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年後,柳生再度赴京趕考,依舊行走在黃色大道上。雖然仍是陽春時節,然而四周的景緻與前次所見南轅北轍,既不見桃李爭妍,也不見桑麻遍野。極目望去,樹木柘萎,遍野黃土;竹籬歪斜,茅舍在風中搖搖欲墜。倒是一副寒冬臘月的荒涼景緻。一路走來,柳生遇到的盡是些衣衫襤褸的行乞之人。

柳生在這荒年裡,依然赴京趕考。他在走出茅舍之時,母親布機上的沉重聲響並未追趕而出,母親已安眠九泉之下。母親死後的一些日子,他靠的是三年前小姐所贈的兩封紋銀度日,纔算活下來。若此去再榜上無名,柳生將永無光耀祖宗的時機。他在踏上黃色大道時驀然回首,茅屋上的茅草在風中紛紛揚揚。於是他趕考歸來時茅屋的情形,在此刻已經預先可見。茅屋也將像母親布機上的沉重聲響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柳生行走了數日,一路之上居然未見騎馬的達官貴人,也不曾遇上赴京趕考的富家公子。腳下的黃色大道坎坷不平,在荒年裡疲憊延伸。他曾見一人坐落在地,啃吃翻出泥土的樹根,吃得滿嘴是泥。從這人已不能遮體的衣衫上,柳生依稀分辨出是上好料子的繡緞。富貴人家都如些淪落,窮苦人家也就不堪設想。柳生感慨萬分。

一路之上的樹木皆傷痕累累,均爲人牙所啃。有些樹木還嵌着幾顆牙齒,想必是用力過猛,牙齒便留在了樹上。而路旁的屍骨,橫七豎八,每走一里就能見到三兩具殘缺不全的人屍。那些人屍都是赤條條的,男女老幼皆有,身上的襤褸衣衫都被剝去。

柳生一路走來,四野裡均是黃黃一片,只一次見到一小塊綠色青草。卻有十數人叭在草上,臀部高高翹起,急急地啃吃青草,遠遠望去真像是一羣牛羊。他們啃吃青草的聲響沙沙而來,猶如風吹樹葉一般。柳生不敢目睹下去,急忙扭頭走開。然而扭頭以後見到的另一幕,卻是一個垂死之人在咽一撮泥土,泥土尚未嚥下,人就猝然倒地死去。柳生從死者身旁走過,覺得自己兩腿輕飄,真不知自己是行走在陽間的大道,還是陰間的小路?

這一日,柳生來到了岔路口,駐足打量,漸漸認出這個地方,再一看,此處早已面目全非。三年前的青青芳草,低垂長柳而今毫無蹤跡。草已被連根拔去,昨日所見十數人啃吃青草的情景在這時也曾有過。而柳樹光禿禿的雖生猶死。河流仍在。柳生行至河旁,見河流也逐漸枯乾,殘留之水混濁不清。柳生佇立河旁,三年前在此所見的一切慢慢浮現。曾有一條白色的魚兒在水中游來游去,那軀體扭動得十分嫵媚。

於是在繡樓裡看小姐朝外屋走去的情景,也一樣清晰在目。雖然時隔三年,可往日的情景彷彿就在眼前。可是又轉瞬消逝,眼前只是一條行將枯乾的河流。在混濁的殘水裡,如何能見白色魚兒的扭動?而小姐此刻又在何方?是生是死?柳生擡頭仰視,一片茫然。

柳生重新踏上黃色大道時,已能望到那城,一旦越走越近,往事重又涌上心頭。小姐的影子飄飄忽忽,似近似遠,彷彿伴隨他行走。而那富貴的深宅大院和荒涼的斷井殘垣則交替出現,有時竟然重疊在一起。

僅到城邊,柳生就已嗅到了城中破落的氣息。城門處冷冷清清,全不見鄉里人挑着擔子,提着籃子進出的情景,也不見富家公子游手好閒的模樣。城內更無沸騰的人聲,只是一些面黃肌瘦的人四分五裂地獨自行走。即便聽得一些說話聲,也是有氣無力。雖然仍是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可樓閣之上的金粉早已駁落露出了裡面的喪氣。柳生走在街市上,已經沒有仕女遊人,而一些布衣寒士滿臉的喪魂落魄。昔日鋪滿街道的茶亭酒店如今寥寥無幾,大多已經關門閉店,人去屋空。灰塵佈滿了門框和窗櫺。倖存的幾家也掛不出肥肥的羊肉,賣不出桔餅和糉子了。酒保小廝都是一臉的呆相,活潑不起來,酒店的櫃子上依舊放着些盤子,可不是一排鋪開,而是撂在一起,盤中空空無物。更不見鄉里人捧着湯麪薄餅來賣。

柳生一邊行走,一邊回想昔日的繁榮,似乎在夢境之中。

世事如煙,轉瞬即逝。不覺來到了那座廟宇前。再看這昔日金碧輝煌的廟宇,如今一副落魄的模樣。門前的石階斷斷續續,猶如山道一般雜亂。廟內那棵百年柏樹已是斷肢殘體。柱子房樑斑斑駁駁,透出許多腐朽來。鋪磚的地上是雜草叢生。

柳生站立片刻,拿下包袱,從裡取出幾張事先完成的字畫,貼在廟牆之上。雖有一些過往的人,卻都是愁眉苦臉,誰還有閒情逸致來附庸風雅?柳生期待良久,看這寂寞的光景,想是不會有人來買他的字畫了,只得收起放入包袱。柳生這一路過來,居然未賣出一張字畫,常常忍飢挨餓。小姐昔日所贈的紋銀已經剩餘不多,柳生豈敢隨便花用。

柳生離了廟宇,又行至街市上,再度回想昔日的繁華,又是一番感慨。這感慨其實源於小姐的繡樓和那氣派的深宅大院。看到這城也如此落難,再想那繡樓的敗落,柳生心裡不再一味感傷小姐,開始感嘆世事的瞬息萬變。

這麼想着,柳生來到了那一片斷井頹垣的廢墟前。三年下來,此處今日連斷井頹垣也無影無蹤,眼前出現的只是一片荒地。小姐的繡樓已無法確認,整個荒地裡只是依稀有些雜草,一片殘瓦、一根朽木都難以找到。若不是那兩棵狀若屍骨的楓樹,柳生怕是難以確認此處。彷彿此處已經荒涼了百年,不曾有過富貴的深宅大院,不曾有過翠樹和鮮花,不曾有過後花園和繡樓,也不曾有過名惠的小姐。而柳生似也不曾來過這裡,即便三年前來過,那三年前這裡也是一片荒地。

柳生站立良久,始才轉身離去。離去時覺得身子有些輕飄。對小姐的沉重思念,不知不覺中淡去了許多。待他離去甚遠,那思念也瓦解得很乾淨了,似乎他從未有過那一段消魂的時光。

柳生並未返回街市,而是步入了一條僻巷。柳生行走其間,只是兩旁房屋蛛網懸掛,不曾聽得有人語之聲,倒也冷清。柳生此刻不願步入街市與人爲伍,只圖獨個兒走走,故而此僻巷甚合他意。

柳生步穿了僻巷,來到一片空地上,只有數十荒冢、均快與地面一般平了,想是年久無人理睬。再看不遠處有一茅棚,棚內二人都屠夫模樣,棚外有數人。柳生尚不知此處是菜人市場,便走將過去。因爲荒年糧無顆粒,樹皮草根漸盡,便以人爲糧,一些菜人市場也就應運而生。

棚內二人在磨刀石上磨着利斧,棚外數人提籃挑擔彷彿守候已久,籃與擔內空空無物。柳生走到近旁,見不遠處來了三人,一個衣不蔽體的男子走在頭裡,後面跟着一婦一幼,這一婦一幼也衣不蔽體。那男子走入棚內,棚內二人中一店主模樣的就站立起來。男子也不言語,只是用手指點指點棚外的一婦一幼。店主瞧了一眼,向那男子伸出三根手指,男子也不還價,取了三吊錢走出棚外徑自去了。柳生聽得那幼女喚了一聲"爹",可那男子並不回首,疾走而去,轉眼消失了。

再看店主,與夥計一起步出棚外,將那婦人的襤褸衣衫撕了下來,婦人便赤條條一絲不掛了,婦人的腹部有些腫脹,而別處卻奇瘦無比。婦人被撕去衣衫時,也不做掙扎,只是身子晃動了一下,而後扭過頭去看身旁的幼女。那兩人在撕幼女的衣衫,幼女掙扎了一下,但仰臉看了看婦人後便不再動了。幼女看上去才十來歲光景,雖然瘦骨伶仃,可比那婦人肥胖些。

棚外數人此刻都圍上前去,與店主交涉起來。聽他們的話語,似乎都看中了那個幼女,他們嫌婦人的肉老了一些。店主有些不耐煩,問道:

"是自家吃?還是賣與他人?"

有二人道是自家吃,其餘都說賣與他人。

店主又說:

"若賣與他人,還是肉塊大一些好。"

店主說着指點一下婦人。

又交涉一番,纔算定下來。

這時婦人開口說道:

"她先來。"

婦人的聲音模糊不清。

店主答應一聲,便抓起幼女的手臂,拖入棚內。

婦人又說:

"行行好,先一刀刺死她吧。"

店主說:

"不成,這樣肉不鮮。"

幼女被拖入棚內後,夥計捉住她的身子,將其手臂放在樹樁上。幼女兩眼瞟出棚外,看那婦人,所以沒見店主已舉起利斧。婦人並不看幼女。

柳生看着店主的利斧猛劈下去,聽得"咔嚓"一聲,骨頭被砍斷了,一股血四濺開來,濺得店主一臉都是。

幼女在"咔嚓"聲裡身子晃動了一下。然後她才扭回頭來看個究竟,看到自己的手臂躺在樹樁上,一時間目瞪口呆。

半晌,才長嚎幾聲,身子便倒在了地上。倒在地上後哭喊不止,聲音十分刺耳。

店主此刻拿住一塊破布擦臉,夥計將手臂遞與棚外一提籃的人。那人將手臂放入籃內,給了錢就離去。

這當兒婦人奔入棚內,拿起一把放在地上的利刃,朝幼女胸口猛刺。幼女窒息了一聲,哭喊便戛然終止。待店主發現爲時已晚。店主一拳將婦人打到棚角,又將幼女從地上拾起,與夥計二人令人眼花繚亂地肢解了幼女,一件一件遞與棚外的人。

柳生看得魂不附體,半晌才醒悟過來。此刻幼女已被肢解完畢,店主從棚角拖出婦人。柳生不敢繼續目睹,趕緊轉身離去,躲入僻巷。然而店主斧子砍下的沉重聲響,與婦人撕裂般的長嚎卻追趕而來,使柳生一陣顫抖,直到他疾步走出僻巷,那些聲音纔算消失。可是剛纔的情景卻難以擺脫,悽慘慘地總在柳生眼前晃動。無論柳生走到何處,這慘景就是不肯消去。柳生看着暮色將臨,他不敢在城裡露宿,便急急走到城外。踏上黃色大道時,纔算稍稍平靜一些。不久一輪寒月懸空而起,柳生走在月光之下,感到一絲絲的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