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七雙目炯炯,回視着阮卿。
她既然拆穿他失憶的謊話,又特地帶他到這安靜無人的角落來告訴他這些事,必然不是白說的。
“那麼在下該怎麼做?”他虛心地請教,“還請姑娘明示。”
“你不能被警察發現。”阮卿說,“至於爲什麼,說來就話長了,等離開這兒再細說。現在,先得把失憶這個事解決掉。我想了想,也沒別的什麼辦法,乾脆就你自己去跟大夫說你腦袋清醒了,想起來了。你看行嗎?”
廿七從善如流:“我聽姑娘的。”
阮卿腳趾摳摳地,說:“還有你這個說話的腔調,遣詞用句,必須得改。”
“是,在下已經注意到了。”廿七也說,“我一說話,就總有人笑。只是我一直未能弄清他們爲什麼笑。我原以爲是笑我的口音,可看起來又不像。”
“笑的是你的用詞。”阮卿想了想說,“你試試……不要那麼禮貌。凡是你認爲是禮節性的用詞都不要用,比如那個‘敢問’、‘請教’還有那些謙稱、敬稱,‘在下’、‘姑娘’之類的。”
廿七挑了挑眉:“貴地說話竟如此直白不文嗎?”
阮卿噎了一下。
但細想,這又是事實。
“你這麼理解也沒錯,就是大白話。”她說,“互相的稱呼就用你、我就足夠了。白色長褂的是醫生,也叫大夫,粉色短袖的是護士,你待會跟他們說話的時候,把所有的謙稱和敬稱都省掉,就只說大白話。”
廿七一口答應:“明白了。”
他這麼配合,讓阮卿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她說:“我還不知道你怎麼稱呼呢。我叫阮卿。”
“在……”廿七習慣性想說“在下”,半路改口,“我叫趙四。”
趙四。
阮卿:“……”
你怎麼不叫尼古拉斯呢。
阮卿無語:“就算是假名,也弄個像樣點的名字好嗎?”
這次,廿七終於微感詫異。
他頓了頓,問:“姑……你怎麼知道這不是我本名?”
趙四其實是他在外行走的時候常用的一個名字。這個名字平平無奇,很容易淹沒於衆人。能有效實現他日常藏匿於人羣中的效果。
“因爲……”阮卿說,“我們這兒沒人用排行或者數字做名字。像什麼朱八八之類的,早就沒有了。這都不算是正經名字。所以一聽就很假。”
她沒說真話。
一把帶血的刀,一個身上有傷的人,他還穿着一身夜行衣,蒙着面——如果換作是她,也有很大概率會丟個假名給人。
而且趙是百家姓第一個姓氏,有點隨手抓來的感覺,盲猜有很大概率是假名。
果然猜中了。
廿七吐出一口氣,說:“抱歉,並非有意欺瞞,我在外行走常用這個名字,也不能就說是假名。”
阮卿其實從一開始,從藏起那把刀開始,就做好了很多的心理準備,對眼前這個人的寬容度非常高。
但聽他這麼解釋,還是覺得心裡舒服了點。
她點點頭:“那,真名能說嗎?”
阮卿覺得要建立信任感,就得從互通姓名開始。
廿七沉默了一下,說:“廿七。”
“哈?”阮卿沒聽明白。
廿七重複了一遍:“廿七。廿,二十那個廿。”
這下阮卿聽明白了:“所以就是二十七?”
廿七點頭:“對,二十七。”
阮卿對廿七有很多猜想,這個名字隱隱顯示了她那些猜想可能還挺靠譜的。
她點點頭。
廿七叫了聲:“阮姑娘。”
阮卿唰地豎起一根手指晃晃:“我們這兒一般稱呼X小姐。用‘姑娘’這個詞會被笑。”
廿七已經親身體會過了,立刻入鄉隨俗,改口:“阮小姐,還沒謝過救助之恩。”
他還擡手行了個抱拳禮,很江湖。
他這個行禮太自然流暢了,顯然這一輩子已經不知道做過多少次。這一下子,阮卿再沒有懷疑了,知道自己的猜想應該都是對的。
她壓住內心裡的興奮,還是伸出那根手指,把廿七的拳輕輕按下去:“以後別行這種禮,我們這兒的人都不行這種禮節的。”
聽人勸,吃飽飯。廿七立刻就收了手:“好。”
阮卿原本很擔心他會對身周各種情況大驚小怪、大呼小叫地惹人懷疑,現在看,放心多了。
這個人非常聽勸。跟這樣的人說話讓人覺得很痛快。
但顯然對方也不是傻子。
該謝的謝過,廿七就開始發問了:“阮小姐,此處到底是什麼地方?”
“這兒?”阮卿說,“這是醫院,就是治病救人的地方。”
廿七無語了一下。
他修正了自己的問題:“我是說,貴地是什麼地界?我明明是在江城城外的山上,離江城也不過幾十里地罷了。阮小姐是怎麼把我從江城運到這裡來的?”
這是廿七怎麼都想不通的地方。
他也檢查過自己身上的傷,誠如白袍醫生所言,除了一些刀劍的劃傷之外,只有些磕碰出來的淤青。基本沒有什麼嚴重的傷。
他雖然一時暈過去了,可這種程度的傷暈也不會暈很久,怎麼這麼短的時間,阮卿就能把他弄到這麼個詭異的地方來?
她莫非是什麼奇門之人?會飛天遁地的術法?
剛纔他在走廊裡看到的那塊人高的大板子,的確裡面展現出來的都是些不可思議的東西。
莫非此地竟是話本子裡那種奇人異士的修煉之地?
阮卿的神情卻十分奇特。
她問:“你說的江城,是哪個江城?”
江城可不是小地方,是繁華的大城,她竟沒聽說過嗎?廿七便略說了說江城,地理位置、習俗風貌、當地特產等等。
阮卿的神情更加奇特了。
她說:“這個事真的有點複雜,要給你講清楚可能需要的時間比較長。先把眼前的事解決了,我慢慢給你講,好不好?”
最後三個字,有點哄孩子的感覺。
雖然莫名,但是也能感覺得到她的耐心和溫柔。隱隱地,還有一絲絲……同情?
話說到這份上了,廿七也不遮掩,直接問:“阮小姐,你發現我的時候,可有見到別的什麼人?”
“沒有,只有你一個。”阮卿猶豫了一下,擡起眼,“我覺得吧,你倒是不用擔心這個。不管什麼人在追……那個你,我覺得他們可能……都追不上來了。”
她現在沒法跟他細說,不知道這麼說他能不能明白。
廿七一雙精亮的眸子盯着她,過了片刻,點了點頭:“那我們現在去找大夫?”
感覺是一個適應能力、接受能力都很強的人吶。
阮卿說:“咱們倆先統一一下口徑吧。”
“你得有個名字,百家姓裡沒有廿這個姓。而且如果說你想起來了,我怕他們要你登記身份證……”怎麼解決這個問題呢?她咬咬大拇指,霍然擡頭:“這樣,你不是喜歡用趙這個姓嘛,你就叫趙昊,昊天的那個昊。嗯……會寫這個字嗎?”
“會。我識字。”廿七點頭。其實剛纔在急診那裡,還有這個門診大廳裡,到處都可以看到很多字,也是中原文字沒錯了,可又似是而非。有些根本不認識,有些認識但缺筆很多。
這缺筆多到令人迷惑,這地方有這麼多要避諱的嗎?
認識字就好。一個認識字的人可比一個純文盲要強太多了。
阮卿跟他統一了口徑,然後告訴他:“如果要登記身份證號碼,你別管,我來。”
廿七問:“這個號碼是一人一個?而且官差可以查到?”
阮卿說:“對。”
廿七問:“那我用的號碼是……?”
“就是‘趙昊’的。先借用一下他的身份證號。”阮卿看着廿七帶着探究的眼神,咳了一聲說,“他是,嗯,是我一個認識的人。總之如果需要登記話,咱們先用他的身份。”
廿七沉默了一下,問:“阮小姐,何故幫我至此?”
“哎、哎,這個說話腔調不行。別用何故、因何這種詞。就直接說‘爲什麼’。”阮卿手指又豎起來了。
“知道了,一時改不過來。”廿七說,“那阮小姐爲什麼?”
阮卿說:“先解決眼前再說這個吧,我怕他們真報警。”
廿七也不拖拉:“好,先解決眼前。”
兩個人一起離開門診大廳,又往急診那邊走。
走着走着,廿七忽地問:“阮小姐,離開這裡,我能去哪?”
阮卿回頭看了他一眼。
“你現在沒身份,沒錢,哪也去不了。我不是嚇唬你,待會出去我給你慢慢講。”她繼續往前走,“你先跟着我吧,我可以暫時收留你。”
廿七其實就在等阮卿這句,當即捶實了:“好,我先跟着阮小姐。給阮小姐添麻煩了。”
“沒事。”阮卿大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這種小概率的‘麻煩’也不是誰都能碰上的。”
廿七:“……?”聽不懂。
他又說:“我身上有銀子,但貴地好像不通行金銀?”
他想拿銀子支付診金,結果大夫覺得他腦子壞掉了。
“金銀可以換成錢。”阮卿回答,“但我們這裡不直接拿金銀當錢使。咳,待會你儘量少說話。”
再幾步路,就找到護士站了。那個護士還是忙得腳不着地。見他們倆回來了,她指了個房間:“在那屋呢。”
阮卿帶着廿七進去,找到了大夫:“大夫,他想起來了。好像沒事了。”
應激障礙性失憶這個症狀,本身就有點玄學。
有人可能一會兒就恢復了,有人可能就一輩子了,都有可能。
大夫聽了還挺高興的,又掏出手電筒掰開廿七眼睛照了照,覺得沒什麼問題:“行,可以回去了。注意休息,有噁心嘔吐頭暈,儘快就醫。想起來了就去把手續補上吧。”
果然是需要的。
看急診如果沒有身份證,比如當事人昏迷的情況,是先交押金,等補完手續後再結算。總之醫院還是要留個底的。
到窗口阮卿不讓廿七說話,她上去說:“身份證掉了,我報身份證號行嗎?”
“醫保卡?沒有。嗯嗯,沒關係,自費就自費吧。”
最後報了身份證號把手續補了,把醫藥費結算了。
廿七全程都很安靜,很聽阮卿的安排。
但這個過程中,阮卿掏出了手機。廿七看到她也有那個奇怪的方塊,忍不住盯着看。當然,那些掃碼收款的過程他都看不懂,不明所以。
結算完,阮卿說:“你跟我來,我車停在外面。”
她帶着他從急診大門出去離開了大樓。走了幾步,覺得不對,轉身一看,廿七沒跟上。
他站在樓外,仰頭看着大樓。
這家醫院的大樓,有十二層。
廿七就在夜色裡仰着脖子,一動不動地看着這巨大的建築。
路燈把他的影子斜斜拖得長長的。
阮卿也不催他。
過了一會兒,他轉過身來。
他的眼睛在夜色裡泛着幽幽的光,望着遠處。
這裡雖然是郊區,但卻是一片經濟開發區。一大片寫字樓就矗立在遠處,二十層的三十層的。
急診的大門對着馬路開。這個時間路上車不多了,但也時不時還有車子駛過。一陣亮光晃過,然後又遠去。
當那些車消失在路口,廿七將視線投向阮卿。
其實剛纔在走廊裡看到那個奇怪的板子的時候,廿七就隱隱意識到事情的不對了。
那塊形如座屏的板子裡,有人物、有山川還有許多看不懂的東西。
他當時告訴自己,這或許是什麼法術造出的幻象。
但現在,在那個板子裡看到的高樓和地上會跑的奇怪東西都出現在眼前了,不是幻象,是實實在在的。
廿七走到阮卿跟前,聲音微微帶着沙啞,問她:“此處,天上?人間?”
阮卿等了一晚上,等的就是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