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臘月小,農曆二十九就是除夕。擱着往年,這個時節城裡到處都是過新年的熱鬧景象,可今天不同,都知道國軍連連失守,日本人很快就要打過來了。人們早就聽說小鬼子姦淫擄掠,無惡不作,家家戶戶大車拉小車推,沒車的人家就人挑牲口馱,能帶多少就帶多少,能逃多快就逃多快,接着龍的往西山溝裡跑,古城幾乎就成了一座空城。
當然,也有不逃不跑的人家。比如陳家,還有跟陳家關係密切的一些富戶,因爲,前段時間陳家老大陳壽山就得到了日本方面的承諾,說皇軍佔領古城後,縣長的位子非他莫屬,能坐上一縣之長的寶座,當然是他夢寐以求的美事,也是他陳家前世修來的官運。既然當縣長,身邊就少不了有一幫聽差的人,所以他就把那些知根知底,平時跟他靠得近的富戶都召集到商會,敞開了跟他們說:”在座的各位都不用怕,日本皇軍是來給我們建立大東亞共榮圈的,各位又都是有能力之人,是皇軍需要的有用之才。”陳會長說到這,低頭呷口茶水,繼續慢條斯理的說:”如今,天變了,我相信諸位都是識時務者,俗話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是不是?所以,今後只要大家同心同德共同爲皇軍效力,就少不了你們的好處!”
給這些動搖不定的富戶吃下了定心丸,陳壽山就只盼皇軍早日進城了。
那年除夕,抹眉抹眼的鵝毛大雪飄了一夜,年代已久的青石街道由於踩踏的人少,堆積的厚雪彷彿是一條平坦的巨長白絨地毯,讓人下不了腳。
雖說今年這個除夕古城非常冷清,但陳家過年的氣氛卻比往年更濃更熱鬧,單看覆蓋在院門外雪地上的那些五彩繽紛的爆竹紙屑,就能估算出比往年要多出一倍,還有掛在院門外的燈籠也比往年多了不少。不變的是陳家的年夜飯一直延續着天不黑不吃飯的習俗,因爲當地有個老說法,說貧窮人家天沒黑就急忙慌張的要吃年飯了,而真正有錢的富家大戶都是等到天黑透了,張燈結綵了,一家人才消消停停的坐下來開始慢慢的品年飯,過除夕,所以陳家很在意並一直遵循着這個老說法。
天黑了,陳家老小也都齊了,僕人上完最後一道菜,坐在老爺子右手邊的老大陳壽山開始發話:“來來來!把杯子都舉起來,這第一杯酒祝我們家老爺子新年快樂,萬壽無疆!”
喝完第一杯酒,陳壽山又把空杯子一一斟滿,無法掩飾的得意與興奮一直掛在臉上,他接着說:“這第二杯酒呢,祝我們陳家門庭興旺、官運亨通!這不,日本人馬上就要進城了,我就是一縣之長啦!”
陳壽山話音一落,燈火通明的客廳裡即刻響起不算熱烈的掌聲。坐在桌角的老大和老二家的兩個孩子見大人拍手鼓掌,他倆也跟着拍手,看着使了不小的勁,發出的響聲卻很小。
桂芬沒有鼓掌。她慵懶的坐在陳三身旁,好像昨晚沒有睡好,神情木然地低着頭,很少伸筷子去夾菜,也或許,她是故意不想擡頭看這一家人的嘴臉。自從那天晚上被陳三糟蹋之後,她的情緒就沒好過,她死過幾回,但都沒死成,都被陳三安排的兩個隨身女傭救了,後來她就不再尋死了。桂芬心想,自己這束花骨朵業已被陳三那個畜牲糟蹋了,如果再不明不白的死了,將來就看不到老天來怎樣懲處這些豬狗不如的惡人,也見不到深埋心底的國樑了。儘管這輩子再也嫁不了他,但只要活着就有盼頭,就有希望再見到他,那怕只見一面,也足以支撐她繼續活下去的勇氣和決心。桂芬在心底呼喚:國樑,你現在哪呢?是不是在戰場奮勇殺小鬼子,還有像陳三這一家子漢奸?
其實,客廳裡除了桂芬沒有鼓掌之外,陳家老爺子也沒鼓掌。老爺子見陳壽山那得意忘形的勁兒,心情十分惆悵,他面帶不悅,乾咳了一聲,嗓子裡仍像涌了團痰似的說:”壽山呀,安身做我們的生意不好嗎?幹嘛要去沾日本人呀?我看吶,那些東洋人也未必能在咱中國立住腳,遲早都是滾蛋!”
“那可不一定,如今日本是世界軍事強國,已經佔領了好幾個國家了。爸,您老就別操這份心了。”陳壽山連分辨帶勸慰。
陳三正急不可待的伸筷子去夾菜,卻停在半途咕噥了一句:”管他老天怎麼變呢,只要有我們的好處,我們就爲他效力。”
坐在老爺子左手邊的老二陳壽峰事不關己的接過話茬:”如今時局動盪不安,誰也說不準,不過,大哥能坐上縣長的交椅,也算是給我們陳家祖上爭了臉。好了,現在都不談那些遠的了,只管開開心心的過大年吧。來!一起動筷子!”
“吃吃吃!光顧說話了,恐怕孩子們都餓壞了。”經老二陳壽峰這麼一提,陳壽山還真覺得肚子餓了。他見桂芬幾乎不動筷子,就說:“老三媳婦,你怎麼不吃呀,這可是你跟我們陳家過的頭一個年呦,是不是想跟大哥我碰兩杯?”
陳壽山的喊話即刻把桂芬從剛纔的思緒中拽了回來,她見陳壽山端着酒杯站在那兒,要跟她碰杯喝酒,驚慌的連連擺手,“不不不,我不會喝酒,”說着擠出一絲勉強的微笑。
桂芬娶進陳家幾個月了,陳壽山還是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的正視她,當陳壽山目光掠過桂芬臉面那瞬間,他的心尖着實被什麼猛戳了一下,暗想:三弟這個醜八怪,真是豔福不淺走了狗屎運,這麼個如花似玉的女子竟給他攤上了,這個丫頭要是再早出世幾年,興許就成了我的女人。陳壽山這麼夢幻般的想着,捏在手中的酒杯放也不是,喝了也不是,最後尷尬笑了笑說:“哦哦,不會喝不要緊,那就叫三弟代喝吧。來,二弟也端起酒杯,我們三兄弟同飲吧!這往後呀,二弟就只管打理好陳家的大事小事,三弟你也不能老遊手好閒的了,以後就去保安大隊當個隊長吧。”
陳三聽罷立馬站起身,雙手抱拳感慨道:”感謝大哥的栽培,這往後大哥叫我幹啥我就幹啥!來!小弟我再敬大哥一杯!”
陳家兄弟三人邊喝酒邊海吹着,完全沒有意識到身在其中的桂芬此時此刻有多麼的厭煩,她彷彿覺着這滿屋子都是亂飛亂叫的綠頭蒼蠅,讓人膩歪,噁心得人想吐。日本人還沒進城,他們就開始幻想着做漢奸的各種準備和計劃。
飄了一夜的雪終於停了。猩紅的陽光從雲隙中射向地面,老街兩邊的屋檐下,那垂掛着的晶瑩剔透的冰錐已經開始慢慢融化,緩緩而落的水滴將地面砸出無數個小坑。
午飯時分,陳三匆匆忙忙從外面跑回家,衝進門就抓住桂芬的手往外拉,同時上氣不接下氣的跟桂芬說:“進城了!進城了!皇軍真的進城了!走,跟我一起去歡迎吧!”陳三說着就把他手中的太陽旗往桂芬手裡塞,桂芬本來就見不得他那賤骨頭的漢奸德行,再看他現在這個樣子心裡就更反感了,她有意將遞過來的一把太陽旗使勁往旁邊一撥拉,旗子嘩啦都落在了地上,並且小聲罵了句:“漢奸!別拉我去當漢奸!”
陳三並不生氣,仍嬉皮笑臉的歪着頭湊近桂芬說:“哎?你這個娘們,你男人我馬上就要當保安大隊長了,你還不爲我開心高興?”
“不稀罕!禍害人的差事,幹得都是傷天害理的事情!”桂芬底氣十足,切恨得把每一個字都咬得乾脆帶勁。
“你……我……”陳三極不情願的噎回要說的話,惱怒的舉起瘦巴巴的手,就要往桂芬臉上搧去,卻在落下來的一瞬間又收了回去,因爲街道已經響起歡迎的鑼鼓聲,他顧不上再跟桂芬閒扯淡。陳三狠狠的跺了一下腳,吐了一句就急不可待轉身往屋外跑,可他疏忽了門外雪天地滑,撲通摔了個跟斗,他趕忙爬起,拍拍身上的雪便一溜煙奔向鑼鼓喧天的街道。
街道兩邊的雪地上,稀稀拉拉排列着一些無精打采手搖太陽旗的男男女女。陳壽山頭戴禮帽,身穿棉長衫,手執太陽旗在人羣中來回的竄動,喊道:“都給我打起精神,把笑臉露出來!”他又竄到幾個擊鼓敲鑼的家丁面前,大聲說:“把鑼鼓敲起來!敲得震天響!”說着,他轉臉瞄了一圈,見領頭的石魁不在現場,又問:“石魁人哪去了?這麼重要的場合他怎麼不在?”
“石隊長病了,他今天來不成了。”有個家丁回話。
“真他媽的是懶驢上套,屎尿多!”陳壽山無奈的罵了一句,就搖着太陽旗迎接皇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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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陳壽山如願坐上了縣長之位,陳三自然也就當上了他的保安大隊長。日寇佔領古城之後短暫的休整了幾天就把主力調往前線,縣城只留守一箇中隊的日軍,中隊長叫左田,是個表面看上去較斯文的瘦高個,據說還是半個中國通。左田進駐古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即刻召開了一次由各方代表參加的聯席會,他在會上着重強調了兩點:第一,要儘快把逃離的民羣勸回城,讓各行各業迅速恢復常態化。第二,必須在最短時間內肅清城裡所有反日抗日分子。強調完這兩點,左田起身來到陳壽山跟前,用生硬的中國話說:”你的,主要負責第一個任務。”然後他又走到陳三面前,摘下眼鏡,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抹了抹鏡片,重新戴上,他陰笑着用力拍了拍陳三的肩頭說:”下一個任務就拜託你啦!你要配合皇軍好好的幹!”
剛上任就得到了重用,陳三真可謂受寵若驚,他啪的一個立正,很乾脆的接下了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