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有樹左手挾着兩匹布,右手託着小巧的針線籃子,從方記繡莊那繡着大大的福字的紅色門簾後面轉出來,回頭瞥一眼,仍是禁不住的想笑。
方纔,方老闆和袁三兒分別做成了生意送走了客人,然後就圍着關有樹打轉,話裡話外打聽他是不是訂了親啦,是誰家的姑娘那麼有福氣啦,說出來咱們幫你參詳參詳麼,長得漂不漂亮啦,連屁股大不大都問出來了!
等關有樹說出來繡莊的目的,是奉了師傅大人的命令給小何挑窗簾布來的,那兩個失望得喲,嘖嘖,就沒見過那麼好事的,比他家老闆娘還要嘴碎。
一輛二輪板車吱吱扭扭從關有樹面前走過,走在前邊的馬老闆高高地揚起手中的大煙槍,“小關大夫,貨送來啦,您點點?”
關有樹一步躍下繡莊的三級臺階,跳到街面上,衝馬老闆笑道:“點啥點,直接擡進去就是了,我還能信不過您麼。”
板車也沒因這倆人的招呼而停下,一直吱吱扭扭向着江南藥鋪走,拉車的夥計門兒清,東西指定要擡進人家,幫着安放好纔算齊活的。
馬老闆瞅瞅關有樹挾在胳肢窩底下的布匹,問道:“這是要做簾子?”
關有樹聽了就笑,“馬老闆好眼力,一下就看出來了,哎喲,您是不知道哇,剛纔我進繡莊,方老闆以爲我要訂親呢,猛給我推薦大紅布,可把我給漚壞了。”
馬老闆吸了一口煙,嘿嘿往外噴白氣,“您在我那買了傢俱,現在又買布,不是做簾子還能做什麼。虧他老方能想得出來,訂親能這樣簡單麼。起碼你也得媒婆上門,再把這些街坊鄰居請來熱鬧熱鬧哈。”
“可不是咋滴。”關有樹搖搖頭,想着方老闆主僕後來的失望勁兒,心裡直樂呵。
馬老闆仔細看他一眼,卻嘆氣,“說起來,你們哥幾個也不容易啊,小林大夫翻過年就十九了吧。”
關有樹自是明白馬老闆的意思,嗯了一聲,情緒也低落下來。師兄弟三個都是孤兒。很多人家都忌諱,不願意把姑娘嫁進來,怕倒黴運。何況大師兄腳上有殘疾的事十里八鄉的都清楚。師傅夏天的時候託人說了幾個姑娘都不成。
老大沒成親,老二老三都得往後推,哎,一門光棍啊,師傅翻過年就三十了。也沒個着落……
雪下得大,視野不清楚,等這夥人往前走了十多米,才發現江南藥鋪門口那個熱鬧,打眼一看就有三輛板車排在門口等卸貨,車上堆得滿滿的大麻袋。
馬老闆詫異地叫道:“小關大夫。你們家真不是有喜事?咋置辦這老多東西。”
關有樹無奈地解釋:“真不是,您老可瞧仔細了,站我家門口指揮的那個。是米糧鋪的萬老闆吧?我家現在有三十多張嘴呢,這點米麪恐怕還吃不到正月的。”
馬老闆恍然大悟地拍拍腦門,“噢噢,對對對,我侄子跟我提過這事兒。說秦世子和他的兵在藥鋪養傷來着。”
拉板車的小夥計聽到點自己的名兒,回頭衝關有樹笑笑。蠻聰明的棒小夥,身高快趕上關有樹了,長得虎背熊腰的,在這片地方是有名的力氣大,人稱小馬哥。
“你那是過時消息了,秦世子早回營了,還有二十幾個在這兒養着。”
關有樹說着,回了小馬哥一個笑臉,突然他瞅見自家藥鋪門口的臺階上,還站着一個青衣少年,便跟馬老闆打聲招呼,請他和夥計們先進屋暖和暖和,這一時半會的還輪不到他們。
馬老闆痛快地答應,把他侄子小馬哥留在屋檐下避雪看車,其餘三個夥計都帶進了藥鋪。
關有樹走近那青衣少年,叫道:“毛哥兒,你來幹啥?看病還是抓藥哇?咋不進去呢?”
毛哥兒就是珍寶閣的小夥計,最是靦腆的一個人,明明人家扛大米不礙他的事,他也不敢插隊亂進,乖乖在門邊等着。
關有樹一問,毛哥兒沒開口就先臉紅了,眨巴着眼睛,朝關有樹舉了舉手裡的一個小布包,“小關大夫好,小的不是看病抓藥,小的給小何大夫送貨來了。”
“送貨的?小何的?”關有樹好奇地盯着小布包,“她訂了什麼?”
毛哥兒猶豫下,打開了小布包讓關有樹驗看,布包裡頭有兩支小巧玲瓏的牙刷子,“喏,這就是小何大夫訂製的兒童牙刷,咱們鋪子的陳師傅花了不少心思,也不知道是否合小何大夫的心意,掌櫃的讓小的送來請小何大夫瞧一瞧。”
“兒童牙刷?是小何起的名兒吧。”關有樹好笑地問,毛哥兒點點頭,一副你很聰明的樣子。
關有樹把頭一偏,“走,跟我進去。”
毛哥兒喜形於色,高高聲兒應了,跟在關有樹後頭進了藥鋪。
陳有亮坐在診室裡烤火,來往的人多,布簾子都拉開了,馬老闆和他的夥計們佔據了候診的長凳子,小聲地說着閒話。
陳有亮今天的任務就是看守鋪子,接待急診,看不懂的才進去請教師兄們,關有樹帶着毛哥兒走過,他淡淡地瞧了一眼,目光又溜開了,在關有樹看不見的背後,一雙眼眸流露出深深的嫉恨。
馬老闆看見陳有亮那一閃而過的異樣眼神,手抖了抖,隨即垂了眼皮子悶頭吸菸,白白的煙氣兒掩蓋了他睿智的眼眸。
關有樹和毛哥兒進了後院,何素雪正站在她的房門口看米糧鋪的夥計們搬糧食,不時有雪花飄落她的臉上頭髮上,她也不在意,笑呵呵地看熱鬧,小酒窩一動一動的,真是可人。
何素雪眼睛多尖呀,一下子就看到臉熟的小夥計了,跳着腳揮小手,“小毛哥?來找我的?可是我的牙刷做好了?”
毛哥兒臉蛋唰一下紅透了,嗯呀啊的,說不出話來,扭扭捏捏走到何素雪面前,兩手僵直地遞上小布包,眼睛都不敢看人,光研究自己鞋尖去了。
二師兄就站在旁邊,何素雪也不好調戲什麼的,笑嘻嘻接過布包打開,仔細察看兩支小牙刷。
這牙刷的木柄打磨得非常光滑,也就比筷子粗一點,約五寸長,與圓鈍形牙刷頭相接的部分稍彎,比原來那種要短要窄,三排牙刷毛排列細密,也更短一些,柔軟度不是很滿意,但是這個年代的工藝也只能這樣了。
何素雪滿意了,毛哥兒非常高興,捏着手指激動地說道:“來之前掌櫃的交待,感謝小何大夫指點珍寶閣做出了兒童牙刷,這是娃娃們的福音。掌櫃的說了,爲了表達謝意,今後小何大夫的牙刷,珍寶閣全包了,過幾天另外還有答謝。哦對了,掌櫃的還問,您這兒的牙膏能不能批一點給咱們珍寶閣賣賣?”
關有樹笑起來,“你家老闆倒是能人,幾支牙刷子就想把我家小何打發了?還另有答謝?不會是一隻雞二斤點心吧,就這誠意,還想批我家的牙膏呢?”
毛哥兒慌忙擺手,連道不會,掌櫃的說有重謝。
何素雪倒不是貪人家那點東西,做兒童牙刷也是爲了自己的小牙,珍寶閣的老闆能看出其中的商機是一點都不意外,只是沒想到他反應這麼快,打上自家牙膏的主意了。
有錢不賺白不賺,何素雪喊來方再年到她屋裡,跟他耳語幾句,批發價格底限給他點出來,讓他跟師傅大人報告下這個事。
如果師傅同意,再叫毛哥兒通知珍寶閣老闆來談,口頭約定不算,對方真心做生意不是想偷師或者還人情什麼的,就簽訂正式合約。
方再年很快帶回常得貴的指示,說材料有限,牙膏產量不能保證,二月之前不考慮大批量生產,如果珍寶閣有意,就等到二月份再來商談。
毛哥兒得到準信兒,腳步輕快地告辭回去,何素雪還很“好心”地告訴他,一支牙刷的使用期限是一到兩個月,時間再長就容易滋生各種對牙齒和嘴巴有害的蟲子,所以,按照珍寶閣的承諾,每年至少要送她六支牙刷。
毛哥兒走後,關有樹問:“小何呀,那牙刷子用久了,真的會長蟲?”
何素雪鄭重地點頭,“那是肯定的,西洋人有一種鏡子,能夠把比頭髮絲還小的蟲子放大到人肉眼能見的比例,人家還有專門研究製作牙刷的作坊,不是真看到蟲子,人家敢說出來嗎?”
想到自己那把用了半年多的牙刷子,關有樹渾身不自在,恨不得馬上去珍寶閣買一把新牙刷回來,好好把自己的牙重新刷一遍!
關有樹把針線籃子放到何素雪手上,又擱上那兩匹布,說聲:“這是師傅給你置辦的,簾子要怎麼做,你和焦嬸子商量着來,缺什麼再告訴師兄給你弄來。現在外面還有木匠鋪子送來的炕櫃,你別亂跑哈,就在屋裡等着馬老闆的夥計給你擡進來。”
說完,關有樹飛奔出去,隔着茫茫飛雪,一會就連人影都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