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說:“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孔子的掙扎正是人類的掙扎。當然,這種掙扎一點不痛苦,用不着擔心。不掙扎就沒意思了。
顯然,人類對人性的態度是矛盾的,既甘爲奴婢又想反抗,既高度服帖又不願放縱,既想不作爲又想大有作爲,總是“階段性需要”。像鞋帶一會兒盼緊一會兒盼鬆,被壓制久了,便要反抗,便嚮往絕對自由;待鬆弛得一塌糊塗,自由得沒了邊,又懷念起禮數和舊章程。這是一場難分伯仲的拉鋸,又總矯枉過正,很少能在均衡點上停留。比如20世紀初新文化麾下“解放人性”“打倒孔家店”的浪潮,不僅流行起無政府主義,連張競生這樣的“性博士”都很迷人,在每個領域,政治、文化、習俗、生理,絕對自由觀都大有人緣和號召力,都讓聽衆熱血沸騰。過了百年,忽又興起了“儒家熱”“國學熱”“禪機熱”(相伴還有“中醫熱”“養生熱”),這不是偶然的,大家似乎猛然意識到,“克己復禮”自有其深意:己代表的是純嬰兒天性,即私慾和衝動,如今不正是私慾混戰的年代嗎?而復禮就是規劃集體人格、完善社會倫理,就是對秩序和格局的籲求。尤其當人們痛感人心不古、禮崩樂壞時,當道德、情感、信仰遭遇大危機時,最渴望的就是不折騰,就是寧靜感、迴歸感和復位感。再比如,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文革”、法國“紅五月”、美國的“性解放”轟然而鳴,拋開政治動員令不講,在這些狂飆運動中,暴力本能、破壞慾、性宣泄、無政府快感——人性的天然能量都從潘朵拉盒子裡越獄成功,政治和身體一起手舞足蹈,昏天黑地。而在其背後,都有“人性大解放”(把本能當正義,把人性當神性)的強大邏輯在支持,否則是沒底氣的。所謂“鬥爭”“革命”“批判”“造反”,有時也是一種,或叫政治。
這樣的循環能避免嗎?難,也無必要。就像潮汐、洋流、颱風,如何避?人能做的,就是風潮來時,降低它的社會損耗和破壞力。但該發生的終要發生,凡事物都有周期率,“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社會變遷如此,人性風尚如此,思想運動如此,皆爲候鳥式的來去。比如有時我們更需要魯迅,有時更需要胡適,有時覺得他們真該好好打一架,有時又覺打不到一塊去。無論他們是敵是友還是陌路,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需要和自己打架。我們在成長,時代在變化,我們的敵人在變,對立面在變,都是移動靶,是游擊戰。
再兜回人性吧。
對人性的表達,我覺得也有兩種:體內表達和體外表達。
體內表達即我們的,這根本用不着語言表達,讓身體自行表達就夠了,它想分泌什麼就分泌什麼。體外表達,就像一個人出門前要穿戴好,照照鏡子,像我坐在這兒說的所有話,都屬思量之後的發言,是一個負責的發言。人性的體外表達,並非對人性本身負責,而是對人性的交流負責,對暗暗追求的“真理”負責。其實,表達有時候很虛僞,並非你清醒地選擇了虛僞,而是每個言說者都情不自禁美化自己的智力,都追求話語成績和服人的效果,都忍不住向“真理”獻媚!所以,很多時候,我覺得有些“學術”顯得不學無術,很多煞有介事的爭鳴、商榷和研討,意義多在於儀式,討論之事多莫須有,屬詞語之爭,沒有核,爲言說而言說,爲蹊徑而蹊徑,爲論文和職稱而忙活,很多教授天天干這個。
比如,你要是問我“人性是善還是惡”,我怎麼回答?這是個僞問題,沒法說,不知怎麼說才真實,不知說多久才完整。正應了魯迅的表白:“當我沉默着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說到這兒,你可能會反駁,古代聖賢不是就人性說過許多嗎?是,只有天真時代的人才敢說,而且我承認,迄今爲止,最優秀的話都是古人說的,比如孔孟墨莊諸子百家,都捐獻了一筆詮釋不盡的話語資源,精神上看去也是一望無際、蔚爲大觀。爲什麼?因爲說得簡、說得少、說得隱晦而曲折,有彈性有張力有潛力,一句頂一萬句,任後人各取所需、各盡其用,全看你的生產力了。與其說那是真知,不如說是天書、仙書。後人是喪失了這種天賦的,只能高山仰止。
人性的內涵沒法說,人性的外延和衍生話題倒可以說,也有的說。像我前面說的一堆,都是。若你非要問,我只能說抓鬮吧,就像大學生辯論賽,抓到哪個就辯護哪個,沒有立場只有屁股,靠辯論本身生成意義,演練口才和邏輯。所以,我的建議是,別把人性當學問和課題,把它當生活、當素材就可以了。別把它搞成政治、科學和硬道理,它面對的應是文學和藝術,是一些更有機、更活潑的表現方式。所以,你後面接的那個問題是對的,你打量文學中的人性,取的是它的外延部分。
前面我說人對人性有周期性訴求,一會兒想絕對解放它,一會兒又懷念禮法和規制,忽冷忽熱,陰晴變幻。我覺得,中國現當代文學很順拐地照應了這種氣候:像當年郁達夫、張愛玲等人的小說,穆丹的詩,《青春之歌》《雷雨》等“進步文學”,都及時對應了新文化新政治下人性對“解放”的飢渴和迷茫的**。最明顯的例子要屬七八十年代,當年的地下文學、手抄本文學,甚至像《曼娜回憶錄》這種生理手抄本,都是缺什麼補什麼的人性反彈。“文革”結束後,人們從習慣了迷信和獻身到開始說“我不相信”,在一堆傷痕文學背後,最值得注意的是張賢亮的人性小說,其《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綠化樹》等,用一種很悲壯的方式把中國人沉寂了幾十年的肉慾重撿了回來,我覺得很了不起,有女媧補天之感,且沒有假氣。但中國當代文學少有專注的時候,也許爲了補課和倒時差吧,接下來有點眼花繚亂了,但核心是大解放。再一個叛逆是王朔,改革帶來的新理想、新浪漫和新崇高還立足未穩,王朔的“頑主”價值觀即呈掃蕩之勢,收買了人心和市場,有人說這是典型的人性化勝利,我覺得不是,是“人性氣候綜合症”給的機會,是崇高後遺症和消極人性的擴張。當“崇高”統治太久和“僞崇高”氾濫成災,人就開始搜索人性中消極和負面的東西——甚至對露骨的私慾和粗魯的邪惡也倍覺親切,它們由於逼真、久違和陌生而讓人敬畏,這時候,流氓都可能成偶像。黑格爾有句名言:“當你說人性是善時,你說出了一種偉大思想;但當你說出人性是惡時,你說出了一種更偉大的思想。”這話非常有力量,但僅僅有力量而已,與真理無關,它代表了黑格爾的階段意向和時代症狀,屬選擇性發言。王朔小說也難逃“氣候”的週期,幾年下來,加上跟風者繁殖的空氣,人們受不了那種“我是流氓我怕誰”的空虛、那種殘酷的人性“真實”,人們必須逃走,投奔一些閃閃發光的東西,一些溫暖積極的東西,於是連汪國真的甜點都被搶去果腹了。
中國現當代文學的每一波時尚,都是人性輪迴的週期產物。人總試圖表達人性,可最終表達的都是文化氣候調控的人性,是政治季節薰染的人性,是自己選擇或時代替你選擇的人性。另外,我覺得在人性描繪上,中國文學“秀”的成分太多,刻意迎合“時尚”的東西太多,定力不夠,坦白的勇氣不夠,像雨果《悲慘世界》、盧梭《懺悔錄》裡的人性,像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中的人性,都在表達一種複雜的糾結和深刻的不確定性,也就是說,它表達的人性不是一個穩定的狀態,是複合的、動盪的,但同時又顯示了人性的救贖和積極。我非常重視並熱愛這種積極,我認爲文學和藝術的最高使命就是不讓人絕望,這正是我喜愛加繆大於薩特、熱愛尼采勝過凡·高的原因……優秀的文學和藝術,不單是刻畫人性的成績,更在於它幫助人性的願望。它並不是要改造體內的人性,而是要幫助體外的人性!
總之,我認爲“體內人性”屬不動產,不好也不壞,有好也有壞。人和人的區別,不在於想的不同,而在於做的不同。一個好的時代,激發的通常是人性中健康而積極的元素,而壞的時代剛好相反。“文革”即最典型的例子,一個通俗意義的好人遇到那種氣候,也會搖身一變,面目猙獰,就像近來被抖落出的名人劣跡,一些著名的“歷史受害者”,如今都被懷疑或證實有過人性的不光彩。其實很正常,若把我們投進那個時代容器裡,未必不會從蝴蝶變成蟑螂。
汶川地震那幾個月,災難和痛苦讓人性噴射出了最明亮的岩漿,那種全民一致的慷慨、善良、英勇、無私……呈現出一個完美的生存共同體特徵,連犯罪率都大幅降低。可不久之後呢?該貪污還是貪污,該還是,該計較還是計較,怒目相向、睚眥必報,一如既往……一點沒變,原路返回。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打掃得乾乾淨淨。
7、歷史:近處失明和遠視症
問:我在2009年第5版《現代漢語詞典》裡查到對歷史的解釋,“歷史是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發展過程”。談談您對歷史的理解。還有,您覺得歷史對當代有什麼用處?
答:自然史,先放一放。
按我的理解,歷史就是我們的集體身世和生存記憶,它回答“我們從哪裡來、我們是誰”這一問題。我看身邊的年輕人,發現他們很少或從來不關心歷史,我很遺憾,就告訴說:一個人必須讀點歷史,你不能只生活在當代截面上,否則你就不立體,沒有“根”,精神上很薄,薄薄一層紙。這些孩子都20多歲,一睜眼即上世紀90年代了,在他們的印象裡,生活和世界從來都是這樣的,一直如此且天經地義,唯一變化就是每年流行的東西不一樣。當你告訴他30年前穿喇叭褲、唱鄧麗君的歌、聽國外電臺弄不好會坐牢時,他大睜着眼以爲你開玩笑……重大的時代拐點、社會變局、思潮爭鳴,他們都沒遇上,一路直行,沒有跌宕和起伏,連個岔口都沒有,甚至以爲父母也這麼過來的,只是更窮、更土一點,沒有肯德基和麥當勞罷了。所以我就說:不要只活在當代截面上,不要老跟着時尚和流行走,要知道你的身世,個人和民族都要有身世感,一個人要知道自己從哪裡來,才清楚自己是誰、將來會怎樣。
現代醫學在輔助診斷上越來越注重基因,過去也重視,但用的是另一個詞——“家族病史”,人得什麼病,很大程度上是基因悄悄決定的。那麼,從人類生存來講,歷史就相當於基因圖譜。今天的生存格局從何而來?今天的政治習性、文化人格和價值觀,從何而來?就是從基因譜系裡來。90年代一定是從80年代來的,80年代一定是從70年代來的。張志新在70年代因講真話被割喉管,同樣的話在80年代就無性命之憂了,或許會有警告或處分,而再往後,可能這些也沒了。所以今天的父母用不着再叮囑孩子“不要在日記裡亂講話”了。這就是進步,但進步是有成本的,若不牢記和珍惜成本,那利息就不可靠,不定哪天就縮水,大家又變回窮光蛋。我覺得每個時代都是這樣,前人付出成本,後世享受利息。我們認爲好的社會現況,每一點文明進步,都不是天上掉的餡餅,而是利息的結果,所以我們要感謝那些成本,要緬懷那些在成本中犧牲的人,比如當年的孫志剛事件(一個青年在廣州街頭因無暫住證被收容後遇毆身亡),它以最極致和慘烈的方式刺激了輿論,喚醒了法的良知和制度糾錯,《城市流浪乞討人員收容遣送辦法》由此被廢除。它潛在地改變了無數人的命運,至少你今天走在大街上,不會因沒帶身份證而被羈押。
不瞭解歷史,即等於不清楚“成本”。猶如一個人花着錢卻不知錢怎麼來的,以爲自己天生就有錢、就該有錢似的,這不是敗家子嗎?如此下去,離身無分文即不遠了。所以,要了解歷史,就像坐在一列車上,要清楚自己哪兒上的車、上一站是什麼。不知上一站,就不知下一站。
歷史關乎成本,關乎記憶,更關乎身份。一個沒有歷史感的人,是拿不到生命身份證的。還有,歷史並不僅僅是“過去時”,很大程度上,它可能還保留着“現在時”和“進行時”的姿態,比如幾十年前的“極左”“大批判”“反資產階級自由化”“反精神污染”,真的被連根拔起,不再打擾今天了嗎?它往往一隻腳留在過去,一隻腳踩住當下。它只是新聞意義上的史,並非意識形態的史。
所有當下,都是歷史分娩的,身體裡住着歷史的血脈、基因和染色體。當我們以爲與某段歷史永別時,它又冷不丁攔在了前面,頂多換個面具。尤其於中國這樣一個變革不徹底、文化積習太深、體制更新太慢的環境,很多事都會一遍遍地來、改編後重演或排續集。所以有人說:魯迅不被遺忘是民族的悲哀。是啊,曾有那麼一陣,覺得魯迅過時了,可又過了一陣,發現魯迅還站在前面,老人的話一點不老,他依然偉大,像個時代先鋒。
我這些年做媒體有個感受:很多“新聞”都似曾相識,仔細一看,本質上都是舊聞——舊聞的內核和邏輯,除人物地點和相關數字變一下,事件性質、發生原理、進程和結局都大同小異,餡還是那個包了多年的餡。不說別的,單就一個礦難,別說做媒體的,哪個中國人還好意思把它當新聞?都一個模子出來的。誰鑄了那個模子?誰有粉碎模子的決心和力量?
中國的問題往往就是模子問題。
問:我採訪一個電影評論家時,他說真實的歷史是相對的,歷史往往由勝利者來寫,如果這段歷史對勝利者有利,往往會寫得很清晰,反之往往很模糊。您怎麼看?
答:中國歷史有一個現象(他國也有,程度不同),越遠的搞得越清楚(越被允許且鼓勵搞清楚),越近的反而越糊塗。你問現在的孩子80年代發生了什麼、70年代發生了什麼、“文革”怎麼回事、“反右”怎麼回事、胡風是誰,他不知道。再問他“延安整風”怎麼回事、“土改”怎麼回事、瞿秋白和陳獨秀怎麼回事,更搖頭。但你若問他明清宋唐的事兒、三國乃至秦漢的事兒,他或許如數家珍,娓娓道來。就像《百家講壇》那些陳谷爛麻的事,你怎麼忽悠都成。清朝人未必知道清朝那些事,明朝人未必知道明朝那些事,而那些事,今天的專家和孩子都門兒清。
我覺得這和權力對歷史書寫的極度重視有關。長期以來,歷史一直是權力歷史,權力親自寫,寫的也是權力,即政治編年史。像古代,自司馬遷《史記》和班固《漢書》後,只能寫隔代史了,本朝的事不許說,想臧否人物、指點江山,你得衝前朝和上世去。爲何這麼做?顯然,這涉及一個大利害:權力合法性!這是權力最敏感和擔心的東西。所以就出現了“近處失明”現象,或叫“燈下黑”“遠視症”。越近的歷史,越是一筆糊塗賬,越願意做成糊塗賬。於史學家來說,是一種選擇性失明。《百家講壇》是這路數,古裝影視劇也這路數。
在歷史一事上,公衆最擔心什麼?是被欺騙、被矇蔽。所以從古到今,人們都把“真相”當成歷史的最高價值標準。尤其中國人,“被失明”“被聾啞”得太深太久了,該訴求更強烈。凡冠以“內幕”“秘聞”的書,無論真假優劣,都暢銷。
問:我採訪的一位哲學家是這樣理解歷史的:一個國家、民族,如果沒有歷史的記憶,也不會有行動和辨別方向的能力,相反,若對於過去的記憶太仔細、太瑣碎,同樣也會使我們癱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