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發生的那一天,恰好是我三十歲生日。
小時候算命的說我命格是“山道中削”。什麼意思呢?就是我前半生好似一條山道,走起來曲曲彎彎,十分坎坷,走到一半的時候,突然“咔嚓”一聲,眼前的山路被什麼東西給削斷了,沒啦。你接着往前走,運數將會有一場劇變——究竟這劇變是福是禍,是吉是兇,算命的沒說,我也沒問。總之他的意思是讓我在三十歲那年千萬當心,有事。
我萬萬沒想到,真讓他給說中了。
哦,對了,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叫許願,今年剛剛滿三十歲,皇城根兒下城牆磚縫兒裡的一條小蟲,職業是倒騰古董。
古董行當在建國以後沉寂了三十多年,一直到改革開放以後,文物和收藏市場升溫。原來破四舊時蟄伏起來的買賣人們,就像是早春三月的蛤蟆,蹬蹬腿,扒開泥土,又開始活絡起來。我仗着有點祖傳的手藝,在琉璃廠這片小地方開了間倒騰金石玉器的袖珍小店,店名叫做四悔齋。
偶爾會有客人指着牌匾問是哪四悔。我告訴他們,是悔人、悔事、悔過、悔心。這是我父親在“文革”期間自殺時的臨終遺言,他和我母親因爲歷史遺留問題挨批鬥,一時想不開,步老舍的後塵投了太平湖。
我三十生日那天,大概是喜氣盈門,生意着實不錯,統共讓出去了一串玉蟾小墜子和一方清末牛角私章,都是賣給廣東客人,掙的錢夠付一個月吃喝水電房租了,這對我這苦苦掙扎的小店,是件喜事。
眼看着天已黑下來,我估摸着不會有什麼客人來了,決定早點打烊,去月盛齋吃點東西,好歹犒勞一下自己。我把店裡稍微歸攏了一下,剛要落鎖走人,忽然聽到外頭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
開始我以爲是房東催要房租來了,我拖欠了仨多月,一直沒給,但很快發現聲音不對。
這聲音低沉,像是蠶吃桑葉的沙沙聲,慢慢由遠及近,虎伏着飄過來。櫥窗玻璃隨之輕振,裡頭擱着的幾尊玉佛、貔貅像是看見剋星似的,都微微顫抖起來,紛紛從原來的位置挪開,四周塵土亂跳。我趕緊拿大拇指按在櫥窗玻璃上,讓它停止振動,免得那些玉器掉地上磕壞了,心裡有點犯嘀咕。佛爺挪窩,可有點不大吉利。外頭黑咕隆咚的,也不知是從哪裡來的聲音。
過不多時,聲音沒了。我正要探頭出去瞧瞧,店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走進來兩個人。
其中一個我認識,是這一帶的片警小蔣。小蔣旁邊站着的人約摸四十多歲,穿着公安制服,臉膛既瘦且黑,走起路來幾乎沒聲。
我一看到他,眼睛就眯起來了。我雖不敢說閱人無數,起碼的觀察力是有的。人的氣質就像是古董的包漿,說不清道不明,但一眼看過去就能感覺得到。這個人氣度內斂,滴水不漏,不是小蔣這種嘴邊毛還沒長齊的片警,也不像那種眼神如刀子一樣鋒利的老刑警,氣度根本不像是公安幹警,整個人給人一種無懈可擊的神秘感。
小蔣對我說:“大許,有人找你。”我還沒回答,那個人就把手伸過來:“是許願同志嗎?我叫方震,小蔣的同事,你好。”
我遲疑地跟他握了握手,然後笑了:“您當過兵,而且至少是十年以上,還打過越戰?”
“哦?”方震眉毛略擡。
“剛纔握手的時候,您手上有繭子,而且繭的位置在四指指肚和虎口,這不是握手槍,而是握衝鋒槍的痕跡。還有您的步伐長度都一樣,我想象不出還有哪個職業能有這樣的素養。”
玩古董的,眼神兒都錯不了,這是基本素質。我的店小本錢少,看走眼一次,就全賠進去了,所以只能在這方面下工夫。
方震似乎看出了我想佔據主動權,但他只是笑了笑,什麼也沒說,背起手來在店裡踱着步子,隨意掃視着我的藏品。我趁機把小蔣拽到一旁:“這人到底是誰啊?擱一警察在這兒,這不妨礙我做生意麼?”小蔣抓抓腦袋:“大許你可別問我。這是上頭佈置的任務,我的工作就是把他帶到你這裡來,別的一概不知。”
我還想追問,方震已經轉悠回來了,對我說:“能不能看一下你的身份證?哦,不是懷疑你什麼,這是規定。”
我把身份證掏出來,方震接過去仔細看了看,還給我,還敬了個禮。我毫不客氣地開口道:“那麼,也讓我看看您的證件——不是懷疑您什麼,只是我疑心病重。”
方震略微一怔,從懷裡掏出一個藍塑料皮的本子,上頭有三個燙金楷字:“工作證”。我翻開一看,裡面寫的工作單位是公安部八局,具體職務卻沒寫。
我心裡驟然一縮。我聽一個老幹部子弟說過,公安部有兩個局地位特別神秘,一個叫九局,接受公安部指導,但直屬於總參,負責的是政治局常委的安全,也叫中央警衛局;還有一個局,就是方震所在的八局,負責副國家級領導人、高級別外賓和一些重要人物的保衛工作。
能和中央警衛局齊名,這個八局的來頭,可想而知有多大。擱到幾百年前,那就是御前四品帶刀侍衛加錦衣衛!
我把工作證還給他,換了一副笑臉:“方同志,您是要買,還是要賣?”方震道:“請你今晚跟我走一趟,有人想見見你。”
我一愣:“誰啊?非今晚不可嗎?”
“必須是今晚,這是上頭的命令,務必請您過去。”方震說,口氣很客氣,卻十分強硬。
我皺起眉頭,這事太蹊蹺了,不能不留個心眼。雖然我這小店裡實在沒什麼上眼的珍品,可我也得留點神。
“那您總要告訴我,是上頭誰的命令吧?”我問。
方震朝天上指了指:“反正不低,但我不能說,這是規定。”
“找我做什麼?”
“不能說。”
“……”
要不是小蔣在旁邊拼命使眼色,再加上那張八局的證件,我真想問問他,哪有這麼說話的。
方震擡起手腕看看錶,站到門口,做了個請的姿勢。八局的威懾力太大,我這樣的老百姓實在沒什麼選擇,只得硬着頭皮走出去。
“我先把門鎖嘍,小店怕遭賊。”我嘟囔一句,掏出鑰匙鎖好門,把防盜措施都檢查一遍,這纔出去。一出門,迎面看到門外停了一輛黑色的紅旗CA771轎車,敢情這就是剛纔店裡振動的原因。我的店面不在琉璃廠正街,而在裡面一條偏斜的衚衕內,水泥地正在翻修,地面上全是沙子。那沙沙聲正是輪胎跟沙地摩擦傳出來的。
我沒想到方震居然把紅旗車大模大樣地開進衚衕,停在我的店鋪門口。那時候紅旗雖然已經停產,但仍舊是身份的象徵,全北京沒多少人能有機會坐上去。真不知道他是爲了替我少走兩步路,還是故意給我製造壓力。
這輛紅旗車有點舊,但洗得一塵不染,在黑暗中有如一頭莊嚴的石獸。方震拉開後排車門,示意我先上車。我注意到方震用右手拽開門,左手擋在車門上端,防止我的腦袋磕到邊框。
這絕對是外事接待工作的老手!
一個老軍人,一個外事接待老手,一個八局的幹員。他的這三重身份讓我驚訝不已。我就是一介凡人老百姓,犯不上跟神仙頂牛,乖乖跟着吧。
紅旗車的後排特別寬敞,座椅也很軟。我坐進去以後,還能把腿伸開。方震也上了車,他殷勤地把兩邊的車窗都拉上紫色絨布窗簾,然後拍拍司機的肩膀。
司機也不說話,熟練地打着火,方向盤一打朝着衚衕外開去。方震把兩排之間的木隔板也升起來,然後衝我笑了笑:“不好意思,規定。”
得,這回什麼都看不到了。我忽然想到,小時候看的小人書裡,土匪把解放軍偵察員帶去老巢,就是這麼蒙着眼睛一路牽着走的。
方震在車裡坐得筆直,脊樑虛貼靠背,雙手放在膝蓋上閉目養神,一看就是受過特殊訓練。我幾次想問咱們去哪,看他那個樣子,把話都咽回去了,索性閉目養神。
大約開了有二十多分鐘,車子終於停了下來。原來一直閉目的方震“唰”地睜開眼睛。
“我們到了。”
“這裡是八大處吧?”我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方震有些驚訝,但是他很快剋制住了,別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放下前面擋板和左右窗簾,示意我在車裡坐好,他自己卻下了車。
此時天色已經黑透,不過周圍的路燈十分亮堂。我環顧四周,發現車子停的地方是一處幽深小路。小路兩側都是茂盛的白楊樹,四周沒有特別高大的建築。在小路的盡頭是一座圍牆很高的大院,門口沒有標牌,但有兩名荷槍實彈的衛兵在站崗,淺綠色的大門緊閉着。
我看到方震下車以後,徑直朝着衛兵走去。兩個人說了幾句話,方震擡手朝這個方向示意。司機發動車子,一直開到門前才停住,衛兵趴在車窗上警惕地看了我一眼,對方震說了句話,方震指着我點點頭。可惜車子是隔音的,我聽不清他們說什麼。
我聽說在動亂時期,有些老將軍老幹部會在半夜忽然被一輛車帶去某處不知名的場所,在那裡審訊人員早已經嚴陣以待,他們必須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交代自己過去的罪行。
我閉上眼睛,回想自己以前做過的生意,是不是哪一樁觸動了國法,或者有眼不識泰山,惹惱了微服私訪的高層領導。我正瞎琢磨着,大門悄無聲息地向兩側打開,車子低速駛進院子。我忽然發現,方震沒有返回車裡,他站在衛兵腳下的黃線之外,攏起手,點了一支菸,目送着我們進去。
看來這是一個連他似乎也沒資格進入的場所。我心頭一震,看來這件事情詭異的程度,遠遠超過了我的想象。
車子又開了兩三分鐘,終於停了下來。一個秘書模樣的男子早迎候在外面,他衝我做了個跟隨的手勢,一句話都沒有說。我乖乖跟隨着他走進一棟高大的淺灰色蘇式建築,裡面的走廊寬闊而陰森,頭頂是綠罩燈,腳下的地毯很厚,厚到扔一個摔炮上去都不會發出聲音。
很快我們來到一間會議室前。秘書敲了敲門,然後推門讓我進去。
我進屋後,第一眼看到的,是兩枚黃澄澄的金印。
這兩枚金印有巴掌大小,顏色斑駁,印紐是一頭飛熊,很有些意思。奇怪的是,它們兩個的造型一模一樣,至少我掃這一眼過去,沒看出任何分別來,就像是放在鏡子前一樣。它們被小心地盛在一個玻璃罩內,底上還鋪着一層深紅錦毯。玻璃罩周圍站着大約十幾號人,大多數都是頭髮花白的老者,他們聚攏在金印周圍,不時竊竊私語。
我正愣神,一位身穿中山裝的老人從沙發上站起身,迎面走過來,一名軍人在身後寸步不離地跟着。
“你就是許願吧?”老人的語氣很親切。
“是。”
老人笑眯眯地打量了我一番:“很年輕嘛!今年多大?”我恭敬回答:“剛滿三十。”領導道:“比我正好小三輪,你就叫我劉局好了。”他看到我有些拘束,拍拍我的肩膀:“別緊張,今天叫你過來,不爲別的,是想請你幫一個忙。”
這麼大的領導,能找我這升斗小民幫什麼忙?
他沒等我再開口,直接把我拽到桌子旁,指着桌上的兩枚金印:“能看出來這是什麼嗎?”
原來擺出這麼大的排場,只是爲了讓我鑑定古董。我略微放心了些,這是我熟悉的領域。我家傳下來一本書,專講金石玉器,叫《素鼎錄》,裡面所載的學問夠我吃一輩子了,是我們四悔齋的立店之本。
我看了一陣,心裡有數,可看到周圍一圈老專家,就有點猶豫。鑑寶這事兒吧,有時候鑑的不是寶,是人,周圍幾位權威人士都沒發話呢,你一個愣頭青跳出來說真斷假,這叫僭越。
劉局看出我的猶豫,大手一擺:“沒事兒,你大膽地說。”
“這金印,我看是漢貨,不知道說的對不對。”我斟字酌句。
“我告訴你。這兩枚印是一真一假,其中一枚是真品,還有一枚是最近出現在市面上的贗品,但是兩者做得太像,很難鑑別得出來。我們懷疑有一個造假集團在市面上活躍,你如果能鑑定出兩者真僞,將對國家有很大幫助。”
劉局別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拿出一副膠皮手套讓我戴上,然後塞給我一把嶄新的放大鏡。
周圍的人聽到我們的對話,都紛紛把注意力轉移到這裡來。當他們看到劉局居然讓我把金印拿起來看,都露出驚訝和不解的表情。一個戴着玳瑁眼鏡的老者說:“我說劉局,這可是文物呀,您叫個毛頭小夥子來,豈不是把國家大事當兒戲?”
劉局卻穩坐釣魚臺,擺擺手道:“有志不在年高。要善於聽取各方面的意見,才能集思廣益嘛,對於目前的現場鑑定,也會有所幫助。”
拋開這些繁雜的念頭,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把這兩方金印捧起來,先用眼,再用放大鏡細細觀察。
造假與掌眼(詞語本義爲留心觀察與出主意,在古董圈中則意爲鑑定古董的真僞),這是藏古界永恆的主題。我在琉璃廠混了這麼久,深深感覺到,鑑寶就像是攻克一個堡壘,攻城的人拼命要尋找破綻,守城的人拼命要掩蓋破綻,兩邊鬥智鬥勇,都需要絕大的耐心、眼光和機緣,纔能有所成就。
這兩枚金印,就是哪位不知名的僞造者築起的大城。多少老將折戟於此,現在輪到我這火頭軍來做先鋒了。
這飛熊紐做得十分精緻,熊身拱起成橋狀,四肢各攀出印方一角,兩肋各伸展出一片羽翼,緊貼於身,既能體現出翱翔之態,又不會影響印章的使用與攜帶。我把金印翻轉過來,這方印上刻着“飛旭之印”四字,“飛旭”爲朱文,“之印”二字爲白文(篆刻中,印字凸起的陽刻叫朱文,反之的陰刻則爲白文,繆篆爲漢魏時期制印常用的篆書字體,以形體勻整、屈曲纏繞具綢繆之意而得名),字體爲繆篆,寫得古樸嚴謹,勾畫非常端正。
“規制、紋飾、鑿痕、材質,甚至上面沾着的泥土顆粒,我們都檢驗過了,毫無破綻。”一位老專家沒好氣地提醒道,他不相信我還能有什麼新的發現。
劉局舉起兩隻手指,軍人乾脆利落地遞過一支特供的熊貓菸捲,給他點上。很快煙霧籠罩了他的臉,變得曖昧不清:“許願,你能鑑定出來麼?”
我的回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能。”
面對周圍人驚異的目光,我提了一個要求:“能不能給我兩根線?不用太長,三十釐米就行,一定要等長。”
劉局疑惑地問道:“這些行麼?如果你想要什麼精密儀器,我都可以調過來。”
“不,不,棉線就夠了。”
劉局雖然不太明白,還是回頭吩咐了一句,很快軍人就取來了兩根黑色棉線,應該是從哪裡的毯子上扯下來的。
我把兩條棉線分別栓在兩枚金印的飛熊紐鼻上,然後將他們高高端起,用指頭揪住另外一側的線頭,突然鬆手。一位專家“哎呀”了一聲,急步上前要去接。只見那兩枚金印被棉線吊在半空,滴溜溜轉了幾圈,然後靜止不動了。
“你瘋了嗎?這可是一級文物!”專家出言呵斥。劉局也皺起了眉頭。他們大概覺得我這一手好似雜耍一樣,沒什麼意義。
“大家現在能看清了麼?”我揪着兩根棉線,把兩枚金印懸在半空,讓他們仔細看。
經過我的提示,他們看到,兩枚吊在半空的金印傾斜角度有些不同。左手那枚向前傾歪,右手那枚卻是正正當當。這種區別十分微小,不仔細看是很容易忽略的。
“右手一號印是贗品,左手二號印是真品。”我做出了判斷。
屋子裡一片寂靜,沒人相信我說的話。專家問我:“你的根據何在?”我聳聳肩:“劉局只是讓我做一個判斷,您是專家,應該知道對錯。”
專家們聽了面色一怒,大概是覺得我太囂張了。這是我故意爲之,手藝和錢財一樣,不能輕易露白。我把金印放回到原處,回過頭來:“劉局,我可以走了麼?”
劉局站起身來,一揮手:“咱們隔壁屋子裡談,小范,你招呼一下幾位專家。”那個帶我進來的秘書悄無聲息地拉開會議室的門,示意我們離開。
我跟着劉局走到走廊盡頭的一個房間。這裡是間辦公室,當中一張厚實的辦公桌,兩側兩個大書架足足佔了兩面牆,上頭擺着各種黨政書刊,還有一些小古董。我掃了一眼,沒什麼值錢的東西,要麼是大路貨,要麼是贗品。
“看來您不常用這間辦公室。”我主動開口說道。
劉局衝我笑了笑:“你眼力不錯,這裡只是個臨時落腳的地方,沒怎麼佈置。”這時候我注意到,這次連他身後那個寸步不離的軍人保鏢都不見了,整個屋子裡就我們倆人。
我們兩個人對視良久,我試圖看穿劉局的意圖,卻發現他表現得滴水不漏,禮貌周到,但讓人難以捉摸。劉局看我的眼神,卻好似洞悉一切,讓我感覺非常不舒服。
終於,他開口說:“小許,我聽方震說,剛纔你猜出了這個地方在哪兒,你怎麼做到的?”
“很簡單,我是憑着身體的搖擺來判斷車子的行進方向和速度。車子從琉璃廠一路北行,差不多到了長安街以後開始朝西走,接下來跟北京地圖一對照就行了,車子一停,我就知道是在西山附近。”我點了點太陽穴,表示全都記在我腦子裡。
“可是你怎麼知道在八大處?”
我微微一笑:“長安街上紅綠燈很多,可這車子上了長安街以後,一直保持着勻速前進,從來沒減速或者加速過,更沒停過。它一定擁有我無法想象的特權,有這種特權的人,不是軍隊就是政府。而西山附近,只有八大處夠得上接待這種級別的特權車。”
劉局擊掌讚道:“看來你很聰明,也很謹慎。”
我回答道:“您也知道,我是小本兒買賣,不留點神,別說買賣了,連人都得摺進去。”
劉局看我謹小慎微的模樣,笑了起來:“你一進門,先看人,再說話,我就知道你是什麼性子了。這樣很好,搞古玩這一行的,不夠聰明不行,沒什麼疑心病,也不行——對了,你剛纔不願意當衆說出那一手‘懸絲診脈、隔空斷金’的來歷,是不是有所顧慮?”
一聽劉局這話,我的冷汗“唰”地就下來了。剛纔我拿絲線稱量金印的手法,在那本《素鼎錄》裡叫做“懸絲診脈,隔空斷金”。可是這八個字,劉局是怎麼知道的?要知道,《素鼎錄》不是新華字典,每家書店裡都有得賣——那是一本手寫的筆記,就我們家裡有一本。
在這個神秘的政府大院裡,一位背景不明的高官忽然說出了我家獨傳的秘密,我的心頓時不踏實起來。
“小許你別緊張,我也只是知道那八個字而已。不過,你能跟我說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麼?”
我權衡片刻,開口道:“其實說白了也沒什麼特別,我做判斷的原理很簡單,就是重心。”
劉局似有所悟,我隨即解釋說:“漢代鑄印使用的是灌鑄法。這種工藝在澆鑄曲面較多的複雜造型時,很容易混入空氣,產生氣泡,造成空心。越是複雜的造型,空心越多。這枚印章最精緻的部分,是飛熊狀的印紐,因此這一部分的金屬內質會含有不少空泡。”
“那位僞造高手顯然不知道這個細節,他在僞造的時候把飛熊紐這部分給做實了,沒留氣泡,導致的結果就是僞章的重心較之真章發生了變化,這是個初中物理常識級別的馬腳。”
“剛纔我拿棉線吊印,就是在判斷兩者重心的位置。真正的飛熊紐金印,應該是下沉上輕,易生翻覆,只有假貨纔會正正當當不偏不倚。有時候古董鑑定就是這樣,沒那麼神秘的花哨,就是捅破一層窗戶紙的事。”
劉局聽完笑道:“看着神秘,原來也就是初中物理的水準。”我點點頭,沒有否認。
“我已經跟您說了一個秘密,現在輪到您給我交一個底了吧?”
劉局大笑:“你果然是不肯吃虧啊。”他從抽屜裡拿出一個檀木的茶盤,茶盤上擱着五個蓮瓣兒白瓷小茶碗。我對瓷器不太熟,感覺似是德化窯的,不過估計是晚清或者高仿的,不算什麼珍品。
劉局拿起一個竹製茶夾子,把五個茶碗擺成一個十字形狀,一碗在當中,其他四個分別位於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然後他又把西邊那個茶碗翻過來扣着,擡頭望着我。
我不明就裡地瞪着眼睛,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這套手法我知道,顯然是個茶陣,我以前聽人說在舊社會,像是漕幫、紅幫之類的會黨道門,會用這一套玩意兒作爲聯絡暗號。可我一個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的小青年,哪明白這些東西。
我跟劉局對視了半天,無動於衷,劉局有些失望:“看來你什麼都不知道。”
“這要看劉局你讓我知道多少了。”我綿裡藏針地頂了一句。
我倆對視了半天,劉局忽然問:“你這手鑑定功夫,是從哪裡學來的?”我老老實實回答:“一半是看書學習,一半是自己做買賣時琢磨的。”
“沒人教你?”
“沒有。”
“你父親許和平呢?”
我心裡一突,到底是政府大領導,連我爹的名字都打聽清楚了。
“我爹一直不讓我沾這行,說髒,他自己也從來不碰。一直到了‘文革’他去世,我纔開始接觸金石(金石是古董收藏中的一個門類,主要包括青銅器和石刻、竹簡、甲骨、玉器和明器等),跟人混久了,多少學到點東西。”
我一邊說着一邊暗暗打定主意,如果他要問那本《素鼎錄》的事,我就一口咬定,死不承認。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我可不能惹這麻煩。
聽我說完,劉局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難怪……這四悔齋的名字,倒真是實至名歸。”
“您認識我父親?”
“不認識,不過你這手‘懸絲診脈’的功夫,我以前是見識過的。”
我爹爲人一向很謹慎,似乎從來沒跟同事之外的人接觸過。劉局說見過懸絲診脈,那肯定是從我爺爺輩上算的。我爹從來不跟我講,我是兩眼一抹黑什麼都不知道——估計得追溯到民國,更是糊塗賬一本,誰知道有什麼恩怨糾葛,還是少說爲妙。
劉局用指頭慢慢敲着桌面:“你沒得家傳,居然也會‘懸絲診脈’,看來家學也不算完全荒廢。很好,我很欣慰。若非如此,你今天也進不了我這間辦公室。”他往桌上一指:“這副茶陣,以你的觀察能力,不妨試着猜上一猜。”
我皺起眉頭,這可真是給我出難題了。
劉局淡淡道:“若你能看破這個茶陣,咱們纔好往下談。若是看不破,說明你我緣分就到這裡爲止,其他事更不必知道。我讓人把你送回去,該有的酬勞一分不少,你繼續做你的生意。”
聽了這話,我還真想幹脆一走了之。可劉局這是話中有話,剛纔他一眼識破“懸絲診脈”的眼力,還有一口說出我父親名字,讓我心裡特別不踏實,他一定知道不少事情,藏着沒說,而且這些事情跟我似乎有莫大的關係。
我有預感,如果這麼走了,恐怕會錯過一個機緣。我決定先沉下心思,把這個茶陣解了再說。
有個在舊社會上海灘混過的老頭曾經對我說過,茶陣是洪、漕幫等秘密社團用來聯絡的,這些社團裡多是青皮混混,文化水平不高,所以這茶陣沒有多麼深的講究,多是用諧音、比喻之類的手法,配些粗俚口訣。陣型要麼對應陰陽五行,要麼對應天象星宿,都有一定之規。
這個茶碗的擺法,顯然是按照東、南、西、北、中五個方向來排列成一個十字的形狀。五向對應金木水火土五行。現在既然西方的茶碗被扣起來了,西方屬金,說明這一副茶陣的第一層含義,是五行缺金。
想到這裡,我卡殼了。
再往下可就難想了。缺金有很多意思,總不至於他這麼大個領導,打算找我借錢吧?劉局看我抓耳撓腮,忍不住樂了。他往茶碗裡斟了一點茶水:“我這茶碗,一式五隻,一般模樣。一碗倒扣,四碗朝天,是個五行不全之勢。我也好久不使了。”他指了指茶碗,又指了指我身後的牆壁,算是額外給了個提示。
我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牆壁,心裡忽然一動。這間辦公室的牆壁是最普通的那種白色,跟茶碗的胎色差不多。
對了,應該是跟顏色有關係。
陰陽五行涵蓋的意義非常廣,對應五向、五味、五音等等,同時也對應着玄白赤黃青五種顏色。
金行對應的顏色,恰好就是白色,白色又被稱爲素色。難道……我驚疑地擡起頭,他的意思難道是說,這個茶陣裡缺少的,是我的那本《素鼎錄》?
“您想要的,是本書?”我故意把書名含糊了一下,帶了點僥倖。
劉局聞言哈哈大笑:“你這孩子,心眼兒還挺多的。我告訴你,剛纔那漢印,試的是你的師承;而這茶陣,試的是你的見識。你說我想要的是一本書,只解對了一半。不過你原本一無所知,能憑見識解到這一層,算是不容易了——你那本書,裡頭帶了個素字,對不對?”
我沒有選擇,只能點點頭。這位劉局講話很有藝術,從頭到尾都掌控着局面,而且問的問題都帶着預設立場,這在藏古界有句行話,叫“話耙子”,意指舌頭上帶着三鉤六齒,三兩句話就能把人的底細全耙出來。
“看把你嚇的,我不會要你那本書的。”
“您要了也沒用,那書是加密過的,密碼就我一個人知道。”我嘟囔了一句,劉局卻只是笑了笑。
劉局把西邊的茶碗重新翻過來,忽然嘆了口氣:“這五行之勢缺金,其實缺的不是你那本書,而是那本書背後隱藏的東西。”說完他動手把五個茶碗重新擺着梅花狀,然後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看得我直發毛。
我又掃了一眼那五個攢成一堆的茶碗兒,忍不住開口道:“五瓣梅花陣?”這個意思再明顯不過了,梅花五瓣爲一聚,意爲結義或者聚首——劉局是打算把《素鼎錄》背後隱藏的那個什麼東西,跟其他四瓣合到一起。
劉局從椅子上站起來,揹着手走到窗臺邊,把窗簾往裡拽了拽,神色也變得鄭重其事:“小許,你說古董這一行,最重要的是什麼?”
“別買假貨。”
“不錯。古董這一行變化萬端,但歸結到最後,就在兩個字上打轉:一個‘真’字,一個‘贗’字。古董這個行當幾千年來,說白了就是真僞之爭,正贗之辯。”
說完劉局用手慢慢摩挲茶盤:“有人做舊,就有人掌眼。有人被打了眼,自然就有人幫着砸漿(圈內術語,打眼指沒看準買了假貨,砸漿指壓價)。這五個茶碗,分別代表五條鑑寶的源流。這五脈傳承久遠,掌的是整個古董行當的眼,定的是鑑寶圈的心。只要過了他們的手,真僞就算定了,全天下走到哪裡都認。所以五脈湊在一起,又叫做‘明眼梅花’。玩古董的人去鑑寶,聽到這四個字,都服氣。”
“我怎麼都沒聽說過?”我自己好歹也做了好幾年買賣,可對所謂“五脈”卻聞所未聞。劉局的話越聽越懸乎。
“那麼你聽過中華鑑古研究學會麼?”
“這個聽過。”我點點頭。玩古董的,多少都聽過這個學會的名字。它雖不是國家機構,但也算得上是民間專業級的鑑定機構,不過它比較低調,只偶爾會在一些重要的鑑定會或拍賣會中出現,我這層次,還接觸不到。
劉局道:“這個學會,就是五脈傳人整合而成,不混到一定層次是不知道的。它代表了一種身份,一種地位。你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沒人會告訴你。”
“我以爲解放以後特權階層早就被打破打爛了呢……”我咕噥道。
劉局卻正色道:“這五脈一不欺行霸市,二不倒買倒賣,靠的是一手識真斷假的本事,一直替整個圈子扛鼎掌眼,從未含糊。這是技術,是受國家保護的。雖然‘文革’浩劫中五脈受的衝擊不少,但氣脈仍在,乘時而起,成立了中華鑑古研究學會。你看改革開放以後古董業這麼興旺,就有明眼梅花在背後的功勞。你可知道,靠的是什麼?”
“真。”
我只說了一個字。權威的鑑定機構,都有這麼一條原則:絕不做僞。試想一下,一個鑑定機構靠的就是公正中立的信譽,如果自己也造假,那豈不是等於給自己當裁判了麼?再者說,鑑定古董的人,必然對造假手法熟稔於心,如果他們起了僞贗之心,那危害將是無窮無盡。
所以好的鑑寶名家,都絕不敢沾一個“贗”字——只要有那麼一次犯事,就能把牌子徹底砸了。
劉局滿意地點點頭:“去僞存真,正是鑑古學會的原則所在。”
我問:“您爲何對我說這些?”
劉局似笑非笑:“你還不明白嗎?你們許家,就是那盞扣翻的茶碗。五脈梅花,獨缺你們這一門啊。”
我腦子轟隆一聲,這都什麼跟什麼?
我可不記得我家跟古玩有一星半點的聯繫。我家是最普通的那種家庭,住的是學校大院,兩室一廳,家裡擺的不是盆栽就是馬恩列斯毛全集,牆上掛着幾條毛筆字橫幅,都是我爹禮拜天自己寫的,平時來往的都是普通教職員工——怎麼看都跟深宅大院裡一羣古董販子扯不上關係。他們去世以後,我整理他們的遺物,除了那本書以外,一件解放前的物件都沒有。
可是劉局的話,我又不能不信。我對許家的印象,其實只是對我父親這一代的印象,至於許家在解放前如何,我爺爺是誰,做過什麼,他從來不和我說。若不是無意中發現家裡頭藏着這麼一本《素鼎錄》,我都未必會踏上這麼一條路。
現在看來,這事可比我原來揣測的要複雜得多。劉局剛纔在茶陣裡擺出五梅聚首之形,這是打算把我重新叫上梁山入夥?聽劉局的口氣,明眼梅花是隱在藏古界深處的民間團體,那麼爲何他一個政府官員會參與進來呢?還有,剛纔鑑定那枚漢印,到底是我適逢其會,還是他們早佈置好的考場?
諸多思緒像灌腸一樣稀里呼嚕地衝進我的腦仁裡,讓我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這時候忽然傳來敲門聲,秘書走進來說:“劉局,時間差不多了,他們都等您過去呢。”
劉局擡腕看看手錶,對我說:“我找你過來,不是敘舊,而是有一件國家大事,需要你的協助——但今天我還有點別的急事。我讓小方先送你回去,時候到了,我會派人去找你。”
不知爲何,我鬆了一口氣。今天晚上我聽到的事情已經太多了,得消化一下才行,不然腦子會爆炸。
我本來還想問問他,這次鑑定能有點辛苦費沒有,但看人家那豪邁的氣概,沒好意思開口。劉局轉身離開,我被秘書帶出了大樓,果然方震還在門口等着。他看我出來了,遞了根菸給我。我說不會,他也不勉強,自己叼起來,拉開了紅旗車的車門。
我們按照原路返回,一路上方震都盯着車窗外頭,不吭聲。我實在忍不住,問他:“劉局到底是什麼單位的?”方震回答很簡單:“有關部門。”
“和什麼有關的部門?”
方震搖頭:“該說的,領導會親自告訴你;領導覺得不該說的,我不能說。”
既然人家不肯說,我也不好繼續打聽,只得閉目養神。可是我根本靜不下來心思,腦子都是那五個茶碗在兜兜轉轉。
接下來的三天裡,風平浪靜,就好像劉局從來沒見過我一樣。方震也消失了,但我猜這傢伙一定隱藏在琉璃廠附近的什麼角落裡,面無表情地注視着我這家四悔齋的一舉一動。
這三天生意和從前一樣,每天來那麼四五撥人,問的比買的多,中間房東還來了一次,我苦口婆心給他做思想工作,終於又賺得一個禮拜的時間。儘管有這些俗務纏身,可我的心境和從前大不相同了,一看人進來,先琢磨這人知道不知道“明眼梅花”,聽沒聽過五脈源流,又不敢問出口,整個人都快魔怔了。三天下來,居然一筆買賣都沒做成,真有點心疼。
當然,想得最多的,還是我們家的事。我爹肯定是有事瞞着我,不然對從前的事不會一點都不提。我記得小時候也問過爺爺在哪裡,一提這個,我爹就生氣,抄笤帚疙瘩揍我屁股,所以我也沒敢細問——可惜他已經過世了,沒法從墳裡爬出來告訴我真相。我們家又沒什麼親戚,一時間真教我無處去查訪。
這一天,我一大早開張,百無聊賴地坐在櫃檯後,翻着賬本,心裡盤算着這個月房租該怎麼結。從店外頭忽然進來兩個人,一老一少。老的我認識,是那天參與鑑定漢印的專家,劉局叫他鄭教授;小的跟我年紀差不多,戴着一副墨鏡,穿着花襯衫,扮相流裡流氣的。
鄭教授一看到我,立刻點了點頭:“沒錯,是他。”我一愣,還沒說什麼,那小青年走上前來,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很不禮貌地問道:“你是許願?”
“您兩位有什麼事?”
鄭教授剛要說話,就被那個小青年給攔住了:“你小子年紀也不大,能耐倒不小,把我老師的面子都駁了。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哈。”
我聽着他的語氣流裡流氣的,有些不善,不像是誇獎。小青年從懷裡掏出一枚玉佩,輕輕擱在玻璃櫃臺上,拿無名指點了點:“哥們兒我也是少年,咱們倆少年就不說老話了。我姓藥,叫藥不然。你這兒不是經營金石玉器麼?哥們兒手裡有件東西,看你收不收?”
我心裡咯噔一聲,心想果然來了。他這個舉動,在古玩行當裡有個說法,叫做“鬥口”。鬥口這個詞本來是旗人玩鳥的術語,意思是鬥口不鬥手,不玩真的。後來演變到古玩行當,就成了賣主兒不是真的要賣玩意兒,而是要考較收寶之人的眼力。這種試探是明目張膽的,幾乎可以算是一種挑釁,一般只有賣主兒跟收寶的有深仇大恨,成心要砸人招牌,纔會這麼幹。
可我跟他能有什麼仇呢?估計是這位老教授被削了面子,所以找來自己的學生砸場子了。
藥不然看我面露猶豫,冷笑道:“你要是不敢收,哥們兒可就拿回去喂狗了。”
我聽他的話裡全是刺兒,知道今日肯定不能善了,遂伸出手去,也用無名指點住那枚玉佩,挪到櫃檯裡側,算是接下來他這個鬥口。
藥不然見我應下來了,索性雙手抄在胸前,站在櫃檯外直勾勾盯着我。鄭教授年紀有點大,就在旁邊找了把椅子坐下。
藥不然拿來的這塊玉佩是童子持蓮,有半個巴掌大小,我掃了一眼,直接扔回給他:“您自己收着吧。”
“喲呵,挺麻利啊。”
藥不然有些愕然。他還以爲我會先拿放大鏡看,再煮玉出灰(老玉在長期埋於土中後,會在玉器表面出現一層風化層,它會被人手撫摩造成的包漿覆蓋,在鑑定時,如果使用溫水浸泡,破壞了包漿之後,風化層會從裡向外在玉器表面出現一層灰質,這個鑑定手法被稱爲“煮玉出灰”。但當代玉器作假時也會仿造灰質,因此是否出灰並不能作爲檢驗玉器真僞的唯一標準),可沒想到我這麼快就給扔回來了。他下巴一擡,等着我繼續說。要知道,鬥口斗的不是真假,而是爲什麼假,得說出門道兒。
我客客氣氣告訴他:“您這塊玉,連新提油都算不上,只能叫個狗打醋。”
提油是古代給玉器沁色(老玉在環境中長期與木、土壤及其他物質接觸,玉體受到侵蝕後,顏色部分或整體發生改變,被稱爲沁色。沁色是鑑定玉器年代的標準之一)的手法,宋代叫老提油,明清叫新提油,近代用來沁色的原料是狗血,狗血稠且黑,所以又叫狗打醋,不值錢。
“你憑什麼這麼說?”
我耐心地拿起玉,指着那條雞血沁線道:“您看,凡是‘狗打醋’的玉件,在沁邊必有血疙瘩,細看邊緣,像一條草繩上繫着幾個繩結一樣,好認得很。”
藥不然沒想到我沒費多大力氣就認出來了,連聲道:“好,好,果然有兩下子。”他倒也爽快,雙手把玉取回來,像廣東人喝茶一樣,食指和中指在櫃檯上輕輕磕了一下,算是認了。我忽然想起來了。鬥口之前,應該定下彩頭。我急急忙忙應了場,卻忘了討彩頭,有點虧。
藥不然從懷裡掏出一塊玉片,扔給我。這片原玉不大,但卻是貨真價實的和田籽玉,摸起來手感溫潤,綿而不軟。
“這玩意兒不值錢,哥們兒家裡藏着一萬多塊兒呢,你拿去玩兒吧。”藥不然說得輕描淡寫,我不知道他是真大方還是假大方,也不客氣,直接把玉片揣口袋裡。這東西賣出去,夠付兩個月房租了。
藥不然見我急不可待地把玉收走,面露鄙薄,輕佻地吹了聲口哨,又把“狗打醋”扔過來:“這塊也給你了,碰上冤大頭,也能賺一筆。”
我卻照樣給他扔了回去:“自從我入了古董這一行以後,就給自己立了一個規矩:絕不造假,也絕不販假。”
“行,行,算你正派。敢不敢跟哥們兒再比一次?”
我笑道:“我可是還要做生意呢,不敢和您在這裡耗着。”藥不然一臉的不服氣:“就這針鼻兒大的小店,哥們兒兩回買賣做完,能直接給盤下來。”鄭教授瞪了他一眼,藥不然才悻悻閉上嘴。
鄭教授看我有些着惱,連忙勸慰道:“小許啊,小藥這人說話有些沒遮攔。我這裡先賠個不是。”我雙手撐在櫃檯:“我看……不見得吧?你們兩位今日來這,恐怕是別有所圖。”
他們一進來我就覺得不對勁,鄭教授在後,藥不然在前。藥不然挑釁的時候,鄭教授一直沒吭聲,現在才突然站出來勸說,明顯是一紅一白唱雙簧呢。再說如果他們成心鬥口,這賭注未免小了點。
鄭教授見我看穿了,也不尷尬:“小許,這件事說來話長。那個小藥……身份不太一般,他找你挑戰,也是有緣故的。”我卻不肯買帳:“鄭老師,若是您來買賣或是鑑寶,我一定盡心竭力。不過讓我跟一個來歷不明的人莫名其妙的賭鬥,我可沒有興趣。今天他來鬥口,明天您來挑戰,我這四悔齋也別做買賣,改成虹口道場算了。”
藥不然在旁邊冷笑道:“那哥們兒要是說‘明眼梅花’呢?”我第二次聽到這名字,悚然一驚,瞪着藥不然,不知該如何往下接。藥不然道:“看你也不傻,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劉局把你們許家的事,跟我們四脈都說了,所以哥們兒跑來看個究竟,看看這失傳許久的許家,到底有什麼能耐。”
原來這傢伙是五脈的子弟,呃……跟我出身豈不是一樣?
“劉局知道這事麼?”我謹慎地問道。
“他這兩天一直在跟中華鑑古研究學會的幾位理事開會,還沒有個結論呢。這當了國家幹部的人,就是喜歡開會說廢話!其實有什麼好討論的,五脈從來都是在手藝上見真章兒,較量一番,不就全明白了?”藥不然不屑地揮了揮手。
鄭教授道:“小許,許家已經沉寂這麼多年,突然又重新現身,勢必引起許多人的關注。不說別的,就是藥不然的背後,都站着不少大人物。你若是退縮,只怕以後這種事情會層出不窮。”
我現在最後悔的,就是鬼迷心竅去破解那個茶陣。早知道惹出今天這個麻煩,不如當初直接說解不開,回來安安生生地過日子。現在可好,捅了一個大馬蜂窩。我一向自詡謹慎,可還是沒有勘破這名利心。
“好吧,您到底想要我怎樣?”
鄭教授擡腕看了看時間:“我有個主意。今日是週日,潘家園正熱鬧。咱們去那裡,你和藥不然每人限兩千元內、半天時間,各自去淘寶,種類不限。誰淘來的東西最賺錢,誰勝出。”
“怎麼判斷兩件東西誰比較值錢?”
“如果你們信得過我,就讓我來估價。”鄭教授扶了扶眼鏡,“評估這種事,是我的老本行。”
這個較量內容倒是挺有意思。考較的不光是眼力,還有決斷力和規劃能力。潘家園幾百個攤位和店鋪,各家收藏均各不同,要在半天時間內判斷出哪家藏有好東西,又得以儘量低的價格侃下來,找出價格與價值的平衡點,做出最優決策,壓力着實不小。
所以一個光會鑑寶的人,贏不了;一個光會砍價的人,也贏不了——必須得博才兼備才行。這絕不是靠運氣撿漏兒,而是對一個人淘寶能力的綜合判斷。
鄭教授出了這麼一個主意,看來是有備而來。
“我若贏了如何,輸了又如何?”我問。
藥不然回答:“贏了,我家的收藏你隨便挑一件走;輸了,就把那本《素鼎錄》交出來給哥們兒看一眼。”
他說得直截了當,我心中不由得一震。果然像劉局說的一樣,許家一經曝光,就會有許多人盯上這本書。這兩個人上門,根本不是爲了尋仇或尋釁,而是衝着這本書來的。
可能對五脈或者文物鑑古學會來說,《素鼎錄》十分重要,象徵着文化傳承或者門派權柄什麼的。但其實對我來說,這本書沒那麼金貴,一本鑑寶實用指南而已嘛。我相信裡面記載的很多技巧,早已流傳於世;有些東西,隨着科技的進步也在逐漸過時,我既然沒有開宗立派的野心,藏私也沒什麼意義。
“怎麼樣?給個痛快話!”藥不然催促道。
我搓動手指,爲難道:“我倒是想去,只是這店裡就我一個人,我離開了,就得鎖門……”我還沒說完,鄭教授先掏出錢包:“小許你也不用爲難,我們押兩百塊錢在這兒,彌補你的損失。”
我把那兩百塊錢收好,這纔開口道:“若是我贏了,也不要東西,就請您以後不要再來煩我,如何?”
“成交。”藥不然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我看到他的眼神裡爆起兩團火花。
我把店門鎖好,跟着鄭教授和藥不然上了一輛桑塔納小轎車。有專門的司機,鄭教授坐副駕駛,我和藥不然坐到後排。看來除了我們這一脈,另外四脈都混得不錯,都有專車了。
車子發動,緩緩駛出了琉璃廠。藥不然坐在我旁邊,伸出手說道:“重新認識一下,哥們兒是五脈之中玄字門的門人。”
“玄字門?”我有些茫然。
“我操,你連這都不知道?”藥不然故作驚訝地提高了聲調,眼神裡閃過幾絲得意。對了,就是那種優等生看完差等生考卷的得意眼神,挺討厭的。
我搖搖頭,我對五脈和中華鑑古研究學會的瞭解,只限於劉局告訴我的那一點點可憐的信息。藥不然得意洋洋地伸出五個指頭,像是炫耀似地給我一一數過去:“俗話說術業有專攻。現在中華鑑古研究學會分的沒那麼細了,在以前,咱們五脈分別掌管的是五門術業。青門主木器;紅門主書畫;黃門主青銅明器,我們玄門,主業是瓷器。”
我想起“素鼎”這個名字,不禁脫口而出:“莫非許家一脈,就是主金石玉器的白門?”
我們許家果然擅長的是金石玉器之術。這也就解釋了,爲何那本《素鼎錄》裡,只提及這兩個門類的辨僞鑑定之術,卻對瓷器什麼的絕口不提。
“不錯。剛纔拿玉器鬥口,你是以本門專業,勝我這個外門的,勝之不武,我跟你說,哥們兒不算輸啊。”
我看着藥不然氣哼哼的表情,忽然有點想樂。這人倒也有意思,說話聽着衝,其實挺直爽,看來不是什麼壞人,最多是個紈絝子弟,有點混不吝(北京方言,什麼都不怕的意思)的脾氣。
“您出身名門,我可沒有什麼長輩可以依靠。”我把眼神瞟向鄭教授,意思是你只是背後有人。
藥不然大怒:“呸!哥們兒可不是那種不學無術的!北大是我自己考上的!高出錄取線十來分呢!”
這人倒真容易套話,我一句沒說完呢,他把高考成績都報出來了,直腸子……
我望着車窗外不斷後退的高樓大廈,心中忽然覺得有些荒謬。這都什麼年代了,還有這種好似武俠一樣的事情發生。在這個現代化的北京城裡,居然還蟄伏着五個古老的家族,怎麼想都有些不真實。
說話間,車子已經開到了潘家園前那條樹林陰翳的小街,然後就開不動了。街上熙熙攘攘站的全是人。這裡是潘家園的外圍,多是賣吃賣喝的小販,還有進不去園子、指望能在外頭碰運氣的買賣人。我們三個人在這裡下了車,推開上來兜售東北貂皮的小販子,步行進去。
潘家園可是北京城的一塊風水寶地,已經興旺了好幾年了。從堪輿的角度來說,京城東南宜流氣不宜聚氣,但這裡偏偏又佔了一個兌卦——兌卦屬澤,水聚成澤。因此潘家園這個地方,聚水不聚氣,正應合了走土之象。走土,那不正好就是文物麼?
還有個現實一點的原因:潘家園靠近陝西與河南駐京辦事處,這兩處都是古董與明器大省,來往人多聚集在這裡,風聚水,財聚人,久而久之,就演變成了一片大生意。
這天是休息日,特別熱鬧,兩側店鋪和市場上幾排縱橫的地攤都鋪排開來,賣舊書的、賣字畫的、賣明器古玩的、賣各類雜器的,琳琅滿目,不一而足。不少人就在這市場裡來回轉悠,有老有少,看他們的動作,有老炮兒,也有想撿個便宜的新手,甚至還有幾個金髮碧眼的大鼻子老外,拿着相機嘁哩喀喳地拍的。放眼望過去,烏泱泱的一大片,熱鬧得很。
還有許多大老遠從陝西、河南等地來的農民,站在牆根屋角,穿着破軍裝,赤腳踏着解放鞋,舉起還沾着墓土的新鮮玩意向過往的行人叫賣——不過這些東西十有多是假的。
鄭教授站在入門的照壁處,看看時間,說現在是上午十點半,咱們就以三小時爲限,到下午一點半,來此集合。屆時每人帶上自己淘來的東西,他會公平地予以估價。反正大家都是業內人士,估價多少一眼就能看得出來,誰也騙不了誰。
我和藥不然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哼”了一聲,分別朝着左右走去。我沒有跑,那樣顯得自己很急躁,我估計藥不然也是一樣的心思。於是我們倆都邁着方步,三步一回頭,唯恐比對方走得快,失了風度。走出去十幾米,我忽然又回來了。
“你怎麼了?”鄭教授問。
“……身上沒那麼多現金,您先借我點兒?”
我身上的錢,一般很少超過五十塊。這一下兩千元的賭注,我還真掏不起……鄭教授笑了笑,把錢給我補齊,藥不然早不知跑哪裡去了。
限時淘寶,這是個體力活,也是個技術活。首先需要想好的,是你想要淘的物品種類,這樣才能做到在有限時間內有的放矢,不至於挑花了眼。
我的選擇很簡單,老本行:金石玉器——定得再細一點,金石。相比起別的東西,金石撿漏兒的概率比較高,像是秦磚、漢瓦當或者北魏殘碑什麼的,經常混在一堆磚頭裡給人墊桌腳,不是行家不易分辨。玉器就不行,再眼拙的人看到一尊玉像,就算是假的,也覺得值錢。
所以藏古界有句話,叫做“真石不如假玉”,不是說金石不及玉器值錢,而是說在老百姓眼裡,玉器比金石更容易看出價值,更不好收。
定下物品以後,其次要想好的,是搜尋區域。潘家園太大了,幾百個攤位一個一個地逛過來,時間絕對不夠。必須決定是主走地攤還是古玩商店。地攤上的東西魚龍混雜,假貨概率極高,但偶爾見到好東西,這中間差價就賺大去了。
古玩商店的東西品質有保證,可店主大部分都是行家,給的價格水分太少,不易靠低價搏到好東西。
我權衡了一下,決定還是把重點放在古玩鋪子裡。
藥不然既然自稱是玄字門的,那麼他的重點肯定放在瓷器上。瓷器與金石相比,價格不太平均,貴的極貴,賤的極賤,中間價格的相對比較少,所以兩千塊錢的價位對他來說很尷尬:好的買不起,破的能買一大車。
相比之下,金石價格分佈均勻,什麼朝代的什麼價,低、中、高几檔都很清楚。鄭教授的兩千元預算,只要打準了檔次,出手肯定差不到哪裡去——只要你確保東西是真的就行,這點我可是有絕對的自信。
這天稍微有點熱,塵土飛揚。我買了瓶汽水,握在手裡在人羣裡擠來擠去,汗流浹背。穿過幾排地攤和棚鋪時,吆喝聲此起彼伏。我隨便掃了幾眼,全是假貨,連一點駐足蹲下來看看的興趣都沒有。我甚至還親眼目擊了一箇中年知識分子模樣的人被攤主忽悠,掏出厚厚一沓大團結換回一件宣德爐——那“宣德爐”的爐足黑中帶綠,明顯是造假時鉛擱多了。
不過我沒有出言阻止。一是我沒時間,二是因爲淘寶有自己的規矩,非請莫鑑,如果不是別人請求,即使眼看贗品過手,也不能說,說了就是砸賣家的生意。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緣分,希望那位被打眼的兄弟,以後能買到真正的宣德爐吧。
我略微在地攤逛了幾圈,一無所獲,於是按照原來的計劃,直奔古玩店而去。
古玩鋪子沿牆開着一溜藍灰色店鋪,都是一窗一門的格局,裡面分成裡外兩間,外間擺貨,內間是個雅座,只有大買賣的客人,纔會被請進去品茗細談。家家戶戶都在上頭懸塊金匾,有的還掛着個幌子。比起地攤,這裡相對高端、正規一些,閒人比較少,來來往往的多是專業收藏家或買賣人。
我整整衣領,信步逛去。那些鋪子老闆也都是眼賊之人,一看我的樣子,再談上幾句話,就知道是同行。同行不起鬨,所以他們不像對付棒槌那麼熱情招呼,而是讓我自己隨便看。
我不看玉件,也不瞄瓷器,專圍着金石轉悠。從漢俑看到魏碑,從宋硯看到明清銅具,有真有假,都細細看過一遍。看完了也不表示什麼,衝老闆點個頭,揹着手出去了。這叫貨比三家,從這裡離開,不一定是不滿意,看過一圈可能還會回頭。所以古玩鋪子裡,絕沒有國營商店服務員那種一看顧客什麼都不買,立刻摔臉子的事。
我一路慢慢地逛下來,逛到第五家的時候,總算看到一件好東西。這家鋪子叫瑞緗豐,門口一面杏黃挑子,有點鄉間酒館的意思。我進店的時候,老闆正靠着牆邊打瞌睡。我倆簡短地攀談了幾句,老闆就讓我在屋子裡隨便看。
我在貨架上看了一遍,沒什麼特別值得買的東西。我習慣性地環顧四周,忽然發現,這裡的裡屋和外屋沒有門,只有一道布簾掛着,布簾只擋住了上半截。我略一矮身子,便從下面看到裡屋的情形。
裡屋的沙發邊上擱着個黑乎乎的東西,我定睛一看,居然是兩個佛頭,頓時有了幾分興趣。
“老闆,那尊佛頂,我能看看嗎?”
老闆聽到我問話,“哦”了一聲,轉身鑽進裡屋,很快就抱着個兩個石佛頭出來。
買賣人大多信佛,而佛頭有斬首之意,不吉利,所以做佛頭買賣時,都討個口彩,該叫佛頂。事實上,佛頭這東西,在從前根本就沒人理睬,一直到清末民初外國人對佛像有了興趣,這買賣纔算興旺起來。一直到今天,佛頭買賣大多也集中在與老外的交易中,國內很少有人專門玩這個。
佛頭是金石中的大件,也是《素鼎錄》裡談得最多的一個門類。不過因爲交易佛頭的買賣不多,我的手不太熟,只知道個大概齊。
我經過比較,挑中了其中一個。這個佛頭是釋迦牟尼佛,不大,和小孩腦袋差不多大小,風格屬於典型的盛唐。佛頭有螺旋式高髻,高鼻大耳,豐脣寬頰,兩條長眼的眼角高挑,瞳孔下視。我用手去摸佛頭的臉,石質呈青色,已經有多處自然皴裂,看來已經歷了許多年的風雨,裂口處甚至能看到青苔痕。
這佛頭應該是晚唐時期的,市場價格大約兩三千塊錢,可這個佛頭的真實價格可不止這些。這瑞緗豐的老闆把佛頭隨手擱在沙發旁邊,看來是沒意識到它其中價值。我的機會來了。
“老闆,這東西誰家哪兒收的?”我問。
“安徽。孫家收的。晚唐貨色,絕對真。”
古董買賣,講究個來歷。一枚銅鏡,從漢侯墓裡挖出來,和從當地村民炕頭撿回來,意義完全不同,價兒差得極大,非得問清楚不可。從當地老百姓家裡收的古董,叫孫家收的;從進店的客人手裡買的,叫臧家收的;自己親自從地裡墓裡挖的,叫童家收的。這都是老詞兒,至於爲啥挑這三個姓當隱語,沒人說得清楚。建國以後,童家的不敢公開提了,慢慢地合併到孫家裡去。
他一說是孫家收的,我就知道這一準兒是從當地農民手裡收購的——從來沒聽過拿佛頭當明器的。
我點點頭,沒言語,推門出去了。在別的地方又轉悠了半天,沒發現比這個佛頭更合適的。我又回到瑞緗豐裡,看到佛頭還在,就衝老闆一指:“這個佛頂我請了,給個脆價。”
脆價就是一口價,取個乾脆勁兒。行內交易沒外面那麼多花樣,都是行家裡手,不用玩那麼多虛的繞的,直截了當。老闆擡眼看看我,懶洋洋地說:“給你個交行價,兩棵。”
這是行話,意思是兩千塊錢。我搖搖頭:“送人玩兒的,太貴了。去半棵吧。”
老闆伸出兩根指頭,意思是隻肯再讓兩百。
我又還了一百,最後一千七百塊錢把這個佛頭拿了下來。我沒動聲色,讓他給我找個盒子裝好,老闆在櫃檯裡翻騰半天,最後找了個蛋糕盒子,給我裝起來了。那佛頭仰面躺在蛋糕座上,兩隻木然的佛眼隔着半透明的玻璃紙望向天空,看上去有些詭異。
我告別老闆,拎着盒子走出瑞緗豐,看看時間,差不多一點鐘了,便朝潘家園門口走去。
潘家園裡此時的人比上午還多,好似一輛特別擁擠的公共汽車,密密麻麻全都是人。我只能把蛋糕盒子舉在頭頂,用肩膀極力拱着往前走。周圍的人都紛紛衝我投來迷惑不解的眼神,琢磨怎麼這傢伙在舊貨市場捧着個蛋糕盒瞎溜達。
人實在太多了,我一邊得護住頭頂的佛頭,一邊得看着腳下的地攤,別一腳踩到人家攤上踩壞了什麼東西,被訛上就麻煩了。整個人跟走鋼絲似的,搖搖欲墜。我就這麼一步一蹭,千辛萬苦地蹭到了過道口,前頭已經能看到潘家園門口的照壁了。
就在這時,忽然一個老大爺抱着幾軸字畫斜剌剌衝了過來,幾步踉蹌,摔倒在距離我兩米開外的地方。旁邊的人連忙彎腰去扶,屁股一撅,把後頭的人給拱倒了,後頭的人一倒,一腳跺在了另外一位的皮鞋上。這一連串連鎖反應搞得雞飛狗跳,頓時間稀里嘩啦倒下了一大片,驚呼與叫喊聲一齊響起。
我被左右的人那麼一撞,手裡的蛋糕盒子飛了出去,身體咕咚一聲倒在地上。我心中大驚,暗叫不好佛頭要糟,急忙從地上爬起來,擡頭去看:那蛋糕盒子落在了一堆二手書當中,封口被撞裂開來,佛頭從裡面滾出來,順着書堆咕嚕下去,咣噹一聲砸在水泥地上。
我趕緊爬起來,衝到書堆前撿起佛頭一看,發現後頸處被摔出了一條細細的裂縫。我一陣心疼,這一條縫砸出來,少說也會被少估一棵的錢。可這時候時間已經快到了,我來不及處理,只得把佛頭抄起來夾在胳肢窩下,朝照壁走去。
照壁之下,鄭教授和藥不然都在。藥不然一臉幸災樂禍地瞅着我:“嘖嘖,瞧這一身土,敢情是親自去挖新鮮的啦?”
我沒搭理他,把懷裡的佛頭擱地上,先喘了幾口氣。鄭教授一拍巴掌:“好,兩個人都在一點前回來了。小藥,你淘來了什麼東西?”藥不然從懷裡掏出一個瓷碗,遞給鄭教授。這碗廣口、斜腹、小圈足,是典型的斗笠碗。釉色青灰,碗底的胎足卻沒施釉,呈出灰白顏色。鄭教授扶着眼鏡仔細去看了半天,擡頭對藥不然說:“宋代同安窯的?”
“您眼力好,這是宋同安窯的青釉劃花紋斗笠碗。”藥不然說,又補充了一句,“換了別人,都以爲是龍泉窯的。”
他這個挑得還真不錯。同安窯是福建的窯,不像柴、汝、鈞、定、哥那些名窯那麼出名,卻一直挺受日本人追捧,屬於價平質高的類型。鄭教授思忖片刻,給他估了一個三千五百元。藥不然點點頭,咧開嘴笑了,從兜裡又掏了十張大團結。
原來他今天運氣特別好,碰到了一個棒槌。那傢伙是外行人,拿着老爹的遺產來潘家園碰運氣,急於出手,結果被藥不然給逮住了。藥不然三言兩語就唬住了他,最後用一千塊錢拿下了這個斗笠碗。那個棒槌還覺得佔了大便宜,歡天喜地走了。
這麼算下來的話,扣掉成本,藥不然一共賺了兩千五百元。
“哥們兒不是吹牛啊,那小子一看就是敗家子兒,我也算是替他老爺子給個教訓。”
鄭教授回頭看向我,問我對這個價格有沒有什麼疑議。我搖搖頭,表示很公道,然後把手裡的佛頭遞了過去,讓他鑑定我這個。他們倆早看見我手裡的佛頭了,所以都沒什麼驚奇神色。鄭教授捧起佛頭來細細端詳,藥不然雙手抄在胸前,一臉不屑地顛着腳。
也不怪他這麼一副勝券在握的嘴臉,我那個佛頭的品相確實不咋地,正常來說,是絕對競爭不過他的同安斗笠碗。
鄭教授看了一回,擡頭對我說:“小許,你這佛頭是晚唐風格,我估的價是一千五到兩千。你可有什麼問題?”
我早預料到他會有這麼一問,微微一笑道:“我看不見得,鄭老師您再看看?”
鄭教授知道我這一句口頭禪說出來,這佛頭肯定別有玄機,又反過來掉過去仔細端詳。藥不然在一旁說話帶刺:“願賭服輸,別死撐着啦,輸給哥們兒的人,能從菜市口排到永定門,不差你一個。”
我當他說風涼話,也不理睬,耐心等着鄭教授審查。鄭教授又看了十分鐘,把佛頭放下,長長嘆了口氣:“恕我眼拙,實在看不出其中奧妙。”藥不然道:“什麼奧妙。他根本就是怕自己輸了,忽悠鄭老師你呢!”
我笑了笑,說:“鄭老師您看這裡。”然後我把那個佛頭顛倒過來,輕輕點了一下脖頸處的裂隙。鄭教授經我提醒,啊了一聲,把頭湊近了仔細觀察。他又嫌看得不清楚,從懷裡拿出一個放大鏡。看到鄭教授認真的神態,藥不然的神態有些不自然,也不吭聲,目光死死盯着那個佛頭,想看出什麼端倪。
這一次鄭教授看了足有二十分鐘,然後擡起頭來,連連感慨:“小許你說得不錯,我剛纔真是看走眼了。”然後他對藥不然道:“小藥,這回是你輸了。”
“憑什麼!不就是個佛頭嗎?又不是核彈頭!”藥不然一聽就跳起來了,一臉不服氣。
鄭教授示意他稍安勿躁,對我說:“小許,要不你給他解釋一下?”
“其實說白了,也沒什麼特別。”我先說了一句慣用的開場白,然後道,“佛頭的鑑別,除了看它的佛像樣式和石料質地以外,最關鍵的是看它的脖頸斷口。從斷口的形狀,能大致推斷看出來它佛像的姿態是如何,然後纔好判斷佛頭本身的價值。”
藥不然拿着我買的佛頭,反過來掉過去地看,但還是看不出所以然。我指了指脖頸斷口:“你看,這一尊佛頭,斷口很平整,只在右側有條狹長的淺槽,石皮和其他部分顏色有細微差別。說明盜佛之人手段很高,用特質的鐵鏟從佛像脖頸右側一鏟,一下子就楔入石脖,再輕輕一掀,就把整個佛頭鑿下來了。”
藥不然這次沒繼續嘴欠,聽得很認真。
“這個鏟槽前淺後深,說明盜佛者是站在佛像右側從上至下來鑿。如果是一般的立佛,盜佛者會在左側或右側平進,鏟槽應該是直的。如果鏟槽前淺後深,略有傾斜,則說明佛像兩側有阻礙之物,盜佛者不得不選擇從佛頭上方向下鑿擊。所以這尊佛不是立佛,而是坐佛,而且右臂半擡,擋住了盜佛者的活動空間。在佛教裡,如來佛祖只有在一種情況下才會半擡右手,指做蘭花,是什麼時候?”
“坐壇說法宣講佛法……”藥不然喃喃道。
“不錯!在這種造像裡,佛祖的嘴脣是半開半合的,以示敷演佛法,經傳萬衆之耳。再看我這尊佛頭的肥厚嘴脣,上寬下窄,確實是半開之狀,與鏟槽能夠對應得上,證明確實是真的。”
多餘的話,我就不必說了。唐代坐佛傳世很少,講經佛祖像更是罕見。我淘到的這尊佛頭既然是從講經坐佛上鑿下來的,價格可就與尋常佛頭大不相同,恐怕要翻上幾番了。鄭教授重新進行了評估,估完以後他給出的價格是六千元,扣掉一千七百元的成本,利潤達到四千三百元,比藥不然的兩千五百元可超出太多了。
這一次的賭鬥,我是壓倒性勝利。
鄭教授宣佈了結果以後,藥不然臉色非常尷尬。他眼神遊移不定,先瞪瞪我,又看看鄭教授,還假作不經意地把手插進褲兜,去看來往的行人。這局他輸了,按照約定,以後不許再去騷擾我,讓我安安生生過自己的平靜日子。
我也不吭聲,笑眯眯地看着他。最後我把藥不然看得有點毛了,他不得不咳嗽一聲,眼神瞪着我身後的一塊牌匾,正經八百說:“願賭服輸,我們藥家沒有食言而肥的人。這個斗笠碗算我讓給你了……”說完他頭一偏,還想吹吹口哨表示一點不在乎,結果聲音卻像一隻得了哮喘的狗在喘氣。
這人就是太好面子,不肯低頭認錯。不過我不爲已甚,便把碗接了過來,揣到懷裡。我跟着這一老一少忙活了半天多,收點酬勞也是應該的。這小子既然是五脈中人,背景是中華鑑古研究學會,家境一定不錯,我就不跟他客氣了。
“小許,你這一招,也是《素鼎錄》裡教的嗎?”鄭教授問。
“正是。佛頭的真假鑑別,很多時候光看這個鏟槽就能判斷出來。這在《素鼎錄》裡,叫做‘驗佛屍’,名字聽着有點瘮得慌,大概是因爲多少跟仵作、法醫驗屍的手法很相似。”
佛頭的僞造者和鑑定者,往往只關注佛頭本身的雕刻工藝和石料的做舊,卻忽略掉這個小小細節。瑞緗豐的老闆和鄭教授一樣,沒留意鏟槽的位置,把它當成了普通的晚唐佛頭,差點錯失了寶物。
鄭教授把佛頭交還給我,大爲讚歎:“小許啊,年輕人像你這麼有眼光的,真是不多。何必一身才學,要埋沒在琉璃廠的小店裡呢?”我淡淡一笑:“人各有志。我那鋪子叫四悔齋,用的是我爹臨終前的話,悔過、悔人、悔事、悔心,所以我胸無大志,只想安生做人,能活就成。”
其實我說了謊話。
自從劉局給我透了個底之後,我對“明眼梅花”和“中華鑑古研究學會”背後隱藏的五脈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尤其是關於我許家一脈的淵源,更是十分好奇。爲何我許家會家道中落?爲何我父親絕口不提?爲何劉局對這些事情知道的如此清楚?明眼梅花聚首又意味着什麼?《素鼎錄》到底什麼來歷?
這一個又一個疑問,如同一羣活蹦亂跳的綠油皮大肚子蟈蟈,接二連三地從打開了蓋子的草籠裡蹦跳出來,在我眼前轉悠、蹦躂,讓我恨不得一個一個扣住它們,看個究竟。
但我必須得謹慎,不可輕舉妄動。今天這兩位自稱是五脈中人,可到底什麼底細,我不知道,所以不可與他們牽扯太緊密,還是等等劉局那邊的消息。要知道,這世界上什麼人都有,父親臨終前的那八個字,就是對我的警告——當爹的不會害兒子,他不讓我涉足這個領域,一定有他的用意。
我從鄭教授那裡接過佛頭,盤算着下一步該怎麼辦,眼神無意中掃過佛頭後面的那一道新裂痕,心裡陡然一突。
不對!有問題!
我把眼睛湊到那佛頭裂痕前仔細看了看,又嗅了嗅,把鄭教授的放大鏡借過來。鄭教授和藥不然看我面色大變,都湊過來,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我頹然把佛頭高舉過頭,猛然往地上一摔。只聽得“嘩啦”一聲,整個佛頭被砸到水泥地上,頓時碎成幾十塊碎石,把周圍的攤販遊客都嚇了一跳,紛紛朝這邊看過來。鄭、藥二人被我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呆了,藥不然第一時間把鄭教授扯到身後,然後對我大聲喝道:“許願!哥們兒都已經認輸了,你還想怎樣?”
我苦笑着搖了搖頭:“是你贏了。”
“你小子還想……呃?你說啥?”藥不然一下愣在那裡。
“你贏了。我讓人給打眼了,買了個贗品回來,一千塊錢都不值……”
“你這麼做,是不是覺得哥們兒特可憐特悲催,所以想讓一讓?”藥不然老大不高興,感覺被侮辱了一樣,“告訴你,哥們兒吃的虧多了,這點虧還撐不死!”
鄭教授也是眉頭一皺:“小許,這是怎麼回事?”我指指地上那一堆碎石:“鄭老師,您是行家,您看看這些碎塊,是否有蹊蹺?”鄭教授蹲下去用手捏起兩塊,搓了搓手指,擡起頭驚訝道:“這是……茅巖?”
“沒錯。”我一臉沮喪。
佛頭的造假中,有一種極其少見的手法,叫做茅拓法。有一種石料叫茅石,質地偏軟,可塑性強,又容易沁色,特別適合復刻佛頭並且做舊,能把青苔紋和風化紋都模仿得惟妙惟肖,極難分辨。
我拿起碎片道:“茅拓法唯一的破綻,在於石質。石質相對較硬的砂岩佛頭,摔在地上,是四分五裂;而用茅拓法雕成的贗品,摔到地上會碎成幾十塊邊緣呈鈍角的碎片。我若不是無意中看到那一道新裂隙的邊緣,也發覺不了這個問題。”
鄭教授聽完我的解說,呆了半天方纔說道:“原來竟還有這樣的造假之法,當真是防不勝防。”我回答說:“民國之前,這手法幾無破綻。不過現在科技發達了,只消測量一下密度、分析一下石粉成分,自然就能查得出來。”
鄭教授嘆道:“那也得先懷疑是假的,纔好去做實驗。這玩意做得如此精緻,哪裡會有人想到是假的。”我苦笑到:“可不是麼?這種佛頭騙的不是普通玩家,而是我這種半瓶醋晃盪的僞專家。一時疏忽,竟着了道。”
這個作僞的人,心思很深。他不光用了茅石爲底質,而且抹去了一切可能會被專家懷疑的細節,連鏟槽都精密地雕了上來,讓整尊佛頭看起來渾然天成,基本沒有破綻。
鄭教授站起身來,拍了拍雙手石粉,忽然問:“這佛頭的破綻十分隱秘。你若是不說出來,根本沒人能識破——至少我和小藥都對這些細節懵懂無知——你又爲何自曝其短呢?”
我正色道:“我父親曾經告訴我,我們許家的家訓只有一句話:絕不作僞,以誠待人。所以我入了古董這一行以後,給自己立了一個規矩:絕不造假,也絕不販假。”
“洪洞縣裡無好人。哥們兒就不信你那個四悔齋的鋪子裡一件假貨沒有,如今哪個古董販子手裡乾淨?”藥不然撇着嘴不相信。
“我的鋪子裡,就是一件贗品也沒有——至少是憑我眼力挑選過沒有贗品。我輸給你,自然認這筆賬。我做人有原則,誠以待人,絕不違反。”我毫不猶豫地把話頂了回去,藥不然被我的氣魄嚇住了,縮着肩膀訕訕道:“哥們兒就那麼隨口一說嘛,又不是工商局來查你……”
我繼續說道:“被人打了眼買到假貨,這是命,我認。但拿贗品再去糊弄人,可不幹。”
鄭教授聽完我的這一席話,激動地握住我的手,連連點頭道:“好小子,有風骨!你可知道,五脈從創始至今,一直替整個圈子扛鼎掌眼,從未含糊。時至今日,這‘中華鑑古研究學會’的牌子依然鎮得住場。靠的是什麼?靠的正是你這種絕不沾僞的鐵則。”
這個我大概能猜得到,這些權威的鑑定機構,都有這麼一條原則:絕不造假。試想一下,一個鑑定機構靠的就是公正中立的信譽,如果自己也造假,那豈不是等於自己給自己當裁判了麼?再者說,鑑定古董的人,必然對造假手法熟稔於心,如果他們起了僞贗之心,那危害將是無窮無盡。
所以好的鑑寶名家,都絕不敢沾一個“贗”字——只要有那麼一次犯事,就能把牌子徹底砸了。
“許願這話真假我不知道,可鄭老師你說五脈從不沾僞,可是有點一廂情願吶。”藥不然忽然別有深意地插了一句嘴。
鄭教授皺了皺眉毛,不明白他爲什麼突然這麼說。藥不然問我:“你這佛頭哪裡買的?”我回答:“那邊數起第四個鋪子,叫瑞緗豐。”藥不然用手指頭擦擦鼻子,面露不屑:“嘿嘿,耗子窩裡生不出狸貓,果然是他們。”
我有點不明就裡,再看鄭教授,發現他也是眉頭緊鎖,一臉嚴肅。我問到底怎麼回事,藥不然道:“嘿嘿,你看到那名字,還沒想起來麼?”
瑞緗豐……瑞緗豐……瑞緗豐。
緗者,淺黃也。難道說,這家店鋪,是五脈的產業,屬於黃門?
可是黃門不是分管青銅明器麼?怎麼賣起佛頭來了?那應該是我許家的專業範圍啊。
“哎呀,那是老黃曆了。自從改組爲中華鑑古研究學會以後,打破了家族體系,這五脈的專業分得沒那麼細了,彼此之間都有融合。”鄭教授猶豫了一下,才繼續說道,“改組以後,五脈有些外支旁系,遂破了‘只鑑不販’的規矩,自己偷偷在外頭辦個買賣,倚仗着學會的門路賺點錢。”
藥不然接口道:“鄭老師你說得太委婉了。什麼賺錢,根本就是騙錢。這人心吶,一沾到利字,就變了味道。有些人敢爲了點蠅頭小利,不顧學會的規矩。這個瑞緗豐是黃門的產業,我可耳聞了不少他們的劣跡,想不到今天居然騙到咱們頭上來了。”
嘿,不知不覺地,我和藥不然竟然成了“咱們”了。
“走,走,去找他們去。我就不信,黃字門明目張膽地搞這玩意,學會的那羣老頭子們會不管。”藥不然很氣憤地揮動手臂。
我暗暗有些心驚。沒想到一次賭鬥,居然牽連出了玄、黃二門。看那個佛頭,僞造之法十分高明,絕對是出自行家之手。也只有五脈這種積數百年鑑寶經驗的專業學會,才能做出如此高仿的手段來。
鄭教授一把拽住藥不然的胳膊:“小藥你不要衝動,現在佛頭已經摔碎了,人家認不認,還不知道。再說你直接打上門去,也不合規矩。還需請學會的理事們仲裁。”
“等到那些老頭子仲裁出個結果,黃花菜都涼了!”藥不然嚷嚷起來,“佛頭摔碎了怕什麼?茅石就是茅石,砂岩就是砂岩,把那些殘骸歸攏到一堆拿回去,他們還能不認賬?”
“還是算了……”我說。
古董不是去百貨商店買皮鞋,不滿意了可以退換。這圈子的人都知道“貨錢兩訖,舉手無悔”的道理。只要你交了錢,離了店,這東西就是你的了,無論它是真是贗,是好是壞,都不能反悔了——如果不幸買到假貨,對不起,那是你眼拙,跟店主沒關係。錯買了假貨還要上門討還,這是棒槌纔會做的事。
再者說,直覺告訴我,這似乎涉及到學會內部的歷史恩怨,我還是少插手的好。
藥不然見我不甚積極,不由得大急,揪着我衣領道:“你腦子進水啦?好幾千塊錢呢。你還自詡行家,這讓人給忽悠了,傳出去得多丟人。”
“我就開個小店,沒什麼知名度,丟人就丟人吧。”我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藥不然大怒,把手臂一擺:“哥們兒今天輸給了你,你要是被他們打了眼,那不就等於間接說我不行嗎?好!你們不去!我自己去!我就不信這個邪!”說完他把我甩開,自己一轉身,怒氣衝衝地朝着瑞緗豐走去。
我和鄭教授面面相覷,在原地愣怔了一陣。鄭教授道:“小許,我得跟過去看看。小藥的脾氣有點直,我怕他惹出什麼亂子。這些鋪子盤根錯節,背後都藏着勢力,一個不好,他就有可能吃虧。”
說完鄭教授也匆匆跟了過去。我心想這藥不然性格雖然有問題,倒是個難得的直爽人,現在他跑過去找瑞緗豐的人理論,說到底也是爲我出頭。如果我無動於衷,有點說不過去。
想到這裡,我低頭把佛頭的那幾十塊碎片都撿起來,扔進一個塑料袋裡,然後拎着袋子也奔瑞緗豐而去。一到那門口,聽到裡面已經傳來激烈的爭吵聲。我心想這個藥不然還真是夠可以的,他進鋪子前後還沒兩分鐘,已經吵得這麼兇了。
我推門進去,眼前的情景卻讓我覺得很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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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不是什麼爭吵,而是單方面的訓斥。藥不然叉着腰,大聲哇啦哇啦說着,唾沫橫飛。那賣我佛頭的老闆,不住點頭哈腰,像是一個沒寫完作業的小學生。鄭教授站在一旁,一臉無奈。
他們看到我走進門來,藥不然從鼻子裡冷哼一聲,對老闆道:“苦主就在這呢,是個沒膽子的慫貨。你打算怎麼處理?說來我聽聽。”
老闆道:“藥小二爺,這事我可做不得主。”
聽這個稱呼,藥不然的身份還挺高的,那老闆四十多歲的人了,還得稱他爲小二爺。
聽到老闆說話,藥不然一瞪眼:“放你的烏煙屁!做不得主?那賣贗品你就能做主啦?這是多大的事,你不知道?”
“我就是一個看店的。上頭進什麼貨,我就賣什麼貨。您要是有意見,可以找黃經理說去。”老闆滿面笑容。
我算聽明白了,這不是訓話,這是打太極呢。無論藥不然說什麼,老闆都是一招雲手,緩緩推開,回答得滴水不漏,仔細一聽卻一點有用的信息都沒有。
藥不然把我拽過去:“這人剛從你店裡買過一尊佛頭,你承認吧?”
老闆點點頭。
“咱們學會的店有規矩,絕不能有贗品,對吧?”
老闆聽到“學會”二字,眼神突然收縮了一下,旋即又恢復正常,點了點頭。
“他剛買的那尊佛頭,是用茅石雕出來的,不折不扣的贗品,孫子,你怎麼解釋?”
“我就是一看店的,上頭進什麼貨,我就賣什麼貨。您要是有意見,可以找黃經理說去。”老闆滿面笑容。
“……”
藥不然看老闆鹽醬都不進,實在着惱。他把盛着佛頭殘骸的塑料袋遞過去:“證據在此,你自己看看,這是什麼?”
老闆看了一眼,賠笑着回答:“可惜碎得太散了,我眼拙,看不出來是秦磚還是漢瓦。”
碰到這樣的人,真是一點轍都沒有。藥不然氣得滿臉漲紅,捏緊了拳頭,當場就要發作,鄭教授走上去按住他的肩膀,低聲道:“別鬧了。這不過是黃家外姓的小嘍囉,你跟他們發脾氣有什麼用?還是去找學會解決的好。”
老闆道:“藥小二爺以後交結朋友,應該謹慎點,免得被他們給拖累了。”
藥不然勃然大怒,我拍了拍藥不然的肩膀:“交給我吧。”藥不然道:“你能搞定?”我微微一笑:“這件事我不願意追究,但如果真欺負到頭上,可也不是輕易可以被佔便宜的。”
我走到老闆跟前。老闆以爲我要對質,正運足了氣要辯解,不料我突然繞過他,把他身後另外一個佛頭舉了起來。
當時我買的時候,老闆一共拿出來兩個佛頭,一個我買走了,一個還擱在櫃檯後頭沒收走。
“這個多少錢?”我問。
老闆不知我有什麼用意,隨口報了個價。我舉着佛頭,雙手搖晃了一下:“茅拓之法,民國時已不傳,今日竟能親眼得見,實在不容易。真希望有機會能認識一下作者。”
老闆一瞬間就從剛纔的點頭哈腰變回到一臉憊懶:“先生您說笑了,敝店從無假貨,也沒聽過什麼茅拓茅廁。”我笑了:“我看不見得吧?我本來已不打算追究,但你既然說出這種話,我倒是要維護一下消費者權益。”
老闆一臉茫然,裝得跟沒聽懂一樣。
我把手裡的佛頭掂量了一下:“茅石佛像,都會故意把裂隙做成直線形,折角銳角,假裝成砂岩熱脹冷縮。但如果直接摔碎的話,裂隙就會成蟹爪紋,細而散亂。”
說到這裡,我眯起眼睛,往裡屋瞟了一眼:“我那個已經摔壞了,但這個可是您店裡擺出來的。我磕打磕打,看看裂隙是什麼樣子。如果是砂岩的,我十倍價格賠給您,如果是茅巖的,那……”藥不然在一旁幫腔:“這筆費用哥們兒扛了!你給拿出來,可勁兒摔!”
老闆臉色大變,結結巴巴道:“那個佛頭敝店現在不賣了,您可不能強買。”
我不慌不忙說道:“不賣你爲何擺在外頭?剛纔爲何還要報價?我不買也可以,我去舉報,到時候請專家來公開鑑定,可就不是這點動靜了。”說完做勢要摔。
這個老闆,我看出他是外強中乾,心裡已是慌得不得了,只要逼他一逼,就能服軟。果不其然,老闆爲難了半天,最終還是服軟,從兜裡掏出一千七百塊錢還給我,一把將佛頭搶回來,忙不迭地扔去後屋。
我拉着藥不然和鄭教授離開了瑞緗豐。臨離開之前,藥不然沉着臉道:“學會的名聲,不能被你們這些人敗壞。這事兒咱們沒完。”老闆面無表情,目送我們三個人離開,然後把店門給關了。
這一折騰,都下午三點多了。從潘家園離開以後,我們三個人坐車回到琉璃廠我那家鋪子前。車子停穩以後,我對藥不然說:“你等我一下,我去拿那本《素鼎錄》給你,不過你複印完得把書還回來。我就那麼一本,可不能給你。”
藥不然卻把手一推:“哼,哥們兒輸就輸了,要你扮什麼大度?”他紋絲不動,屁股連挪都沒挪。
我拉開車門走出去,隔着車窗道:“我錯買贗品,技不如人,您有什麼不好接受的?”
“別跟我您您的,你就行了。假裝客氣,哥們兒聽着肝兒顫!以後咱們老死不相往來就是。”藥不然說完搖起車窗玻璃,催促司機快走。
我倆正在僵持,忽然身旁走過來一個人道:“兩位,不好意思。”
我和藥不然同時轉頭去看,居然是好幾天不見的方震。方震的表情還是那樣,手裡夾着半截香菸,慢條斯理地對我說:“你回來得挺巧,你家裡遭賊了。”
我一驚,這賊來得這麼巧,這麼寸,居然專門挑選藥不然約我去潘家園賭鬥的時候來。
藥不然一聽,眉頭一皺,也推開車門,湊過來看到底怎麼回事。我走到四悔齋門口,看到店門和窗戶大開,幾名公安幹警在店鋪裡進進出出,拍照的拍照,採集指紋的採集指紋,還有兩個拿着小本本在跟我的左鄰右舍交談。
看來方震所言不虛,他在這附近布控監視警力,一發現失竊,立刻就趕到了,比我這個主人知道得還快。
“趕緊查查丟什麼東西沒有?”方震提醒我。
我在前屋掃了一圈,沒少什麼東西,擡腿往後屋走。後屋更沒什麼值錢的,就一個墨綠色的大保險櫃,上頭是一具哈洛格式機械密碼鎖。我蹲下身子,按照密碼轉了幾圈,一擰把手,保險櫃的機簧與鎖舌“鏘啷”一聲鬆開了。
保險櫃裡放着兩三件玉器,都是客戶託在這裡保管的,都還在;玉器底下壓着一張工商銀行的存款折,裡面也就幾百塊的存款;下一格是我幾年前給爹媽申訴平反準備的厚厚一疊材料,一張不少地放在那裡。
“少了什麼沒?”方震問。
“書沒了。”我面如土色。
我把《素鼎錄》擱在櫃子裡,放在我爹媽的申訴材料旁邊,可現在沒有了。
方震告訴我,四悔齋的門窗都完好無損,周圍監控的警察也沒發現任何異狀或者響動,也沒有可疑的人出入。我證實了他們的猜想,因爲我離開的時候,都會在門窗附近放一些只有我才知道的記號。這些記號完好無損,說明門窗沒有開啓過。
方震問我保險櫃的密碼除了我外還有誰知道,我說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講過。
“不過這也不說明什麼。”方震說,“我們技術科的人,三十分鐘就可以打開這種鎖,不留任何痕跡。畢竟是一把老式鎖了。”
他眯起眼睛,掃視四周,試圖找出隱藏在房間中的線索,很有老刑偵的範兒。
這時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我說,既然門窗無異狀,保險櫃也不是被撬開的,又沒有任何人注意到——那你是怎麼知道我家失竊的呢?”方震笑了笑:“因爲我們在保險櫃上裝了個小玩意兒,只要保險櫃開啓,它就自動向附近的公安局發送信號。”
“……你們什麼時候裝的?”我有些生氣,這明明沒經過我同意,他們居然就擅自行動了。
“你去見劉局那天。”
看來方震他們早已有了預謀,有關部門果然神通廣大。方震見我不再追究,吸了一口香菸,又從鼻孔裡噴出來,繼續介紹案情:“公安局接到保險櫃開啓信號的時間是在今天中午一點,我們知道你那時候在潘家園,所以立刻派了人前往調查。人到四悔齋的時候,是一點十五分,沒發現任何異狀,無侵入痕跡,無指紋,保險櫃處於關閉狀態。也就是說,那個賊從潛入你屋子打開保險櫃時起,到他離開,一共用了一刻鐘不到。”
方震的語氣很平淡,不知是在讚歎還是在感慨。
我看過幾本日本推理小說,知道有一種犯罪叫做密室案件:犯罪分子運用奇妙的手法,進入一間不可能進入的屋子,眼前這種情況,似乎挺符合那個定義的。
我從保險櫃前直起身來,左右環顧,然後把手伸到保險櫃平整的頂部,用手指在上面抹了一抹,湊到眼前揉捏。方震看到我的舉動,也學着我的模樣去捻土:“你們玩古董的眼力了得,有時候比刑偵都靈。你看出什麼端倪沒有?”
“這不是塵土,這是幹泥土,應該是砌牆用的泥土長期風乾形成的。”我搓動指頭,讓一些細膩顆粒留在我的指紋。
我和方震同時仰起脖子,朝上頭看去。
我當初開這家店的時候,爲求古香古色,沒有找平房,而是租的一間大瓦房。這瓦房已經有些年頭了,屋頂層層疊疊,青灰色的瓦片呈魚鱗排列。如果那賊是從屋頂揭開瓦片跳下來,也就能解釋爲何保險櫃頂上留有屋頂的泥土了。
方震立刻命令兩名幹警一內一外,去查看屋頂。果然如我預料的那樣,在保險櫃正上方的屋頂,有四片瓦片比較鬆動,像是被人抽出來又硬塞回去的,所以這一帶的瓦片被擠壓得不夠緊緻,縫隙不均勻。
也就是說,這人攀到屋頂,偷偷卸了四張瓦片,拿繩子吊下來開了保險櫃取走東西,再吊上去,掩蓋掉所有痕跡後逃離現場。
“手腳夠利落的。”我嘖嘖稱讚。那個飛賊塞瓦片的手藝很高超,不湊近了看,還真看不出痕跡。
方震把最後一口煙吸完,在屋子裡找了個小琉璃茶盅,把菸頭丟了進去。他知道我這裡沒什麼稀世珍品,所以也不怕糟踐東西。可我一看,還是心疼,趕緊給他換了一個小瓷碗。
“我說,你們都偵查完了,能不能把警察都撤了?”
“爲什麼?”
“我這可是古董鋪子,安全最重要。萬一遭賊這事傳出去,人家還怎麼放心往我這兒存東西?到時候生意都沒法做了。”
方震說好,讓周圍的警察解除封鎖,收隊。藥不然恰好一步踏進來:“這麼多警察,出什麼事了?”我告訴他,那本《素鼎錄》丟了。“我可沒拿,真的。”藥不然張嘴就說。
“沒人說是你。”我沒好氣地回答,這傢伙,唯恐別人不把他當成嫌疑犯。方震眯起眼睛,看了看藥不然,忽然笑起來:“你就是藥家老二吧?”
“是。”藥不然沒好氣地回答。這人能一口叫出他的排行,想來也是圈內人,他不敢太過造次。
方震道:“那麼這次是誰盜走的,想必你心裡也有數吧?”一聽這話,藥不然一臉不高興:“不錯,我是很想看到那本書,不過我沒興趣做賊。”
“我沒說是你偷的,但你肯定可以猜出是誰指使,我說的沒錯吧?”
藥不然猶豫了一下:“拿賊拿贓,捉姦成雙。沒憑沒據的話,哥們兒可不會亂說。”
我若有所思地望着藥不然。他的話已經暗示得很明顯了,這個偷《素鼎錄》的黑手,是從中華鑑古研究學會裡伸出來的,至於什麼目的,就不知道了。《素鼎錄》裡的鑑古技術,其實並沒有那麼神秘。像“懸絲診脈”、“驗佛屍”什麼的,和魔術一樣,看似神奇,說穿了竅門,是個人都能學會。還有一些技術,已經過時,現在用科學儀器能更精確地搞定。
說白了,這書就像是一本高考複習資料,每一個要點,都是專爲考試而設置的,但如果真想掌握知識,光看這些絕對不夠。鑑古和中醫一樣,歸根到底還是要靠經驗打底。沒個幾十年功夫磨礪,看什麼秘籍都是花拳繡腿。真正有內蘊的大家,沒人會覬覦這本雞肋一樣的筆記。
更何況這本筆記還被做過手腳。
方震和藥不然同時看向我,眼神都充滿了驚訝,兩個人異口同聲地問道:“筆記被做了手腳?”
“是啊,這也是防盜手段之一。”我告訴他們,《素鼎錄》的內容,是用密碼寫成的,不知道密匙的人,怎麼也看不明白。
“好小子,難怪你剛纔說借書給我的時候,答應得那麼幹脆!原來早就動過手腳了,我借過來也看不懂。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藥不然反應了過來,一蹦三尺高。
“江湖險惡,防人之心不可無。”我坦然道。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一個警察探進門來:“方處,電話。”方震“哦”一句轉身接電話了。我和藥不然站在屋子裡,大眼瞪小眼。
“我說,你這些手段,都是從那本書裡頭學的?”藥不然問。
我連連搖頭:“哪能,我也就從中學得幾手旁門左道,鑑古得靠經驗積累啊。”聽我這麼一說,藥不然的臉色好看了一些。
他忽然左右看看,壓低聲音說:“我告訴你,中華鑑古研究學會也不是鐵板一塊。改革開放以來,四脈的人在學會裡鬥得厲害,想法都不同。像我們玄字門,還算是守規矩;有幾脈現在簡直折騰得不像話,爲了目的不擇手段。你的書,八成就是那幾脈的人偷的。”
“像今天那個叫瑞緗豐的店鋪,是不是屬於黃字門?我猜黃字門跟你們玄字門不大對付,所以鄭教授不讓你跟他們鬧出太大動靜,我說的沒錯吧?”
我把自己今天的觀察說出來,藥不然沒吭聲,算是默認了我的猜想。這些秘辛,本來他都是不該說的,看在我是許家後人的份上,才肯透露一二。
現在看來,鑑古學會中的四脈,都想弄到我手裡的《素鼎錄》,只不過有的人是直接上門討要——比如藥不然;有的是直接偷。劉局對此早有預料,這才讓方震提前安排監控。這一本書簡直成了沾着血水的豬肉,才露出尖尖一角,便立刻引來轟轟一大羣蒼蠅。 щшш● ттkan● ¢O
藥不然擡頭看了看屋頂瓦片,咋舌道:“你這裡也太不安全了,大白天的一個人在屋頂揭瓦,愣是沒人看見。接警過了十五分鐘纔來人,那小偷打着太極拳都能跑了。”
聽到這句話,我心念一動。
不對,方震說從接到保險櫃開啓的信號報警到警察趕到現場,一共花了十五分鐘時間。可最近的派出所就在街口,離四悔齋不到八百米,跑步也就一兩分鐘的事。以方震的老道,怎麼會捨近求遠,把監視力量放到那麼遠的地方?
難道說,他是有意縱容那賊去偷東西?劉局到底有什麼打算?
我正胡思亂想着,方震回來了。我趕緊對藥不然說一些有的沒的話,免得方震看出我對他的懷疑。方震倒沒起疑心,樂呵呵地又點上一支菸,對我說道:“丟書的事,我們會盡快查的。不過剛纔劉局打了個電話過來,說要請你吃個晚飯。”
藥不然剛要說話,方震又對他說:“劉局讓你也跟着去。”
得,看來我這一天,都甭開張做生意了。
吃飯的地點,是在後海附近,方震親自開車帶我們去。鄭教授年紀大了,於是我們先把他送回了家。
夜幕下的北京華燈初上,這幾年一到夏天晚上,城裡是越發熱鬧起來,乘涼的、散步的、還有各色攤販和車輛在路上呼嘯而過,比白天還興旺。藥不然弄了一輛北京吉普,帶着我上了新修不久的二環路,一路沒紅綠燈,一會兒工夫就到了鼓樓大街,直奔着後海而去。車子在狹窄的衚衕裡七轉八轉,很快就來到了一處四合院前。
這一間四合院顯然和普通老百姓住的不太一樣,街門坐北朝南,左右各有一道阿斯門,門前兩棵高大的銀杏樹。正門前兩頭石獅子,地上還有石鼓門枕。兩扇漆得油亮的紅木門頗有些雍容氣象,門檻高出地面得有四寸。看這個體制,怕是原來清朝哪家王府的院子。院子外頭停着好幾輛車,不是桑塔納就是紅旗。
我們下了車,那一扇大紅門“吱呀”一聲開了,從裡面走出一個小女服務員。她衝我們微微一鞠躬,做了個跟我來的姿勢,引着我們兩個進了院子。方震照舊靠在車旁,悠然自得地抽着煙,彷彿這一切都與他無關。
我們繞過一道八字磚雕影壁,穿過遊廊,來到四合院的內院裡。這內院特別寬敞,被正房、東西廂房和南房圍成四方形狀。院子正中是一棵大石榴樹,石榴樹下擱着兩個寬口大水缸,樹上還掛着幾個竹鳥籠子,一副老北京消夏的派頭。
我警惕地擡眼看去,看到石榴樹下早已經擺好了一個十二人枱的棗紅大圓桌。桌上擺了幾碟菜餚,旁邊只坐着四個人。在正座的劉局我是認識的,其他兩男一女,年紀都是六十歲上下。他們背後,都站着一個年輕人,年紀與我彷彿,個個揹着手,神情嚴肅。我看到上次那個秘書,也站在劉局背後。
只有一個老頭身後空着。我正好奇,藥不然已經忙不迭地跑過去,衝他一鞠躬:“爺爺。”那老者橫了他一眼:“你又給我惹事了?”
“沒有,我也就是去看看。”
“哼,回頭再說你,你先旁邊兒給我站好吧。”老者說。藥不然看了我一眼,站到老人身後,背起手來,眼觀鼻,鼻觀心,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樣。
我看他也歸位了,有點手腳無措。我前頭有一張現成的空椅子,可現在坐着的人個個都是老前輩,我一個三十歲的愣頭青,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小許,好幾天沒見了。”劉局衝我打招呼。
“您可又耽誤了我一天的生意。”我苦笑道。這劉局把我給當什麼了,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現在是新社會,人人平等,他就算是大官,也不能這麼使喚人。
“哎,小許,主要是這宴會也是臨時起意,所以來不及提前通知。我考慮不周,向你道個歉。我自罰一杯,算是賠罪吧。”劉局站起身來,把身前酒杯一飲而盡。
“我看不見得。”我掃了一眼全場,“我剛纔進來的時候,看到外頭停的那幾輛車上落着銀杏葉,銀杏葉子上還有幹鳥屎,可見你們來的時候已經不短了。”
“小小年紀,疑心病還挺重,這又不是鴻門宴。”老太太冷笑道。
眼看局面有些尷尬,劉局衝我笑眯眯地說:“小許,我給你介紹一下,這幾位都是中華鑑古研究學會的理事,也是咱們五脈如今的管事。”
經過他一一引薦,我才知道,藥不然身前的老頭,叫藥來,是玄字門的家長;另外一個穿唐裝的老頭,叫劉一鳴,是紅字門的家長;那個鶴髮老奶奶叫沈雲琛,青字門的。這些人都是京城鑑古界的泰山北斗,也是跟我家有千絲萬縷關係的幾個世家之長。
我數了數,似乎這才三門,還有一門呢?
劉局看穿了我的心思:“黃字門的黃老先生還沒到,他路上耽擱了。”他指着我,對那幾位說道:“大家都知道了,這是小許,許和平的兒子。白字門如今唯一的血脈傳人。”
藥、劉、沈三位家長各自打量了我一眼,表情都很冷淡,完全沒有看到故人之子的激動,反而有些若有若無的警惕。我暗自嘀咕,不知許家先祖到底有多大過錯,讓他們記恨到了今天。
沈雲琛率先開口道:“如今哪還有什麼這門那門的,已經是研究學會了,何必分得那麼清楚?”她的聲音好像是京韻大鼓的味道,抑揚頓挫,極有韻律,煞是好聽。我忽然注意到,沈雲琛背後站着的那人,我似乎在哪裡見過。沈雲琛簡單地介紹道:“他叫沈君,是我們家的高材生。”沈君略一點頭,把臉重新隱沒在陰影中,一句話沒說。
這時劉局笑道:“沈大姐說的對。不過今天咱們是家宴嘛,不提公事,只敘舊情。古人說得好:六月清涼綠樹蔭,小亭高臥滌煩襟。來來,我先敬幾位一杯,權當開席。”說完他端起身前的酒杯,一飲而盡,同桌的人也紛紛端起來,不冷不熱地幹了一杯。
能看得出來,劉局不在鑑古研究學會之內,但卻頗有影響力。他的一舉一動,都引導着整個局勢,到底是當領導的人,氣勢和其他幾位閒雲野鶴的學者風範大不相同。
喝完酒,劉局把酒杯輕輕擱下,十指交疊,慢條斯理道:“我今天把大家叫過來一起吃飯,不爲別的,還是爲這兩天咱們一直討論的事:五脈聚首。今天我特意把許小朋友也叫過來,民主嘛,就是要各抒己見,暢所欲言。”
他這番話說完,我感覺到好幾道視線在我身上掃過,有的帶刺,有的冰涼。從進院到現在,劉局一直沒讓我坐下,不知是有意怠慢,還是有什麼別的想法。不過他既然已經挑明瞭目的,我也不好直接離開,只得尷尬地站在原地。
沈雲琛道:“小劉你可得說清楚,這五脈聚首,到底是什麼意思?”劉局回答:“既然重新找到了許家傳人,我是想把白字門迎回來,讓他們重回五脈之列,不然咱們這個學會不夠完全。”
沈雲琛冷笑一聲:“咱們五脈,從來靠的是鑑古的手藝,不是什麼血脈。他一個小孩子,就算僥倖鑑出幾件玩意兒,憑什麼獨佔一脈與咱們同席論事?”
藥老爺子往桌子上一拍,應合道:“沈家妹子說得對。五脈也罷,鑑古學會也罷,都是憑實力說話,不問他孃老子是誰。”藥不然在一旁聽了,急忙插嘴道:“許願的鑑古水準,可不差,我今天……”
“閉嘴,這沒你說話的份兒。”藥老爺子喝道,藥不然只得閉上嘴,悻悻退回到後頭去。
面對這兩位大老的反對,劉局早有準備,他拿起筷子在半空劃了一圈:“無纔不服人。我今天特地把他叫來,也是希望幾位理事能給他個機會,讓小許證明一下自己。”
藥老爺子和沈雲琛商議了一下,然後把臉轉向我:“小許,看在你是許家後人的份上,我們也不誠心刁難你。你看這桌子上,已經上了一道菜。你不動筷子,猜出盛放這一道菜的器皿究竟有何來歷,我們就讓你上座議事。”
這時候,一直沒說話的劉一鳴睜開了眼睛,緩緩道:“這都是你們玄字門的瓷器活兒,拿這個考較白字門的人,虧你想得出來。”藥老爺子一擡下巴:“那又怎麼樣?他若連這些都說不清楚,那我看咱們還是散了席吧,別耽誤工夫,我還得去天津聽相聲呢。”
這時我才注意到,劉一鳴的眉眼,和劉局有些類似,兩人說不定有什麼親戚關係。
劉局問我:“怎麼樣?小許,你覺得呢?”
我沒別的選擇,只得回答:“盡力而爲。”
藥老爺子這道題,出得實在是刁鑽。那幾個盤子上都擱着各色菜餚,又不能動筷子。我別說去摸,連看都看不到,尋常的鑑古法子,這回都用不上了——看來只能從菜品上做文章。
藥老爺子看到我爲難的神色,開口道:“我也不叫你斷出是哪個窯的,也不叫你判斷真僞。你只消說出是什麼時候的什麼器皿,就夠了。”
光是爲了掙一把椅子,就得費這麼大力氣。真不知道吃完這頓飯,我還能剩下什麼。誰再說這頓不是鴻門宴,我跟誰急!當然了,急歸急,我沒別的選擇,只好深吸一口氣,把注意力放到桌上的菜餚上。
放在桌子正中的是一個大青瓷盤。盤中放着兩隻碳烤羊腿,互相交疊,表皮油亮,浮起一層暗橘色的酥皮,還撒着星星點點的孜然,香氣四溢。羊腿底下的盤子隱約可以見到蓮花紋飾。
我盯着這瓷盤看了半天,開口道:“這個,應該是元代的青花雙魚蓮花紋瓷盤吧?”
藥老爺子眉頭一挑:“你可看仔細了。”
“我看仔細了,確實是元青花。烤羊乃草原風物,必是有元一代;羊腿皮色烤成暗橘,暗示的是胎體足部呈出火石紅的特點,此係元瓷特色。兩個條件交疊,自然明白。”
這時我看到藥不然在藥老爺子身後擺了擺手,靈機一動,隨即又說:“可惜,這個不是真的,是高仿品。”
“何以見得?”
“若是真品,底部胎足處的火石紅該在胎、釉分界處分佈,晶瑩閃亮,滲入胎中。而這個盤子,明顯是後人在盤底抹的鐵粉上燒製而成,顏色虛浮。”
“這就是你說的理由?”
“還有個理由。”我嚴肅地說,“這元青花雙魚蓮花紋瓷盤的真品,是在湖南博物館藏着,一級文物,我以前去長沙見過。”
藥老爺子哈哈大笑,衝我做了一個手勢:“好小子,唬不住你,坐吧坐吧。”藥不然衝我擠了擠眼睛,兩個人心照不宣。我對瓷器其實所知不多,真讓我去鑑識,只怕十不中一。但藥不然既然給了我提示,我便可以對着正確答案,拿理論往上套,自然沒什麼破綻。
我作弊成功,鬆了一口氣,走過去剛要落座,忽然沈雲琛一聲脆喝:“慢着。”我一下子又欠起屁股:“您……有什麼吩咐?”沈雲琛瞪了一眼藥老爺子:“剛纔是他們玄字門自作主張,我們青字門卻還沒出題目呢。”
我想起藥不然的話,這青字門主業是木器,心想反正都趕到一起來了,索性橫下一條心,一咬牙:“您說!”
沈雲琛道:“藥家既然不爲難你,我也不欺負晚輩。你來看看,你屁股底下那張椅子,是真是假。”
我這才注意到,這把木椅的造型與尋常不同。酸枝紅木的質地,手摸起來包漿溜光兒滑膩,椅裙前有十二枚吊珠,椅背三朵花雕祥雲拱着一面石板。夏天人坐上去,後背緊貼石靠,異常清涼。
但我也就知道這些。瓷器我還能忽悠點,木器我可真是一點不通。
要說這鑑古研究學會,排場還真是不小。一頓普通私宴,用的是王府的院,吃飯盛的是元青花的盤子——雖然是仿製品——坐的還是酸枝木的石靠椅。真是太奢侈了。
我一邊裝模作樣地摸着椅背爭取時間,一邊在心裡盤算該怎麼辦。判斷真假容易,就算我不懂,也有五成的概率猜中,就怕那沈雲琛老奶奶問我爲什麼,總不能說是瞎蒙的吧……
鑑古這行當,有一個心照不宣的技巧。有時候在古董常識上瞧不出什麼端倪,就靠邏輯推理。邏輯上如果說不通,那這玩意兒多半是假的。方震說玩古董的與搞刑偵差不多,是有道理的。
我不懂木器,眼下就只能靠觀察和邏輯判斷,看能不能從椅子上找出不符合常理的矛盾之處了。
我掃了一圈又一圈,遲遲不說話。沈雲琛道:“小許,你若是答不出來,直說就是,不必在奶奶面前窮裝。”她說完以後,得意地瞟了一眼劉局。劉局不動聲色,拿筷子從羊腿上撕下一絲肉來,就着白酒吃了下去。
劉一鳴繼續閉目養神,似乎這些事情跟他沒關係。藥不然趁這個機會,在藥老爺子耳邊嘰嘰咕咕地說着話,估計是在講潘家園的事情。
我的手從椅子腿摸到了扶手,又從扶手摸到了椅背上的石靠。
木器我不熟,不過金石可是我的老本行。
這面石靠被鑲成了橢圓鏡形,我用指頭叩了叩,質地很硬,而且是實心的。按道理,這種椅子是夏天才用的,所以石質應以綿軟陰冷爲主,表皮光滑,背貼上去很舒服。可是這塊石靠的表皮皴起粗糲,有一道一道的斜走石紋,凹凸不平。
毫無疑問,做工這麼粗糙,應該是假的。
我滿懷信心地擡起頭,卻看到沈雲琛的眼神頗有些意味,心裡陡然一驚。假的?我看不見得。我連忙又去翻看。我的手指再次劃過酸枝木的彎曲扶手,忽然感覺到上頭似乎刻着什麼字。我再仔細一看,原來這扶手上有六道長短一樣的線段,從上到下依次排列下來。
我再去看另外一側扶手,上面寫着兩個漢字:九三。
一道靈光從我腦海裡閃過。
六道槓和九三,那麼這東西,只有一種可能。
《周易》裡的乾卦,卦象是雙乾層疊,六爻俱爲陽,畫出來就是六道線段。而九三,顯然指的是乾卦的爻題。九爲陽爻,三爲位置。作爲混古董圈子的人,《周易》是必背的基礎常識。我記得這一爻的爻辭是“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意思是說君子應該白天努力,晚上戒懼反省。
我豁然開朗,直起腰來,對沈雲琛道:“這椅子是清末的老酸枝掛珠石靠椅,肯定是真的。”
沈雲琛似笑非笑:“你憑什麼說得這麼肯定?”
“因爲這把椅子不是用來坐的,這是一把誡子椅。”
沈雲琛微微點頭,伸出右手把額前白髮撩起,表情不似剛纔那般冰冷。看來我的答案說對了。
“請坐吧。”老奶奶慈祥地說。
若不是尊老敬賢是傳統美德,我真有心罵一句髒話出來。
誡子椅,顧名思義,指的是訓誡自己子侄晚輩的椅子。古人認爲觀行止而知爲人,所以特別講究立如鬆、坐如鐘。這把椅子上的石靠太硌人,如果身子靠過去,背後會被磨得生疼,坐着的人必須正襟危坐,取“晝夜惕若”之意,隨時警醒,不敢鬆懈。既糾正了坐姿,又表達出君子之道,是以又名乾椅。這種寓道理於器物之中的手法,是典型的傳統文化特點。
他們根本就是成心的,這把誡子椅怕是早早就準備好了,要給我一個下馬威,暗示我是晚輩,得好好聽他們的訓誡。
我不再客氣,拉開椅子一屁股坐下去,端起面前酒杯,環顧四周:“暫不論五脈六脈的,幾位在座的都是長輩,無論怎樣,我做小輩的,都該先敬你們一杯。”然後不待他們說話,仰脖一飲而盡。
“呵呵,你這孩子,氣量真小。好,我陪你!”藥老爺子拍拍桌子,把酒杯滿上,衝我一舉,也喝光了。劉一鳴和沈雲琛也各自舉杯,喝了一口。
“行啦,行啦,大家都入席吧。”劉局拍了拍手掌,幾位理事身後的人這才紛紛就座,這桌上頓時圍坐了八個人,比剛纔熱鬧多了。藥不然坐在了我的左手邊,悄聲道:“看見了沒有?那幾個站在身後的,要麼是各門的精英子弟,要麼是得意門生,一個個狐假虎威人模狗樣。”
“你不也是他們中的一個麼?”我問。
“哼,我有理想有道德有思想有追求,四有青年,他們可沒法比。”
小服務員接連不斷地把熱菜涼菜端上來,以江淮菜爲主,兼有幾道川菜,做得都異常精緻。那盤北京特色的烤羊腿擱在正中,反顯得有些豪放突兀。我餓壞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夾了塊松鼠桂魚扔到嘴裡。這魚做得鬆軟酥香,不愧是名廚手筆,擱到外頭飯店,怕不得八塊十塊一盤。
沈雲琛沒動筷子,徐徐對我說道:“小許,我們剛纔只說答應你考驗通過以後,有資格入座,可沒說同意你們許家迴歸五脈。”
我放下筷子,從容說道:“晚輩只想多瞭解瞭解許家先人的事蹟,至於五脈迴歸什麼的,聽憑劉局安排就是,我自己並沒什麼得失之心。”
沈雲琛有些無奈,轉向劉局道:“你聽見了?人家也不是特別情願吶。”劉局避實就虛地笑道:“大家先見見面,互相熟悉熟悉,都有好處,都有好處。”
就在這時,一個不陰不陽的聲音飄飄忽忽進了院子,在每個人頭頂瀰漫開來:“你們吃得好開心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