物竄來竄去。我們在山裡走了足足一個上午,一看地圖,直線距離還不到三公里。

我們滿頭大汗地走到一條山澗的拐角低窪處,看到有一條清澈小溪橫穿而過,蜿蜒伸向山脈深處。所有人都同意停下來休息一下,於是我們在溪邊坐下,吃了點午飯。

我低頭拿着指南針看地圖,研究該怎麼走才最有效率。這張地圖雖然等高線精細,可也不能完全信賴。有的地勢險要,但山石起伏,可以落腳攀爬;有的地方看似平緩,卻是密林緊湊,無法通行。謝老道拿着羅盤在四周轉悠了一圈,看我正在發愁,眯着眼睛說:“這一帶啊,叫做鬼剃頭。你看看,東一條溝壑,西一道山嶺,像是被鬼抓了腦袋,拽下幾根頭髮一樣。出了名的難走,附近的山民,都很少進來。”

“這麼說你也沒怎麼來過?”

“咳!這地方有啥好的,除了逃犯,誰輕易往山裡來。”謝老道摸出一塊饃,就着溪水啃着吃。

木戶加奈沒參與討論,她殷勤地爲我切開一片面包,抹上巧克力醬,還撒了幾粒葡萄乾在上面。我接過麪包吃了一口,她又遞過來一瓶泡着蜂蜜和柚子片的水來,讓謝老道好一陣羨慕。

等到我們都吃飽喝足了,躺在草坪上休息的時候,她忽然問了我一個問題:玉佛頭本來放在洛陽明堂裡,爲什麼許一城和木戶有三會來岐山尋找?

關於這個問題,我之前還真做過一番功課。反正這種跋涉很無聊,我把這個背景故事說給她聽。

所謂明堂,是指古代用來宣佈政令和祭祀的場所,政治意味濃厚。爲了給稱帝做準備,武則天在垂拱四年,也就是公元688年春天在洛陽修建了一座明堂,號稱“萬象神宮”。這座明堂的主持者是她寵信的一個面首,叫薛懷義。這個人非常聰明,他指揮數萬民工,以乾元殿爲基礎,只用了一年時間就修起了一座無比高大的明堂。

這座明堂周長九十米,高九十米,擱到現在也是棟高大建築了。它分爲三層,最高層是一個圓頂亭,亭中立有鐵製金鳳一頭,暗喻武則天本人。而在明堂後頭還有一座天堂,裡面放置着一尊高百尺的夾紵佛像,周圍放置諸多佛教器物,大日如來玉佛像很可能就擺放在天堂裡。

明堂落成八年之後,證聖元年(公元695年)的正月十五上元節,薛懷義爲了討好武則天,挖空心思在元宵節當天搞了一場盛大的表演活動。他在明堂挖了一個深五米的大坑,放了一尊佛像下去,當着武則天的面用鐵鏈拽上來,展現出了佛自地涌的奇觀。他還拿牛血畫了一張兩百尺高的佛像,懸掛在天津橋上。可是武則天對此沒太大興趣,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新寵沈南璆身上。

薛懷義心生嫉妒,竟然在上元節的次日,一把火把天堂給燒了。這場火勢很大,連明堂也被禍及,生生燒了一個罄盡。武則天不願醜事外揚,對外說是工匠的失誤,給遮掩過去了。

“後來明堂雖經多次修復,但再也沒恢復第一次的規模。到了安史之亂的時候,明堂被徹底焚燬。我估計,那尊玉佛很可能就是在這兩次浩劫中的某一次,被轉移出宮的。”

“如果是把玉佛送到長安保管,我可以理解。但爲什麼要特意把它送到岐山附近呢?難道岐山在唐代有什麼特殊的地位?”木戶加奈問。我搖搖頭,表示這個問題答不出來——事實上,我們此行的目的,正是爲了找出這尊玉佛背後的故事。

我拍拍手,起身背起揹包,準備繼續上路。木戶加奈坐在地上,把手擡起來,我握住她的手輕輕一拽,把她拽了起來。謝老道一個人走在前頭,我們談話他從來不插嘴。這個人雖然油腔滑調,其實聰明得很,知道有些事裝不知道的好。

我們又在山中跋涉了整整一個下午,從一座高嶺的側面斜插到兩片山崖交匯處,沿着一條無比狹窄的崖邊向下走去。這裡山體斷層天然形成一條狹窄棧道,勉強可以走過去,但人必須後背緊貼巖壁,一步步蹭過去。從地圖上看,這是一道類似外牆的山嶺,突破之後,裡側山勢趨緩,就好走多了。

趕在太陽下山之前,我們終於有驚無險地翻過這道山牆,來到一處長滿竹林和槭樹的山坳。這裡地勢平緩,適合紮營。這時候謝老道忽然喊了一聲,我們循他的視線看去,看到遠處的林子裡影影綽綽的,似乎有棟建築。

這個發現讓我們吃驚不小,沒想到在如此偏僻的地方還有居民。我們謹慎地停住了腳步,想看清楚再說。那建築的大部分都被竹林和槭樹遮擋,只能從輪廓勉強判斷,它的體型很小,還不到尋常茅屋的高度。外圍樹林與草坪沒有任何人類活動的痕跡。

謝老道觀望了一陣,捋着鬍子道:“槭樹爲帳,那不是人住的地方。”

“那是什麼?”

他轉過頭,一臉嚴肅:“那是一座墳。”

我鬆了口氣。在深山裡面,一座墳總比一羣不知底細的人要安全。我們走近一看,果然是一座墳。這墳墓形制一看就是明代的,墳圍用大塊青磚砌築。不過這墳已經被人給盜過了,墓前石碑只剩下一個基座,墳塚像一個人被剖開了肚皮,向兩側敞開,裡面隱約可見半扇拱形葬頂。大概盜墓賊覺得這裡荒無人煙,所以肆無忌憚,連盜洞也不打,直接挖開了事。

墳墓附近長着高高的灌木與野草,幾乎要埋掉一半墓身,沒有任何小徑的痕跡。說明這地方即使當年有人祭祀,也早已棄之不管了,就連盜墓的恐怕都是許多年前的事情。謝老道拿着羅盤看了一圈,說這墳修得古怪,這裡無水環山,乃是個枯困局,在這裡修墳,成心是不打算讓死者安生。

我是個無神論者,木戶加奈在日本也是見慣了墓葬的人;至於謝老道,他自稱會法術,鬼神不能近身。我們三個都不忌諱,索性就在墳墓旁邊紮營,支起帳篷。謝老道說他不用睡帳篷,有塊石板就夠了。但他年紀不小,我們不太好意思讓他露宿,硬是塞了一頂給他。

不過這樣就出現一個問題,我們只剩一個帳篷了。我正在爲難,木戶加奈已經鑽進帳篷,把裡面的充氣墊子鋪好,拿出兩個睡袋擺直。我暗自鬆了一口氣。

我們走了一天,都非常疲勞。吃過晚飯以後,我和謝老道隨便閒聊了一會兒,各自鑽進帳篷。我一掀簾子,木戶加奈正跪坐在充氣墊上,雙手放在膝蓋上:“您回來了。”口氣像是一個等待丈夫下班的家庭主婦。她幫我把外套脫了下來,仔細疊成枕頭形狀,放在睡袋口。我忽然發現,自己竟已慢慢習慣了這種相處模式。

我注意到,她已經脫去了登山外套,裡面穿的是件白色T恤衫,胸前的曲線不輸給秦嶺的險峻,兩條白皙的手臂有些耀眼,讓整個帳篷裡都有一種曖昧的味道。她大概是注意到我的視線落點,面色一紅,卻沒有躲閃,反而輕輕挺起了胸膛。我大窘,頓時有些手足無措。她凝視着我,忽然嘆道:“許桑,我們離開岐山以後,你打算怎麼辦呢?”

我知道她是什麼意思。我現在理論上是一個失蹤人口,五脈只知道我在安陽失蹤,就算他們能撬開鄭國渠的嘴或者藥不然泄密,也不知道我已悄悄潛入岐山。等到我回到北京現身,一定會掀起軒然大波,黃家和藥家姑且不論,劉局那裡肯定要有一個說法才行。

“如果這次咱們能查清真相,這些小事他們是不會計較的。”

“那黃小姐和藥先生呢?”

一聽到這兩個名字,我沉默了。藥不然我還算能交代,但黃煙煙卻是一根刺。這根刺不深,但很銳利。我告訴自己這是因爲黃家纔不得以採取的手段,可終究是我欺騙了她。一想到渾不知情的她在鄭別村頭與鄭國渠拼命的樣子,我實在不敢想象,她如果知道我騙了她,會有多大的怒氣。

“哎,這個到時候再說吧。”我想不出別的辦法,只好不去想它。木戶加奈抓住我的手:“我能感覺得到,五脈對你的成見太深,很難接納許家迴歸。等到這次的事情結束以後,我們不如回日本定居吧。木戶家不會不歡迎故人之後的。”

“再說吧……哎,對了,東北亞研究所,現在是做什麼的?”

“嗯,主要是文物的整理、保存、鑑別工作,說起來,工作內容跟中華鑑古學會差不多。你如果跟我回日本,可以去他們那裡任職。”

“咳,那個就扯得有點遠了。你說,他們會不會現在也做一些古董進出口生意什麼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木戶加奈搖搖頭,“你怎麼會想起來問這個?”

“隨便問問,隨便問問。”

我這纔想起來縮回手,趕緊鑽進睡袋裡去。木戶加奈搖搖頭,沒有繼續追問,把帳篷裡側拉鎖拉好,鑽進另一個睡袋。而隔壁謝老道的帳篷裡,早已鼾聲如雷。

我當天晚上失眠了,腦子裡翻來覆去都是木戶加奈那個問題。思緒像是把大木杵,把腦子裡的睡意像搗蒜一樣搗得支離破碎、汁液橫流。

大約到了午夜光景,疲憊好不容易快要壓服精神亢奮時,我迷迷糊糊忽然聽到外頭傳來一聲輕微的金屬響動。我頓時睡意全無,輕輕拉開睡袋,隔着帳篷門簾上的透明窗朝外看去,看到一個人影在樹林裡晃動。

我小時候聽反特故事裡有一招,找一根細線拉在外頭草叢裡,細線那頭栓在小木棍上,支起一個罐頭盒。碰到那根線,罐頭盒就當啷一聲倒扣下來。晚飯我們吃的是午餐肉,我看到那個空盒子,一時有了玩心,才設了這麼一個東西,裝完以後就忘了這茬兒,誰也沒說——沒想到這麼個東西,居然真派上用場了。

那個模糊的人影估計也聽到空盒子落地的聲音了,正打算掉頭離開。我側耳傾聽,謝老道在帳篷呼嚕打得正響,肯定不是他,再側臉一看,木戶加奈也在睡袋裡睡得正酣。毫無疑問,那是另外的人。一想到在如此偏僻的地方,居然還有除我們以外的人在,我就有些心驚。

我趕緊爬起身來,隨手抄起野營用的鋁水壺,離開帳篷。今天夜色無雲,星月高懸夜空,整個山坳裡罩着一層淺淺的灰白光芒。我擡眼這麼一看,卻看到那人影跑到墳邊上那麼一晃,消失了。一股涼氣從我腳底升起,順着脊樑骨往上爬。我是無神論者,可這大半夜往墳墓旁湊,確實需要點膽氣。我嚥了口唾沫,先去帳篷裡把謝老道叫醒。

謝老道聽我那麼一說,一骨碌爬起來,特興奮,抄起羅盤和金剛杵就走。我本來想問那金剛杵不是佛家法器麼,後來想想,那玩意兒也能防個身扎個人……

無數槭樹陰森森地矗立四周,在月光照耀下像直立無聲的屍羣。謝老道告訴我,這在老時候,叫做骨光,意思是跟死人骨頭的顏色差不多的光。這種時候不能走夜路,更不能靠近墳地,有講究。我說咱們現在可不就在犯忌諱麼?謝老道一拍胸脯:“我會五雷正法,孤魂野鬼近不得身。”

我們倆圍着墳墓轉了一圈,沒看到什麼動靜。那人影不可能跑開,那麼只有一種可能,他鑽進墳裡去了。這墳頭被人挖開過,露出半個拱形葬頂黑漆漆的洞口,宛若地獄的入口。我讓謝老道拿起手電對準洞口,然後依次跳了下去,鑽入洞裡。

洞裡只能容一人單向彎腰進入,裡頭陰氣逼人,盡頭是有兩扇青石墓門,石門緊閉,上頭還刻着花紋與鳥形。我伸手去推了推,不動,皺起了眉頭:“這墳墓被人盜過,爲什麼墓門卻完好無損呢?”

謝老道駭然道:“難道真是鬼?”我搖搖頭,手掌慢慢地朝旁邊挪去,忽然恍然大悟。

“我知道了,這個墓門是假的!”我叫道。

我告訴謝老道,明代墳墓爲了防止別人盜竊,已與前代墓制不同,往往設一假墓門,使盜墓賊得門而不得入內。而真正的墓門,卻在別的地方。這個墓門兩旁的夯土都是實的,有經驗的人一摸就知道不對,估計那些盜墓賊也是挖到這裡,發現是假的,就不往下挖了。

“那人能跑哪去了?”謝老道環顧四周,興奮大過緊張。

我問謝老道:“你不是懂風水嗎?這裡的吉位在哪裡?”謝老道手忙腳亂地算了一圈,說吉在東南。他正要往東南方向跑,我拽住了他。謝老道問你不是要去找墓門麼?我急道:“你之前不說了麼?這起墳之人處處都跟墓主爲難,那墓門自然不會挑吉位而設,而是反其道而行之,設在相反的東北方纔對。”

我們倆離開洞口,來到墳墓東北方向。我眼睛尖,藉着月光看到不遠處有個微微的凸起。我跑過去,一眼就看到草叢裡有一個很不起眼的洞穴,洞口不大,旁邊看似隨意地壘着幾塊石頭。謝老道一看,就叫起來說這是鎮墓石,擺的是北斗七星圖。

我走到洞口,大聲喊道:“快出來吧!不然我們就把洞口給封住,往裡灌煙!”過了半晌,洞裡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音,好似蛇爬。從那裡面先是探出一支手臂,然後露出一張我所熟悉的臉龐。

“許願,咱們又見面了。”方震臉上掛着淡淡的笑容。

我實在沒有想到,在秦嶺這個無名古墳裡鑽出來的,居然是方震。這比從裡面鑽出一個費翔還要讓我驚訝。他是劉局手下的得力干將,身上迷霧繚繞,我從來沒看透過他。這樣一個神秘人物,居然跑來偏遠山區鑽進一座墳裡,這事怎麼想都蹊蹺。

在我的注視下,方震從從容容從洞裡爬出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叼起一根香菸:“我本來以爲能藏住,想不到你的眼光還不錯。”

“你能給我解釋一下嗎?”

“這個墓口是我剛纔發現的,雖然不大,但隱蔽起來很方便。我以前參加對越自衛反擊戰,貓耳洞比這個還難鑽一點。”

“我沒問你這個!”我很憤怒,“我問你怎麼跑來這裡了!”面對質問,方震淡淡看了我一眼,一點也不驚慌:“很簡單,我一直在跟蹤你。”

“跟蹤我?”

“你一到岐山,就一直在警方工作組的監控範圍之內,從來沒脫離過我的視線。”方震輕描淡寫地解釋道,彷彿在說一件稀鬆平常的事情。我被這一句話搞得大爲震驚,不愧是國家機器專政機關,我自以爲像孫猴子一樣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卻沒想到還是沒逃出如來佛的手掌心。

謝老道一聽他是警方的人,口氣又跟我很熟,連忙縮縮脖子,偷偷跟我說:“老道我身份證早丟了,不能跟官府的人打交道,先回去看帳篷了。”說完轉身離開,只剩下我和方震在林子裡。我盯着方震,方震也看着我,兩個人都沒說話。他此時沒穿警服,換了一身灰褐色的帆布登山裝,像是某個大學登山隊的教練一樣,只有表情仍舊是那一副冷漠、鎮靜的神態,似乎這世界上沒什麼事能讓他驚訝到動動眉毛。

“這麼說,我一離開安陽,你們就盯上我了?”我問道。方震卻搖搖頭,把視線投向遠處的帳篷:“在安陽我們把你弄丟了,局裡反響很大。後來工作組形成一個意見,認爲你和木戶加奈之間可能有秘密約定,正趕上她申請前往岐山,我就跟過來了。”

說到這裡,方震微微一笑。我卻暗暗叫苦,這件事他們弄錯了因果,我是到了岐山以後,纔跟木戶加奈合作,可現在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我飛快地轉過幾個念頭,試探着問了一句:“這麼說,我跟胡哥、姬雲浮他們的來往,你也一直看在眼嘍?”

方震不置可否,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在黑暗中的樹林裡,菸頭顯得格外明亮。我最怕的就是這種反應,高深莫測,也不知道他是知道還是不知道,只得輕輕“咳”了一聲:“我不是通緝犯,也不是敵特,更沒做什麼非法的勾當。你又何必躲躲藏藏的?”

“我的任務,是對你們實施保護性跟蹤,劉局沒讓我干涉或探聽你們的行動。”方震說。聽到這裡,我稍微鬆了一口氣。如果他說的是真話,說明他口中的“工作組”只是知道我接觸過岐山的什麼人,至於我和姬雲浮、木戶加奈他們談過什麼內容,工作組應該不清楚。

我暗暗看了一眼方震腳上有些破舊的回力球鞋,頗爲佩服。同樣是保護性跟蹤,在縣城監控是一回事,在山裡追蹤卻是另外一回事。他只有一個人,既要提防山路險峻,又要在不被發現的前提下緊緊追在我們身後,難度可真不小。他說以前參加過對越自衛反擊戰,身手果然格外了得。

按常理,這時候方震該會問我“你們來秦嶺到底有什麼目的”。可是他似乎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一點也沒有刨根問底的意思,只是專注地抽着煙。我嘆了一口氣:“那你現在既然行蹤暴露了,打算怎麼辦?殺人滅口?”

“沒接到這樣的命令。”方震平靜地看了我一眼,“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希望跟你同行。我的野外經驗比較豐富。”

看他那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我還真沒辦法說拒絕。劉局委託我們調查佛頭案,又派遣方震提供保護,我們理論上是一夥的,沒理由把他排除在外。我心想這樣也好,一切攤在陽光下,至少他不會鬼鬼祟祟地陰魂不散了。

“對了,那邊的情況怎麼樣?”我問道,心中牽掛不已。方震道:“鄭國渠接受了調查,但證據不足,很快就釋放了。黃煙煙直接返回北京,藥不然跟藥老爺子說了一聲,留在安陽處理家族事務。”

我鬆了一口氣,至少大家都平安無事。

於是我帶着他回到宿營地,方震很自覺地找了一處平整的石板睡下了,我在他的注視下硬着頭皮鑽進了木戶加奈的帳篷,心想這可真是越描越黑了。

經過這麼一折騰,我反倒不失眠了,一覺睡到天亮。等我醒了以後,發現帳篷是空的,探頭出去,聞到一陣肉香。原來方震不知用什麼辦法打了一隻野兔,用竹枝串起來正烤得冒油。木戶加奈和謝老道坐在兩側,手裡捧着兩節竹節,裡頭是白花花的米飯,有些拘謹地吃着。

看到我醒了,木戶加奈走過來,遞給我一條浸着冷水的毛巾。我擦擦臉,跟她用眼神交流了一下,但什麼都沒說。方震說他只負責保護安全,可當着他的面我們談話還是會有顧忌。木戶加奈在我手心劃了“小心”兩個字,我點點頭,回寫道:“見機行事。”

我望着有條不紊拆卸着帳篷的方震,心裡涌現出一個疑問:以他的老練,真的是不小心被我發現,才被迫現身同行嗎?方震的任務只是暗中保護我們,沒有必要大半夜冒着被發現的風險接近帳篷。除非……他是必須要接近某一個人,或者必須要拿到什麼東西?

很快所有人都吃完了早飯,我們把帳篷收拾停當,準備繼續上路。這時方震走過來,交給我一樣東西:“昨天晚上在那個墓道口撿到的,我不懂,你看看。”我低頭一看,原來是一枚黃澄澄的銅錢,上頭鏽跡斑斑,方孔有破損痕跡。它的正面圍繞錢孔刻着四個字:“汝南世德”,背面也是四個字,不過被磨損得很厲害,只能看清一個人字,一個心字。

我告訴他們,這叫花錢,是一種民間自用的私鑄錢,不能當正錢流通,一般都是婚喪嫁娶時用於紀念或者討吉利用的,所以上面都會刻一些應景的話。祝壽就刻個長命百歲,升職就刻一個“加官進祿”,所以也叫吉語錢。方震撿的這枚花錢,應該是殉葬品中的一片,估計是盜墓賊遺落在墓道口的。

“汝南世德”大概是指墓主的姓氏,不過這四個字可以指的姓有好幾個,周姓陳姓許姓都可以用。至於後頭四個字,就實在難以索解了。我不是考古專業,只是簡單地講了一下。

方震聽聞,“哦”了一聲,把錢揣進兜裡,眯起眼睛望着那古墓不說話。謝老道湊過去討好道:“警察同志,用羅盤不?”方震擺擺手:“不用,我不看風水,我是在琢磨,這座古墓是怎麼被盜挖的。”他似笑非笑地橫了一眼謝老道:“我以前做刑偵工作的,職業病。”謝老道身子一顫,態度更加恭敬。

我們這個多了一人的探險隊再次上路,方震揹着最重的包裹,走在最前面。出發前我沒告訴方震我們要找的是什麼,他也沒問。我只是簡單地在地圖上把那個點標出來,然後把地圖交給他,讓他給我們帶一條最快最安全抵達的路。

不得不說,有方震這個退伍老兵在,我們前進的速度快多了。日軍舊地圖在專業人士手裡,發揮出了更大作用。他帶着我們一路翻山越嶺,毫不遲疑;有些極其險峻的地方,他還能肩扛手拽,把我們一一安全地送過去。現在我終於明白,爲何前一天他能輕輕鬆鬆跟上我們的腳程而不露任何痕跡了,跟這個精於山地作戰的老兵相比,我們簡直就是一羣幼兒園的小朋友去野遊。

唯一的遺憾是,有他在,我跟木戶加奈幾乎沒法說話,一路上都沉默得很。

我們在山裡又走了一天多,到了第三天下午兩點多時,方震告訴我,我們已經非常接近地圖上的標示點了。他指着前頭幾公里外的一座海螺一樣的小山道:“你們要去的點,就在那座山上。”我手搭涼棚望去,看到那是一座孤峰,與周圍連綿的山勢顯得格格不入,山體孤拔陡峭,岩層褶皺堆疊,如海螺扭轉,兩側均向外傾斜,但頂部卻頗爲平緩,被一片綠油油的植被所覆蓋。它有點像是一個小號的麥積崖,只是峭壁上沒那麼多石刻,只有藤蘿懸掛。

謝老道拿着羅盤看了一圈,忽然“哎”了一聲,頗爲疑惑。我問他怎麼回事,謝老道說他測定了一下方位,發現這小山與昨天山坳裡的墳墓,恰成觀望相向之勢。我問他什麼叫觀望之勢,老道解釋說觀者,看也;望者,守也,然後五行八卦、相乘相侮說了半天,我不耐煩聽,讓他直接說結論。老道摸摸脖子,說單就那個墳墓自己的格局來看,是個枯困之局;但如果把這座海螺山跟它聯繫到一起看,那個困住死者魂魄的惡局,反而起到了爲海螺山守墓的作用。

“如果那山上有古墓的話,那麼昨天那座墳,就是它外圍的鎮墓,跟帝王陵神道旁的翁仲石像功能差不多,等於是拿死人殉葬守墓。”謝老道說完以後,嘖了嘖舌頭。我們望着那孤獨挺立的海螺山,不覺有了一絲寒意。只有方震面無表情,叉開手指就着太陽在測定方位。

我們稍微休息了一下,整裝上路。目標近在眼前,大家都精神抖擻,健步如飛,很快就來到了那座海螺山南麓。

海螺山孤立羣山之中,遠看不算高大,可走到近處,才發現海拔並不低,山頂到地面粗略估計得有兩百米。由於地質運動的緣故,這種形態的孤峰山勢都特別陡峭,坡度有時候能達到五十到六十度,極端點的地方,甚至是反三十度角,更別說有什麼山路了。所以我們事先準備了登山繩索,必要時,估計得攀巖上去。

可是當探險隊繞到海螺山的北側時,都大吃一驚。我們看到,在海螺山的側面居然有一條棧道,如同一條細小的蟠龍,沿着崖邊盤繞而上,往回曲折,直達峰頂。

謝老道走近幾步,不由得皺起眉頭來:“這個棧道,怎麼看着有些古怪……”

我問他怎麼回事。謝老道說,秦嶺自古多棧道,知名的有褒斜道、金牛道,小的更不知有多少,更留下一句“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成語。他年輕時候,走過許多次,對各式棧道都很熟悉。他說一般的古棧道,須要先在峭壁上鑿出大孔,平插或斜插粗木大梁,然後在木樑上鋪設木板,有時候還要再修起廊亭以遮蔽風雨。這種修建方式費時費力,不花上幾年修不完。

可眼前這個棧道目力所及之處,幾乎一個鑿孔與木樑都沒有,幾十條粗大的雙股麻繩巧妙地借用凹凸不平的山勢,用鉤連、懸吊以及槓桿原理讓整條棧道浮在半空,看起來更像是一座吊橋。從工程學的角度來說,幾乎把借力發揮到了極致,實在是一項傑作。

木戶加奈這時脫口而出一句日語,表情變得有些激動。我們三個人都看着她,她用中文說,這種建築手法她曾經見過,是北海道古阿伊努族人發明的一種叫“庫奴”的山梯,用樹藤繞過一個個巖壁凸起的支撐點,把木板層層懸吊在山側,這種方式費時少,所需人手也不多,適用於一些海拔不高且山勢複雜的小山。木戶有三曾經有過專門的論著,還得過獎。

“這麼說,這條棧道,很有可能是你祖父木戶有三修築的?”我脫口而出。木戶加奈點點頭,望着那棧道吊索,雙眼竟有些溼潤。

從岐山到海螺山,就算步行繞路,有五天工夫也就足夠了。而木戶有三和許一城在這裡足足消失了兩個多月,這是我一直想不通的一件事。現在看到這庫奴棧道,我猜很可能這兩個月時間裡,他們兩個人——或者是三個人——在木戶有三的主持下搭起了這條棧道,好爬上山頂。

可這樣就有另外一個問題:海螺山不是什麼難爬的山,用普通的登山設備足以保證他們登頂。何必大費周章修這麼個阿伊努族的棧道來?要麼是他們想運什麼東西上去,要麼是想把什麼東西運下來……

“看來只有到了山頂,才知道答案。”

我邁步朝前走去,卻被方震按住了肩膀:“你不能過去,這條棧道年久失修,繩索和木板恐怕都已經糟朽,貿然上去太危險了。”木戶加奈也補充道:“方桑說的沒錯。庫努棧道的耐久性很差,阿伊努族都是把它當作臨時通道來使用。即使我祖父用的材料再好,這麼多年過去了,也不能保證它還能安全使用。”

“那怎麼辦?還是按原計劃攀巖而上?”我有些焦慮。

方震沒有回答,走到棧道的入口處,擡頭觀察了半天,用腳踏了踏木板,又用手晃晃繩子,回頭說道:“這條棧道是分段的,每二十米是由一套獨立的繩索系統懸吊。等一下我走在前面,你們跟在我後面二十米。直到我確認腳下的一段是安全的,你們再前進。要注意,只踩我踩過的木板。”

他自告奮勇,讓我忽然感到很過意不去。這件事太危險了,帶路的人稍不留神就會喪命。我說:“老方,你沒必要跟我們上去。”方震淡淡地笑了笑:“這是任務。”

我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只得同意這麼做。方震一指謝老道:“你在下面看着,萬一上面發生什麼事,好儘快通知別人。”謝老道看起來很怕方震,只得悻悻同意。

我們把重的行李都擱在山下,交給謝老道看管,身上只帶了一點點食物和全套登山繩索、登山鉤,木戶加奈還挎了一具迷你相機。方震在前,木戶加奈在中間,我在最後,三個人戰戰兢兢地踏上了棧道。

這一路的驚險自不用說。這條古老通道已經在山莽中隱藏了六十多年,每走一步都會發出令人心驚膽戰的吱呀聲,搖搖晃晃。我們三個人爲了取得重量上的平衡,彼此隔得很遠,每走一段就掛一個安全鉤在巖壁上,以避免吊棧突然坍塌。我全神貫注地盯着腳下的虛空,雙腿有些發軟,想到六十多年前,我的祖輩和木戶加奈的祖輩也是這樣一步步踏上山頂,感覺有一種時空穿梭的奇妙感。

“如果我失足掉了下去,不知道會有誰爲我哭泣。”我腦海裡忽然閃過這麼一個念頭。這個世界上,能夠爲我傷心的人都不在了,只有木戶加奈?或是黃煙煙?對她們我都沒什麼特別大的信心。

海螺山海拔不過兩百米,我們爬了大概一個多小時,纔算有驚無險地抵達山頂。到了山頂以後,我們三個都累得氣喘吁吁,小腿肚子因爲過於緊繃而痠疼不已。我氣還沒喘勻,就被木戶加奈一把抓住胳膊。她的指甲幾乎掐進我的皮膚,刺痛不已。

我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看到在我們面前是一堵兩米多高的磚牆,在下午的陽光下顯得格外高大。在如此荒涼如此險峻的山頂,居然突兀地出現這麼一面人造的東西。我不由得屏住呼吸,眯起眼睛端詳起來。

這一看,越看越覺得熟悉。我看向木戶加奈,她激動得連連點頭,表示我沒看錯。我連忙從懷裡掏出一張照片,拿到眼前。果然,許一城和木戶有三的那張合影,背景正是這堵磚牆。雖然歷經這麼多年,城牆侵蝕風化,破落不堪,但大體模樣仍在,只是磚隙間的青草多了。我們一直以爲那張照片的拍攝地點是某一處隱秘的平原古城,卻沒想到坐落在這麼高的山頂之上。

棧道和照片都毫無疑義地證明,木戶和許一城在1931年的秘密考察,就是以這個山頂爲最終目標。我們雖然已有了心理準備,但當真相近在咫尺時,還是有一種惶惑與興奮。我甚至可以聽到木戶加奈咚咚的心跳聲。

這堵牆壁不太長,大約只有五六米長,然後就朝裡側拐了過去,像是把什麼東西給圍住了。方震靠在牆下,點起了一支菸,悠然望着遠處羣山,對如此離奇的場景毫不動心,甚至不肯多挪一步去看看。誠如他所言,他只是來負責我們安全的,其他的事都沒興趣。

跟他相比,我和木戶加奈的好奇心已經強烈到要爆炸了。我們三步並作兩步,飛快地繞過牆,看到在另外一側的圍牆正面是一座已經呈半坍塌狀的石門。我們穿過石門,停住了腳步。

這裡距離勝嚴寺的大日如來恰好十五公里,正是盧舍那佛的假定供奉點。可是,我們既沒看到對供的盧舍那佛,也沒看到謝老道說的什麼墳墓。

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座破敗小廟。這廟太小了,甚至不及農村裡隨處可見的土地廟規模。與其說是廟,倒不如說是一座石砌的落地神龕。神龕上頭是雲拱形狀,陰刻着一道石匾“義在春秋”。龕內供有一尊半人高的銅像,丹鳳眼,及腰長髯,手中一柄青龍偃月刀。

這是一座關帝廟。

第八章 真假古董的密碼第五章 《素鼎錄》:金石鑑定的權威秘笈第六章 拍賣場上鑑宋碑第九章 幕後主使人老朝奉浮出水面第九章 幕後主使人老朝奉浮出水面第九章 幕後主使人老朝奉浮出水面第六章 拍賣場上鑑宋碑第二章 民國文物大案武則天明堂玉佛頭失竊案第八章 真假古董的密碼第十章 佛頭到底是真還是假?第十章 佛頭到底是真還是假?第七章 尋找海螺山第九章 幕後主使人老朝奉浮出水面第四章 智鬥青銅器贗品世家第十章 佛頭到底是真還是假?第七章 尋找海螺山第二章 民國文物大案武則天明堂玉佛頭失竊案第四章 智鬥青銅器贗品世家第七章 尋找海螺山第一章 爲古董界掌眼的神秘組織五脈明眼梅花第九章 幕後主使人老朝奉浮出水面第四章 智鬥青銅器贗品世家第一章 爲古董界掌眼的神秘組織五脈明眼梅花第十章 佛頭到底是真還是假?第六章 拍賣場上鑑宋碑第二章 民國文物大案武則天明堂玉佛頭失竊案第十章 佛頭到底是真還是假?第三章 先有天津瀋陽道,後有北京潘家園第九章 幕後主使人老朝奉浮出水面第一章 爲古董界掌眼的神秘組織五脈明眼梅花第四章 智鬥青銅器贗品世家第四章 智鬥青銅器贗品世家第一章 爲古董界掌眼的神秘組織五脈明眼梅花第一章 爲古董界掌眼的神秘組織五脈明眼梅花第二章 民國文物大案武則天明堂玉佛頭失竊案第四章 智鬥青銅器贗品世家第三章 先有天津瀋陽道,後有北京潘家園第三章 先有天津瀋陽道,後有北京潘家園第一章 爲古董界掌眼的神秘組織五脈明眼梅花第九章 幕後主使人老朝奉浮出水面第二章 民國文物大案武則天明堂玉佛頭失竊案第九章 幕後主使人老朝奉浮出水面第九章 幕後主使人老朝奉浮出水面第四章 智鬥青銅器贗品世家第五章 《素鼎錄》:金石鑑定的權威秘笈第二章 民國文物大案武則天明堂玉佛頭失竊案第一章 爲古董界掌眼的神秘組織五脈明眼梅花第一章 爲古董界掌眼的神秘組織五脈明眼梅花第九章 幕後主使人老朝奉浮出水面第八章 真假古董的密碼第三章 先有天津瀋陽道,後有北京潘家園第二章 民國文物大案武則天明堂玉佛頭失竊案第三章 先有天津瀋陽道,後有北京潘家園第四章 智鬥青銅器贗品世家第二章 民國文物大案武則天明堂玉佛頭失竊案第九章 幕後主使人老朝奉浮出水面第二章 民國文物大案武則天明堂玉佛頭失竊案第十章 佛頭到底是真還是假?第九章 幕後主使人老朝奉浮出水面第六章 拍賣場上鑑宋碑第二章 民國文物大案武則天明堂玉佛頭失竊案第九章 幕後主使人老朝奉浮出水面第十章 佛頭到底是真還是假?第七章 尋找海螺山第十章 佛頭到底是真還是假?第一章 爲古董界掌眼的神秘組織五脈明眼梅花第七章 尋找海螺山第一章 爲古董界掌眼的神秘組織五脈明眼梅花第六章 拍賣場上鑑宋碑第四章 智鬥青銅器贗品世家第六章 拍賣場上鑑宋碑第四章 智鬥青銅器贗品世家第十章 佛頭到底是真還是假?第五章 《素鼎錄》:金石鑑定的權威秘笈第八章 真假古董的密碼第九章 幕後主使人老朝奉浮出水面第三章 先有天津瀋陽道,後有北京潘家園第十章 佛頭到底是真還是假?第五章 《素鼎錄》:金石鑑定的權威秘笈第十章 佛頭到底是真還是假?第一章 爲古董界掌眼的神秘組織五脈明眼梅花第七章 尋找海螺山第十章 佛頭到底是真還是假?第三章 先有天津瀋陽道,後有北京潘家園第八章 真假古董的密碼第四章 智鬥青銅器贗品世家第一章 爲古董界掌眼的神秘組織五脈明眼梅花第十章 佛頭到底是真還是假?第十章 佛頭到底是真還是假?第十章 佛頭到底是真還是假?第一章 爲古董界掌眼的神秘組織五脈明眼梅花第六章 拍賣場上鑑宋碑第一章 爲古董界掌眼的神秘組織五脈明眼梅花第五章 《素鼎錄》:金石鑑定的權威秘笈第九章 幕後主使人老朝奉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