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問天閣】
七月十五, 烈日當空。
京城最負盛名的書樓“問天閣”此時大門緊閉,高掛休字牌。
無數外地慕名而來的學子有些錯愕,在附近一打聽才得知, 這次關門原本就是問天閣的慣例。
問天閣靠藏書起家,以借閱賣書盈利,其書藏浩瀚如煙,不可計數, 加上每日賓客雲集,翻閱人者衆多, 蟲蛀損毀也不在少數。
爲了查缺添新, 防曬書籍,修書補漏, 問天閣便每月閉樓三日。
得知了事情的緣由, 一干學子也只能擡頭看著問天閣古樸內斂的招牌,無奈離去。
但是他們不知道的是,這幾牆之隔的問天閣內,幾個連天潢貴胄都不假辭色的掌櫃, 此時一臉恭敬的坐在大廳兩側, 似乎連呼吸聲都收斂了去。
整個密閉的空間內,只有坐在上首的青衣男子垂首翻動著冊子, 書頁聲持續有規律的沙沙響著。
大掌櫃捧著半涼的茶,看著案上的冊子越來越少, 額頭上的冷汗卻越來越多。
他們問天閣前身是一間書鋪。
因第一代東家家境殷實,心胸豁達, 愛結交友人,又憐憫窮苦讀書人,便定下了一個規矩。
書鋪不僅可以賣書,也可以翻閱。
若是想帶走,必須在書鋪內抄書,不僅提供食宿,還可抄二留一。
只要抄了兩本同樣的書,就能帶走其中一本,分文不收。
這一項善舉,使得太宗時的一位窮書生官拜一品,因感念書鋪的恩德,便廣收書籍,捐贈給了書鋪。
一時傳爲佳話。
文人名流紛紛效仿,掀起了贈書之熱,有些人跟風,有些人求名,更多人則是隨手添一個善舉,結一個善緣。
沒想到,無數以爲消失的書籍紛紛面世,雖是復刻本,卻依舊令文人欣喜若狂。
於是,原本只有底層人關顧的書鋪,不少名士也紛紛光顧。
規矩也一再完善。
若是科考所涉及所有書目,窮人想帶走其中一本,必須要手抄兩本。
而非科考書籍,無論是窮人富人,或原價購買,或以價值等同的一本來換取。
若是滿腹學識者,在問天閣的義學中擔任先生,則可以無條件的借閱問天閣內所有等級的書籍。
就這樣,書鋪藏書越來越多,圈內的名氣越來越大。
經年累月,問天閣仍舊是個書鋪。
但是無數學子在問天閣義學裡學有所成,無數底層窮苦出身的官員,受過問天閣的恩惠,無數大儒名士在問天閣欠下人情。
換句話說,只要是讀書人,都跟問天閣似乎都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但是誰也不知道,問天閣創建人是上一任國師。
而坐在上首這位青衣男子,就是問天閣現任閣主——國師大人。
終於,半個時辰過後。
葉長謙合上書頁,右手食指敲擊著桌面,語氣平淡的聽不出任何情緒:“問天閣每年六月年結,如今七月過半,《州錄》一十八州情報,除了邊境三洲可以年底送報之外,還差了五州,爲何?”
大掌櫃年過五十,是三個掌櫃中最爲冷靜的一個,他抿了抿嘴脣:“雲錦、隴孝、福華,這三洲因爲六月暴雨沉船,《州錄》也一同遺失,補錄的前日已經到了京都,因事態緊急,還未徹底整理出來;西京和肅淮目前情況不明,已經派人去查探,月底應該就有消息。”
葉長謙看向大掌櫃:“他們終於要反了?”
依舊平淡的聲音卻聽的在場其他人天靈蓋發麻,好不容易纔控制住了表情。
小國師繼位後失蹤的那段日子,他們三個其實早就意識到西京和肅淮有異心,只是一來沒有什麼證據,二來他們京都也是鞭不可及。
只能一邊不斷打壓,一邊不斷嘗試著換人,希望能用換血將這兩州矯正回來。
沒想到僅僅只堅持了三年……
二掌櫃是個四十歲上下的圓臉婦人,這兩個州一直是由她聯繫負責,聽到國師的話,她眼底情緒翻騰,顫抖著嘴脣:“閣主……”
“西京和肅淮一直想自立門戶,這事兒我知道,我師父也知道。看來這次,他們是覺得京都動盪,是叛變的最佳時機——”葉長謙握著硃筆,將《州錄》封面地圖上的兩地塗抹掉,“後續國師府會接手,把你們派出去的人召回來,不要徒增傷亡。”
沒想到他們苦苦擔心了幾個月的事,最後這麼輕飄飄的就被接過去了,幾個掌櫃都有些懵,好久才反應過來。
“是。”
葉長謙裝作沒有看見幾位掌櫃的失態:“西京和肅淮先放在一邊,雲錦的《州錄》整理了多少?”
三掌櫃王遠道是個三十歲出頭的青年,他負責情報整理多年,性格雖然有些散漫,做事卻循規蹈矩很少出錯,他從坐上起身,拱了拱手:“回閣主,整理了堪堪一半。”
“剩下的一半還需多久。”
“最快還需兩日才能粗略整理出來。”
“明日大理寺開審一品大員,雲錦的《州錄》可能要用到。”葉長謙垂眸思索,“你先回去整理,與明日開審有關的情報,天黑前能整理多少就整理多少。”
現在離日落只有五個多時辰,王遠道下意識皺起另外眉,情報不是長在地上的莊稼,是稻子是麥一眼就能認出來。
要是想整理出和明日涉案大員的相關部分,需要把那浩瀚如煙的冊子通讀一遍,一一記錄下來,才能將其中看看似毫無關係但是有著千絲萬縷聯繫的事件串聯起來。
每個細微的事件都可能是重要情報,所以最不能著急。
他剛想爭辯幾句,便被大掌櫃一記眼刀制止了。
王遠道立刻收聲不再爭辯:“是,我這就去。”
***
每到閉樓的日子,整個問天閣從上至下,無論是下人還是長工,無論是女眷還是學徒,所有人都會彙集到前院,曬書修書補錄造冊……忙成一團。
內院就像是被無意的清了場,除了相關人等,連人影都很難見到。
王遠道將負責整理《州錄》的人從院外找了回來,路過池塘時,一眼就看見了蹲在池塘邊用手扒拉泥土的姑娘。
她穿著件綠色長裙,盤的前些年時興的百合髻,頭無珠翠,身無寸金,只有手腕上一隻素銀鐲子隨著她的挖花柱動作,微微搖晃著。
要不是她衣料還算上乘,一眼看過去還以爲是府裡哪個丫鬟在偷懶。
綠衣姑娘沉浸在自己的挖土大業中,她的動作十分熟練,毫髮無傷的拔出菊花,連根帶泥放入了枯草紮成的套子中,然後一圈圈扎牢實。
王遠道看著對方眼生,問身邊的年輕人道:“這是誰的人?”
青年猶豫了一下,回答:“聽說二掌櫃前兩日從江南找了位八面玲瓏的姑娘,可能就是這位。”
這位姑娘若是八面玲瓏,長袖善舞,配上她姣好卻沒有任何攻擊性的容貌,是探子的絕佳人選。
王遠道感慨完前輩眼光的毒辣,不再細問,領著自己的人匆匆往回趕。
往年各州的年報,最少的也有幾大箱子,因爲沉船的緣故,這一次雲錦補上來的情報格外的雜亂。
各州的行事風格不同,側重不同,所探得整理的消息也不同,加上地域限制,情報的主次很難辨別。
雲錦兩個武官不起眼的對話,很可能串聯起霖州的某個派系的晚宴,繼而推測出一場兵變……所以各州通常事無鉅細的記錄下來,交於京都整理成《州錄》。
其繁雜細碎,可見一斑。
王遠道這一忙,就忘記了時間,一直到了午後肚子鬧了空城計,他纔回過神來,屋子裡五六個人跟著他一起餓著。
整理出能用的情報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這離天黑還有三四個時辰,吃個飯也不耽誤什麼,王遠道想到這,起身往外走去:“我去給你們弄點吃的。”
幾個整理情報的下屬也紛紛站起來。
“二掌櫃,怎麼能勞煩您,還是我去了。”
“我跟後廚熟,還是我去。”
……
王遠道揉了揉太陽穴,覺得頭疼的厲害,壓住火氣:“都坐回去,幹你們的活!”
一羣老少爺們瞬間安靜。
王遠道走出書房,深吸了一口氣,好一會兒才覺得幾乎死透的魂似乎活了過來,於是吊著一口氣,拖著步子往廚房走。
到了廚房前,王遠道揉了揉自己臉,調整好臉上的表情,一推開廚房門就道:
“啞娘,給我弄點吃的,七人份,不拘哪樣,什麼快就吃什麼……”
迴應他的一道清麗的女聲:“籠上蒸著饅頭包子,案上有切好的滷肉,給你溜個小青菜,再配點鹹蘿蔔,你們湊合著吃一頓?”
“成,謝謝啞……”
王遠道說到這,突然愣住了。
啞娘是個啞巴,他入問天閣十餘年,沒有聽過啞娘說過一句話。
那剛剛說話的是誰?
他順著聲音往角落裡看去,一個綠衣姑娘正坐在竈前,手拿著火鉗從竈膛裡扒拉出一隻燒的焦香的紅薯。
她十分熟練的抄起旁邊的油紙,將烤好的紅薯包了起來,邊剝焦黑的紅薯皮邊說:“那你先坐會兒,等我吃完這個紅薯再給你做。”
王遠道認出了這個在池塘邊挖菊花的姑娘,下意識覺得有些不對,聲音驟然冷了下來:“你是誰?”
某人語氣誠懇:“大哥,自己人。”
自己人?
王遠道眼底的懷疑越來越重,眯起眼睛——
“π是多少,取小數點後六位數。”
餘初被這個接頭暗號逗樂了,捧著個烤紅薯,笑也不是,吃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