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林家大火從午夜開始燒起, 一直燒到了天亮。

相鄰的兩條街的居民都趕來救火, 提著水桶, 抱著水盆,甚至還有半大孩子抱著水罐,一趟又一趟運水。

就是遲遲沒有等到府衙的人。

一直到林家的屋子燒成廢墟,火勢才停了下來, 不少人隔著斷壁殘垣朝裡面看了一眼,大部分東西已經燃燒殆盡。

幸好發現的早, 當夜又無風, 除了傷及到隔壁一間廚房, 和半間沒有人住的雜物間之外, 並沒有過多殃及。

天剛亮, 有勤快婦人煮好了早飯, 端來給自己男人孩子吃,他們也沒有什麼講究, 端著粥碗席地而坐。

直到這時, 依舊有人心有餘悸:“幸好昨夜有個姑娘,敲著銅盆, 挨家挨戶把大家叫醒了。”

要是真等到火勢蔓延, 再救火就來不及了。

旁邊的大娘低頭咬了一口饅頭:“你這麼一說,我倒是想起我救火的時候, 她就在我旁邊,那麼單薄的身體,提了幾十斤的水, 走路跟跑似的……只可惜夜裡太黑,她又一臉灰,倒是沒有認出是哪家姑娘。”

周圍的人也加入了討論。

“是西街屠戶家女兒吧?只有她有那把子力氣。”

“也可能是挑夫家她那寡姐,聽說年輕時候學過防身的武藝……無論是誰,咱們心裡念著她的好就行了。”

角落裡,半大的少年揉著自己被火星燙傷的胳膊,慢慢攤開手。

掌心裡是一塊半化了的大白兔奶糖。

***

這一天,葉長謙屋內的燭火徹夜長明。

他一個人獨自坐在桌前,手握著一本佛經,彷彿枯坐在寺廟裡的石像,

直到聽到門外的響動後,他才如同注了生氣的石雕,一點點的活了過來。

葉長謙在屋子裡起身站了一會兒,聽著外面的動靜越來越小後,才走到窗戶前,打開一扇窗子:“餘初,你收拾完,我有話想跟你聊聊。”

院子里正在小心翼翼洗手的餘初,露出了一臉被抓包的表情。

餘初上學時一直都是“別人家的孩子”,初中市裡前三,高中聯考她更是常年保持著全市第一的戰績。

小城中學,師資力量整體比不上大城市。

不少相熟的老師都相互調侃過,說給她上課壓力非常大,總覺得她表情不對,是因爲自己講題講錯了。

所以餘初這輩子,都沒有體驗過犯了錯誤後,站在老師辦公室門前不敢踏入的忐忑感。

但是今天,她覺得自己似乎有了類似的心情。

她扯了扯自己被燒了幾處的衣服,站在門前猶豫著要不要進去,就聽見裡面的人率先開了口:“進來。”

餘初一隻腳剛踏入,就感覺到了屋內氣壓的不對,立刻收回腳:“水燒好了,我先去……”

屋內的人立在原地,就這麼靜靜的注視著她。

餘初立刻就慫了,踏進屋子,清了清嗓子,語氣公事公辦起來:“火是京都府衙放的,府尹叫了心腹下的手。”

“這些和你一起去的鷹者都跟我說了,林家父子呢?”

“林奕傷的不輕,不過京都幾個醫生都是外傷和骨科的老專家,救治了一夜後,今早傳來消息說他已經脫離危險。”

葉長謙走到臉盆架子上,將上面掛著的毛巾投到臉盆中,一邊擰著毛巾一邊應聲:“嗯。”

“林父前因兒子怒火攻心,後又被他們縱火燒了祖宅,要不是鷹者打暈直接抗回來,可能那老頭要跟祖宅誓存亡了。今早醒來得知兒子還活著,又喜又悲……考慮他的年紀,心理專家已經介入。”餘初彙報工作歸彙報工作,人依舊站在門邊上,一步都未上前。

她眼睛盯著葉同志,似是一發現他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自己拔腿就跑。

葉長謙拿著擰乾的毛巾,走到餘初的邊上,伸手一點點的擦去餘初臉上的浮灰:“還有呢?”

餘初:“還有……”

這次的任務就是在不打草驚蛇的情況下,偷偷把林家父子救下。現在劇情依舊按照對方的劇本推進,林家父子也救下了。

還有就只剩下算帳了。

果然,葉長謙擦完餘初的臉後,拽過她的手,一點點擦拭起來:“你留在火場,不僅鬧出動靜挨家挨戶通知,還參與了一整夜的救火——我說的對吧。”

餘初猶豫了一下,點頭。

她留在那裡,主要是街上的居民也是頭一次遇到大火,救火全憑本能。

她帶著幾個半大少年,把隔壁宅子的易燃物搬空且澆上了水,做成了防火隔離帶,防止火星落下後,火勢進一步蔓延。

“按照駐點條例,不聽從指揮,擅自暴露自己,寫個四萬字檢查,有什麼問題嗎?”

“我有一個問題。”餘初試圖垂死掙扎,“當時天黑,我換了衣服,散了髮髻,抹黑了臉,就是譚憲在也不一定能認出我。擅自暴露自己這一條還需要在斟酌斟酌,先執行二分之一的處罰,寫個兩萬字的檢查?”

葉長謙意外的好商量,點頭:“論據翔實,可以。”

餘初鬆了口氣。

葉某人檢查了一遍餘初,確定她只有手上和肩膀上有些許燙傷,眉眼緩了下來。

他將毛巾投回臉盆中,給餘初燙傷一一上完藥後,纔像是不經意間說道:“寫檢查前我提醒一句,古代區的檢查,要求用的毛筆。”

餘初:“……”

譚憲回來就知道了餘初被罰寫兩萬字檢查的事情。

他忙的近四十個小時沒睡,眼睛裡都是血絲,卻還是精神抖擻的到臨時辦公室圍觀餘初寫檢查。

圍觀不夠,還點評上了。

“這一句,雖然遣詞華麗,但是感情不夠誠懇。”

“這一段,認錯態度有些敷衍,寫的不夠深刻。”

……

餘初知道譚大爺是來看笑話的,乾脆停筆起身,將紙張捲了卷夾在肘下,一手拿著毛筆,一手拿著硯臺和墨:“譚隊你跟葉同志聊,我回屋子裡去寫。”

譚憲看著餘初落荒而逃的背影,從書桌上抓了了果子,一口啃掉了三分之一。

“我知道前夜她私自留下救火,讓你擔心了一夜。”譚憲對著另外一張書桌的國師大人道:“即使你親自盯著餘初寫檢查,也拘不了她多長日子。”

葉長謙笑:“不需要拘多長時間,三日便夠了。”

**

三日後,林氏父子出殯。

附近街道的所有人家,都把燈籠都換成了白色。

林父自焚那日,火足足燒到了天亮,等街坊四鄰將廢墟清理完後,也只找到兩具燒的面目全非的屍體。

街坊湊錢去義莊拉了定了兩口棺材,請風水老者點了墳地,又耗去兩日時間。

今日,街坊按照習俗,在廢墟中整理出的空地中擺了一座靈堂。

早上靈堂剛設好,就有相近的人過來祭奠,帶幾把黃紙,帶幾杯薄酒,相熟的對著排位敘舊幾句,不熟的,也拱了拱手,唸了幾句超度經文。

慢慢的,來祭奠的人,越來越多。

有南城的商人,有碼頭的挑夫,有北城的學子,有東城的長工,有秀樓的繡娘……身份不一,年紀不同,但是他們不約而同的來了這裡。

手握一炷香,在靈堂前誠心拜揖。

從出事到下葬,幾天時間,足夠整個京都的大街小巷,將林家之事說了一遍又一遍。

說那林家寧死不從的孝烈之女,說那寒窗苦讀十載一朝爲姐敲登聞鼓的林奕,說那痛失子女,卻還擔憂別人受到牽連的林家老父。

一家三口,最後落得個此等下場。

追尋源頭,不過是國師大人一時興起。

京都百姓被壓著的怨和怒,在不少人有意無意的煽動中,越堆越高,越壓越沉悶。

但是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上一炷香,最後送上一程。

抱著這個念頭的人越來越多,不少聽到這邊消息的人,還在源源不斷趕來。

林家廢墟擠不下去後,人就在巷子裡等著,慢慢的巷子也擠不進去後,衆人就在大街上靜侯。

白天的日頭很大,天氣炎熱,不少人的春衫都被汗水浸透,但是他們臉上沒有任何不耐,靜靜的立在原地,一直等到下午定好的時辰。

終於起棺了。

這可能是京都國喪以外,出殯人數最多的葬禮,一路上,還有無數人不斷的加入。

而迎面而來的馬車,在瞭解了事情之後,不是避讓,就掉頭讓路。

一路上幾乎暢通無阻,直到遇到了從東城而來的一隊人馬。

打頭由侍衛開道,僕人丫鬟在肩輿四周伺候,最後還有一小隊人馬負責殿後。

圍在正中央的“國師大人”,坐在肩輿之上,一如往常的樣子,白衣羽冠,神色淡漠。

自從那日一喝花酒後,餘三就覺得自己就像是場大病。

整日昏昏沉沉,頭疼難耐,全身無力。

可能是因爲他是個病人,也可能是因爲他已經獲得了認可,這些日子,無論是僕從還是侍衛,甚至連司城防和宮裡的人,都對他意外的恭敬。

今日,司天監少更是畢恭畢敬的來請人,說天象有異,西山以北有地龍翻身的徵兆,邀他入宮一敘。

他這兩日精神好了不少,雖然四肢依舊乏力,但是頭疼和暈眩已經好了一半。

便想著出來走走也是走走,等回去的時候,還能去林宅看看林小姐。

若是她不願意爲妾,那麼爲妻呢?

他揉著太陽穴,強撐著臉上的表情問身側的侍衛:“前面有人出殯”

侍衛點頭:“對方十分蠻橫,張口就想讓您避讓,這京都除了陛下,哪裡有您讓的道理?”

這要是擱在前一段時間,喬三肯定不會讓,但是這些日子他臥病在牀,昏昏沉沉想通透了許多。

他聲音虛弱無力:“死者爲大,讓。”

這個回答,在侍衛的意料之中,他神色正常點頭,淺淺鞠了一躬。

然後轉身走到對面的出殯隊伍前,朗聲對對面道:

“國師說了:林家的出殯隊伍又如何?林姑娘撞死在祭天台前,並沒有入國師府,這林家父子跟他也就毫無關係。他今日有要事進宮,無暇在這耽擱,勞駕各位給讓出一條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