測評後的第二天,戚暮照常拎着自己的小提琴,走到了阿卡得教授的琴房前。
秋日清晨的陽光彷彿一面金色的輕紗,將安靜狹長的走廊照耀成一片金黃色的殿堂。
戚暮來的實在是太早,其他琴房裡一個人都沒有,只有他噠噠的腳步聲在這樣寧靜的地方響起,打破着沉寂。
走到琴房門前的時候,戚暮舉着手僵在空中許久,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猶豫什麼,等到過了半晌後他才輕輕推開琴房的大門。
——並沒有掏出鑰匙,因爲戚暮下意識地認爲那個老人已經在這琴房裡等着自己了。
而事實也沒有讓戚暮失望,當他推開門的時候,正見着阿卡得教授站在琴架前,將一把小提琴夾在下巴與肩膀之間,右手似乎正在調音。
見到戚暮來了,他隨意地招招手,道:“小七來得挺早的啊,來來來,坐沙發上歇會兒,老師這琴絃還沒調準呢。”
戚暮有些侷促地不知道自己此時該做什麼,因此他只得聽話地將自己的琴盒放在了一旁的茶几上,乖乖地坐在了沙發上——一般是由阿卡得教授坐着的位置。
阿卡得教授則好像沒有發現到戚暮的異常,他認真專注地調着自己的琴絃。他寬大溫厚的雙手如同一把鐵罩,在其襯托下,本就小巧精緻的小提琴顯得更爲優雅了幾分。
這是一把淺黃色的斯式琴,戚暮曾經在裡德·阿卡得的演出錄像中見過,她叫“愛麗絲”,是阿卡得教授五十多歲的時候從一位珍藏家手中高價買來的。據說阿卡得大師當年爲了得到這把小提琴,廢了很大的功夫,可以說這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琴。
和大多數的斯式琴一樣,這把小提琴上窄下寬,琴板十分平坦寬大,由於面板極薄所以擁有清亮甜美的音色,有很強的穿透力。
“愛麗絲”既是這把斯式琴的名字,同時戚暮也知道……
他早逝的師母,也叫這個名字。
這把琴對阿卡得教授有着非同尋常的意義,除非是極其重要的演出場合,他幾乎不會拿出來。而現在……他正在仔細專注地調試着這把琴的聲音。
戚暮不由坐正了幾分,心中也沉澱了幾分鄭重嚴肅。
“之前你竟然能把《無窮動》演奏到3分40秒以內,小七……我當時也沒想到,你居然真的做到了這一點。”將四根弦的音全部校準後,阿卡得教授緊了緊自己的琴弓,說道:“你是我見過的最優秀的孩子,我也相信……你以後甚至可以突破30秒的大關。”
聞言,戚暮並沒有謙虛的意思,而是十分莊重地頷首:“老師,我會努力。”
阿卡得教授滿意地點點頭:“你有這份心,就好。在小提琴這一路上,技巧是很重要,但是卻不是唯一的。上次在維也納的時候,蘭斯也承認他當年的技巧可能比不上現在的你,但是……你卻比當年鼎盛時期的蘭斯·託德要差上一個檔次。”
戚暮明白地點頭,說:“是的,老師,我認爲我和蘭斯大師相比……還差很多。”
“不過蘭斯是在他四十歲的時候達到了人生的巔峰,小七,我覺得……你或許能比他更早地抵達那個境界。”阿卡得教授的聲音裡帶了一絲長輩對晚輩的寵愛,他笑着說:“之前讓你練習了這麼多首曲子,好像……我還沒有從頭到尾地給你演奏過任何一首曲子吧?”
戚暮倏地怔住,他一下子便明白了對方的意思:“老師,您是想……”
“3分30秒的無窮動,再早十年,我可能還能勉強做到。但是現在……我已經做不到了。小七,老師希望有一天……你能代替老師,超過這個關卡,達到我沒有抵達的境界。”
安靜的琴房內,一首明快激烈的《無窮動》倏地響起。每一個音節都十分平穩,沒有一絲雜音,就算是快到了每秒十幾個音,阿卡得大師也能讓手指準確地按在每一個該在的位置上。
明明已經年過古稀,可是這雙大手卻沒有一點僵硬,反而流暢順利地演奏着一首快速的《無窮動》。
戚暮擡首看着阿卡得教授,以他的動態實力,也很難看清對方的動作,但是他的耳朵卻在告訴他:這首曲子,至少會在3分40秒以內結束!
果不其然,當這首高難度的快節奏曲目結束時,戚暮下意識地轉首看向了牆上掛着的始終。在看見那個時間後,他驚駭地睜大了雙眼,脫口而出:“3分33秒!”
聞言,阿卡得教授得意地笑了笑,但是很快又板了一張臉,輕輕搖頭,嘆氣道:“真是老了、老了啊,竟然是33秒啊!唉小七,你以後可別這麼慢啊。”
戚暮:“……”
老師,您這欠扁的話要是讓人家聽到了,那可得羣起而攻之了啊!
從戚暮來到巴黎國立高等音樂學院到現在爲止,不過也纔過去了大半年。他還記得自家老師第一次刁難自己的模樣,也記得他和阿卡得教授一起逛遍巴黎的情境,不過到現在……
也真的是到了他要畢業的時候了。
阿卡得教授讓戚暮再次演奏了一首《鐘聲》後,便從自己的文件夾裡取出了戚暮的畢業證書。
這是阿卡得教授昨天晚上特意找學院院長拿到的,上面鮮紅的火印還似乎有些發軟,但是當戚暮摸上那質感光滑的紙面時,這封薄薄的畢業證書竟然讓他有種“其實非常沉重”的錯覺。
阿卡得教授擡首看向一臉呆愣的青年,笑罵:“還愣着幹什麼?都畢業了,明天就可以不用來了,知道嗎!”
聽了這話,戚暮猛然一愣,然後立即回答:“老師!其實這個學期還有兩個月,我可以在巴黎再陪您到今年結束,再……”
“陪我這個老頭子幹什麼啊?歐洲這麼大,巴黎只是一個很小的地方罷了,你就算不去維也納,而是去柏林找奧斯頓,也不要在這和我浪費時間了。”
阿卡得教授一臉不耐煩的樣子,他搖搖手:“好了好了,小七,前幾天我已經拜託蘭斯在維也納幫你物色了一間公寓了,你這幾天就過去吧。”
聞言,戚暮倏地怔住,然後趕緊道:“可是老師,我其實……”
“沒有什麼可是了,小七,老師知道你的心意,但是接下來的十幾年、二十年,我只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養養老。而你,得去好好地努力,知道嗎!”
戚暮連道:“但是老師,我在維也納其實……”
“小七啊,你的這份心老師也是明白的。不過……你好好努力,以後給老師發你的音樂會請柬,這就夠了。”
“……”
“之前我一直說,希望等你有了一定的成績後,再公開你和奧斯頓之間的事情。但是我現在想想,其實也沒有什麼必要了。如果你們樂意,就隨便吧。”
“……”
“在維也納也好好好努力,知道嗎?!不允許開小差,每天至少練琴六個小時以上知道不知道?不是老師說你,世界上沒有任何人可以不練習、就獲得成就。你看就是奧斯頓,他不也每天都有練琴麼?”
“……”
過了半晌,阿卡得教授:“小七……你怎麼不說話啊?”
戚暮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面上露出一抹無奈地笑容來:“老師,我想說的是……其實我在維也納早就已經有房子住了,真的不需要蘭斯大師再費心了啊。”
阿卡得教授:“……”
被阿卡得教授狠狠地瞪了一眼後,戚暮拎着自己的琴盒,被這位傲嬌起來的音樂大師無情地趕出了琴房。
戚暮無可奈何地敲了敲琴房的門,在說出“老師,今天晚上來我家吃飯吧”之後,過了許久纔得到一聲冷冷地“哼”聲。
這算是……同意了?
戚暮偷笑着往學院樂團的方向而去。
等到了德蘭特意要他來的排練室後,戚暮纔剛進門,便見到這些本該在上課的學生們,此刻竟然齊齊集中在了排練室裡。
見戚暮一臉驚訝的模樣,所有的成員們紛紛笑開。接着在戚暮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一首歡悅輕柔的《告別交響曲》便倏地響起。
絃樂與管樂的交匯彷彿是春風撫過臉龐,讓戚暮一時間沒有回過神。
這首曲子和他當初在音樂會上帶領樂團演奏時的一樣,曲聲柔和,旋律優美,等到第四樂章的時候,在川口教授的笑意中,一個接一個的學生走下自己的位子,給了戚暮一個大大的擁抱。
當最後的聲音停住的時候,川口教授和安格一起上前,給了戚暮一個擁抱,並送上了自己最衷心的祝福。
當所有的祝願都結束的時候,戚暮一個回身,便見到整個樂團(包括指導教授在內)的近百人一起笑着看着他。所有人都按照演奏時的位置站好,只有在安格的身旁還空了一個位子。
“小七!恭喜你……”
“畢業了!!!”
戚暮心中微微泛暖,接下來便和衆人一起照了一張相。
樂團裡的一羣大老爺們拉着戚暮說個不停,告訴他要好好努力,以後有機會再見。而心思細膩的女生們則是有些傷感,但她們也儘量地保持笑容,給戚暮送上祝福。
與學院的同學們道了別、與阿卡得教授一起共進了晚餐,當戚暮收拾好行李、乘上飛往維也納的飛機時,透過舷窗,他有些怔然地看着雲層下那座漸漸遠去的城市……
是的,只有艾菲爾鐵塔的影子能夠證明,這裡是巴黎。
戚暮在這裡呆了八個月,這八個月裡他認識了很多有趣的朋友,也提升了自己的水平。
他認識了一個與印象裡完全不一樣的裡德·阿卡得大師,也得到了一位真心對自己好的阿卡得老師。
八個月的時間過得飛快,原本鄭未喬還希望戚暮能夠在畢業之後回華夏一段時間,可是……戚暮卻知道,自己早已等不及了。
他很快收拾了東西來到維也納,熟門熟路地從維也納國際機場坐地鐵來到了閔琛的公寓,利用之前寄過來的鑰匙打開了門。
似乎是經常有通風,戚暮將東西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後便全部打掃完畢。在接下來的時間裡,他並沒有多休息,而是直接坐地鐵到了蘭斯大師的家。
戚暮上輩子在維也納住了十年,他對這裡遠比巴黎要熟悉太多。甚至當他再次呼吸到維也納空氣裡始終瀰漫着的芬芳花香時,他竟然感覺自己是回到了家——
一個等待他已久的地方。
上次戚暮已經和阿卡得教授一起拜訪過蘭斯大師,因此這次他很快便獲得了允許,進入了這位大師的家中。蘭斯大師見到戚暮的時候也很高興,他笑着給了戚暮一個擁抱,並且表示了自己的歡迎。
“小七,上次你來維也納的時候我就在想,或許你很快就會再回來。但是我也沒想到……會是這麼快!”
蘭斯大師親自爲戚暮倒了一杯溫水,房間裡的溫度挺高,讓戚暮不由自主地脫下了厚重的外套。他十分有禮貌地結果了對方的水杯,只聽蘭斯大師繼續說道:“原本我在附近給你找了間公寓,不過聽裡德說,你已經找到住的地方了,那裡交通方便嗎?”
戚暮笑着頷首,道:“挺方便的,謝謝您,蘭斯先生。”
這位溫和慈祥的老人笑着點點頭,又說:“好,既然你已經找到地方了,那我就不給你介紹了。你剛來到維也納,可以先適應一段時間。下個月我知道帕雷森劇院的樂團正在招募首席,你可以去試一試。帕雷森劇院樂團雖然小了點,但是你也年輕,正好可以在那裡增長點經驗,他們的音樂水平還是不錯的。”
戚暮自然知道帕雷森劇院。在維也納,歌劇院和音樂廳一樣到處可見,在街邊隨便走上幾步,甚至都能看見兩個劇院。
而帕雷森劇院的實力,便可以算是整個維也納劇院的第二階層。
第一階層指的是維也納國家歌劇院這種實力斐然的,而第二階層則是帕雷森劇院等五六家比較知名的劇院。一般在這些劇院,每週都會進行幾場歌劇演出,由劇院專屬的樂團進行伴奏。當然,古典音樂會有時也會開上幾場,不過和前者相比確實少了許多。
以前阿卡得教授曾經說過,戚暮生在了一個最好、也是最糟糕的時代。
在最近的十年、到二十年的時間裡,幾乎每一個世界一流樂團都已經人員飽和,他們的首席小提琴手通常都是正值青春的年輕人,就連柏林愛樂樂團都在七八年前換了克多裡作爲首席。
而且戚暮的目標很明確,並不是成爲一名獨奏小提琴家,而是要進入樂團。
因此蘭斯大師此刻的建議聽上去十分有道理:先從小樂團的首席做起,慢慢積累經驗,最終再尋找時機進入大樂團。
可是……戚暮卻不是這麼想的。
“抱歉,蘭斯先生,我這次在來維也納前,就已經想好了自己未來的道路。”
蘭斯大師聞言,倏地一愣,然後笑着問道:“好,你們年輕人有自己的想法也是好事。小七啊,你是怎麼想的,能和我說說嗎?”
蘭斯大師真的是脾氣很好了,戚暮也非常感激他爲自己做的這些事,但是這一次……他真的是有自己的考慮。
於是戚暮將手中的水杯輕輕擱在了茶几上,然後目光認真地說:“蘭斯先生,我聽說……後天有一場副首席的招募會?”
聽了這話,蘭斯大師一下子愣住了。過了許久,他才思索着問道:“小七,你說的……難道是維也納交響樂團的副首席招募會?”
一邊說着,蘭斯先生一邊微微蹙了眉頭,“其實埃弗拉的樂團真的很好,但是……這個樂團的副首席畢竟去年剛剛出了事,這次招募會上,我想他們樂團內部的鬥爭就會比較激烈,而你作爲一個外來者……恐怕不會很好加入。”
戚暮聞言一笑:“蘭斯先生,無論我是否會成功……我都想要去試一試。”
望着青年自信滿滿的模樣,蘭斯先生笑了起來,他贊同地點頭:“嗯,你還年輕,有這股子闖勁是好事。小七啊,那你後天就去維交的招募會吧,埃弗拉和你的老師是老朋友了,雖然他不會給你放水,但是應該也不至於爲難你。”
戚暮笑着應聲,蘭斯先生又關心了一下戚暮在維也納的生活情況後,便留了戚暮在他家用晚餐。餐桌上充滿着笑聲,和一個脾氣溫和的大師交流經驗,真是戚暮最喜歡的事情。
——這話千萬別告訴阿卡得教授,就算告訴了……也一定要記得強調他的脾氣真的很好。
等到戚暮離開蘭斯先生的家時,已經是月上中天。他拿出手機給某個遠在柏林的男人法勒一句“我到維也納了”後,便乾脆散起步來。
清涼如水的月光照耀在街道上,仿若是爲其披上了一層銀裝。青年挺拔清俊的背影看上去十分削瘦,這要是給某個男人看到了,恐怕又要暗自生氣對方不好好吃飯了。
戚暮擡首看向天上孤伶伶的彎月,忍不住地勾脣輕笑。
這一次……他確實是回來了。
同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