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離衣怎麼會眼睜睜看着一個長輩跪在自己面前呢?
柳蓉雙膝才屈,手臂就被扶住,緊接着一股綿延的柔和力量將自己整個身子輕而易舉地託了起來,無論如何也跪不下去了。
薛離衣滿是歉意:“阿姨,您別這樣,這不是讓我折壽麼?”
柳蓉還沒來得及回答,薛離衣就親暱地拉着她到牀上坐下,自己則搬了把凳子坐在她對面,柔聲問道:“阿姨,有什麼話您說就好,我聽着。”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她態度恭敬有禮,去年來時的那些乖巧的印象也不是即刻就能抹殺的,於是柳蓉那句本來顯得咄咄逼人的“你離開我女兒,”就變成了委婉的一句詢問:“小薛,你能不能和她分開?”
薛離衣避而不談,而是問道:“阿姨,我能問問你爲什麼要反對麼?”
爲什麼?
柳蓉不假思索的答:“因爲你是女的啊,我們毛毛也是女的,那怎麼能在一起過一輩子。”
“那爲什麼我們都是女的就不能在一起?”
“自古至今都是男人和女人在一起,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柳蓉想了想,覺得理所當然,“哪裡有什麼爲什麼。”
薛離衣手指點着自己的額頭,含蓄溫斂的笑了一下。
“阿姨,自古至今的事就一定是對的麼?從古自今可都重男輕女,古人說女子無才便是德,那爲什麼你們要培養瑾瑜?”
柳蓉囁嚅了一下,說:“那……那不一樣,是封建。”
“哦?”薛離衣微笑着說:“那阿姨怎麼就知道您現在所堅持的不是後人所稱的封建呢?也許在不久的未來,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同男女之間也沒什麼不同,一樣可以光明正大的走在陽光下面,大家會覺得,啊,本來就是這樣的。”
又被她繞進去了,柳蓉氣結:“你是城裡人,我說不過你,反正你們就是不該在一起。”
薛離衣臉上毫無異色,她低了低眉,尾指勾過一縷散落的長髮塞到耳後,或許是因爲自小長在山裡,觸目所及皆是水秀山青,舉手投足便與生俱來帶着一種寧靜嫺靜的氣質,特別是不言不語的時候,更是有種奇異的安定人心的力量。
柳蓉不說話了。
薛離衣這纔開口,平靜地說:“阿姨,我什麼都可以給她,如你們所說永遠都把她捧在手心裡,男人做得到的我都可以做到,男人做不到的我也可以。”
柳蓉:“女人都要結婚生子的,你倒是說說,你怎麼做到?!”
“如果她喜歡孩子,我可以生。至於結婚,在國內不可以,我們可以去國外,至親好友一個也不會少,當然,前提是你們同意。而且我不明白,”薛離衣看着柳蓉,她眼珠極黑,深邃如窗外夜色,聲音放得輕輕的:“阿姨,你們到底只是想要她結婚生子,還是想找個對她好的人,讓她一生過得平穩安樂,我想是後者吧。既然如此,我是男是女又有什麼關係呢?”
柳蓉忍不住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但已經固化了的思維撼動不了絲毫,她爭辯:“但……但你是女人,你會害我們毛毛被人笑話的。”
“別人的話很重要麼?是自己過得好重要還是管別人一張嘴開心重要,這世道本來做什麼都會有人說,被說了並不會少塊肉,也不會影響前途,照樣過得比大多數人好。”薛離衣溫聲細語的說:“阿姨,您說是麼?”
她每句話看似都在問柳蓉的想法,事實上一直牽着柳蓉的鼻子走,讓她跟着自己的話在思考。
柳蓉皺着眉:“可是……”
“蓉蓉,你先出去,我來和她說。”薛離衣心裡一凜,立刻站了起來,是關爸。
柳蓉如蒙大赦的起身出去了,她明明進去之前是打算求薛離衣離開關瑾瑜的,爲什麼到後來一句話也沒說出口,反倒是薛離衣不停的在給她做思想工作。
明明覺得她是錯的,卻又不知道怎麼來反駁。
關爸顯然不知道比柳蓉高了多少個段數,薛離衣剛凝聚出個笑容來,一句“叔叔”還沒叫出口,關文勇就擺擺手,不鹹不淡的說:“坐。”
他讓薛離衣坐在牀沿,自己則坐在了那個椅子上,椅子其實是比牀要高一點的,無形中就帶來了一種壓迫感。
被關爸銳利的眼神盯着,薛離衣不可避免的緊張起來,右手收到背後,絞住牀單。
“別緊張。”
薛離衣儘可能自然的微笑了一下,說道:“叔叔。”
關爸單刀直入:“你那套糊弄毛毛她媽可以,不用試圖用到我身上,我是無論如何不會同意的。我來找你,也是來勸你和她分開的。”
他不委婉,薛離衣想自己也沒必要迂迴了,乾脆道:“既然您這麼堅決,那我也實話告訴您,除非她親口說不要我,否則我不會離開。”
關爸嗤笑:“到底是年輕人,不知道天高地厚。”
薛離衣針鋒相對:“您還是我這個年紀的時候難道就知道天高地厚麼?您若是知道,就不會是現在這樣,而是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了。”
“一張嘴倒是挺會說,怪不得她媽被你唬得團團轉,”關爸說,“你不是我女兒,我也不能對你打罵,咱們心平氣和的討論討論。”
薛離衣聽他說“討論討論”,非但沒放鬆,更是加倍集中精神起來,“您說。”
“首先,我不贊同你和她在一起,的確是因爲你是個女人;其次,你太年輕,年輕人太沒有定性,我無論如何都不能把我女兒交給你。”
“我不理解,您能不能仔細說說。”
“你還年輕,你玩得起,我女兒陪不起,女孩子的青春過一年就少一年,她再過一年就三十歲了,你知不知道三十歲對女人來說意味着什麼?她最好的年華就那麼過去了。那個時候,你還可以去尋找更加新鮮刺激的愛情,可她呢?”
薛離衣沒吭聲。
關爸語重心長的說:“我也年輕過,我知道年輕人的愛情,衝動而充滿激情,覺得有了愛情就什麼都不怕了,哪怕上刀山下油鍋呢?但你有沒有想過愛情總要歸於平淡,等你們說的什麼荷爾蒙作用消退,你們看見對方的時候,想起來的不再是美好的怦然心動,而是和她在一起受過的非難和痛苦,你現在覺得輿論不重要,是因爲激情衝昏了你的頭腦,你感受不到來自它的破壞力,人既然活在這個社會裡,就不可能不在乎別人的看法。於是到最後你們會相看兩厭,以分手告終,幾乎是必然的結果。”
他這麼平心靜氣的說話,薛離衣自然聽得進去,不會和他針尖對麥芒,她的眉頭一直輕輕地擰着,沒有答話。
“還有,你只爲自己考慮,就不想想她麼?說句冒犯的話,你是孤兒,沒有家庭方面的擔憂。可她不同,你如果真的愛她,會忍心讓她陷入兩難境地麼?如果這就是你所謂的愛,”關爸嘴角勾起來一點,略帶譏誚的說:“那就未免太自私了一點。”
關啓梵已經從醫院包紮回來,左臂打了石膏吊在胸前,正靠在牀頭又盯着手機出神,房裡擰着一盞小壁燈,光線朦朧氤氳,他眼睫低垂,眼神也看不太分明。
當柳蓉推門進來的時候,關啓梵立刻回過神坐了起來,“媽?你怎麼來了?”
柳蓉似乎有些迷茫:“梵梵,你說我封建麼?”
“不封建啊,怎麼了?”關啓梵一時沒想到那茬。
“不是,你聽我說,剛剛小薛說我封建,男人和女人在一起難道不是應該的麼?媽是沒文化,但這點道理也是懂的啊。”
她兩手絞在一起,淳樸的臉上寫着滿滿的失落,關啓梵心裡一疼,連忙過去把他媽攬在懷裡,跟哄孩子似的拍着她的背,說:“不是封建不封建的問題,媽你懂的道理夠多了,否則也不會教出這麼優秀的孩子來,言傳身教,真的,我和老姐都很謝謝你。”
“可是你姐她……”
“姐她只是喜歡上一個同性而已,她還是她,難道因爲這個你就不認這個女兒麼?”
柳蓉張了張嘴,木訥的不知道說什麼。
良久,她說:“梵梵,你幫我上網查查。”
“查什麼?”
“同性戀。”
此時,關瑾瑜房中。
關爸那句話落下去之後,很久都很沒有迴應。
他眉頭微展,雲淡風輕的撣了撣肩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土,施施然起身,說:“我希望你好好考慮一下,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畢竟在爲了她好這一點上,我們是一致的。”
房門被重新徐徐打開,關爸心裡的喜色尚未來得及表露到臉上,身後便傳來薛離衣堅定柔冽的嗓音。
“不用考慮了。”
“叔叔,錯的是你,不是我。你的話乍一聽很有道理,但是全部都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