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故夢裡(3)

媞媱坐在窗前,撫琴。

每每心煩,媞媱都會獨自坐在閨房內撫琴。似乎也只有撫琴可以平息自己心中的怒火。生氣的並非自家兄長戲弄,而是戲弄的方式。找一姑姑戲弄也就罷了,卻處處提醒我出自青樓。我自然知道自幼並非金府長大,不用闔府提醒。醉香樓有孃親那是她最大的餘悸。難道出自青樓的女子就皆是朝三暮四?水性楊花?世俗的觀念她無法左右,她只知道在她的印象裡,孃親從沒接過客,就連帶着姑娘們往哪位公子身上撲也是沒有的。

縱是馨水,也並非戶戶皆是皇親貴胄,窮苦的人總是有。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留得一口氣,接客便只是活下去的藉口罷了。又有什麼比活命更重要?可就算是馨水,終是介意那煙柳巷的出身。

罷了。只要自己明白,又怎需他人看法。

媞媱打開閣樓上的門,臨近黃昏,院子內靜靜地。歸於平靜後在金府看風景,果然還是不錯的。

媞媱倚着在欄杆上待了會,便回牀歇息了。

祇韶院的大門關了,就連院內的四個丫頭也都各自回房歇息了。與此同時,金世禕派去的第四個丫頭又是失敗而歸。

祇韶院,閉門謝客。

祇梧院桌上的飯菜熱了一次又一次,最終端下去分發丫頭奴才了。

金世禕錘了一下自己的腦門“啊!”本知道那丫頭心細,這幾月心裡容下的事情又太多。明明本知又怎該這樣故意的試探。怕媞媱出去受欺負是真,可心裡介意媞媱出自煙柳巷更是真。金家闔府,自然心裡都有芥蒂。若是話傳出去,馨水長公主,金府大小姐出自青樓,讓人落了話柄總是不好。自家人心裡都會考慮一二又何況外人。他低下眼眉,自己又怎會忘記,當初這金家的寵兒是爲何進煙柳巷的。金世禕自責,愧疚。再次摸了摸那被媱兒弄出缺口的寶玉。起身,迎着夕陽,陽光將他的影子,拉的老長。

老人說,心事越重,影子就會越長。

妹妹,哥哥並非有意。

不多時,祇韶院的紅木門前,站了一位面露愁容氣質良好的少年郎。

夜已經漸漸深了。

“禕兒?在做什麼?”金家老爺回府便看見自家小兒站在自家公主門前,有點望而生畏?又有點很抱歉的看着祇韶院。

“爹爹,禕兒熱到妹妹生氣了。” 金世禕這委屈勁,讓金老爺愣了一下。

那是十幾年前,年幼的金世禕看着自己“爹爹,禕兒把妹妹弄丟了。”說着說着就哇哇的大哭。

金宇正緩了緩神,這禕兒已經很多年沒有叫過自己爹爹了。

“這…爲何啊?”金老爺被這句爹爹有點揶揄的說不出話來。

金世禕稍作解釋,聽的金老爺臉是一陣紅,一陣白,又是一陣青。縱是心有餘悸也不該如此挑明。

“禕兒,該說你什麼好?”金老爺有些語無倫次。這不是閒的找自己妹妹生氣嗎。

金世禕低頭不語。

“罷了,這也已經晚了,你且先回去吧,在這站着像什麼話。待明天父親去解釋說說。”自己兒子惹下的生氣還得老子去哄,金老爺嘆了口氣。

“爹爹,媱兒還未吃飯呢。”金世禕又是擡頭委屈巴巴的看着父親。

“你看祇韶院都吹了蠟燭了,院內有小廚房,不會餓着你妹妹的,回去吧!”金老爺揹着手笑着離開了。

這媱兒啊,還當真是像極了當年的夫人呢。

二十年前的寒冬。臘月。雪夜。

金府少夫人祇韶院誕下一女。這是馨水皇親國戚中的第一位女兒,更是金家幾代單傳下來的第一位女兒。

先皇當日便賜爲長公主了。

可這女兒爲何,沒在正廳誕下?

臘月,已是冰凍三尺的時節。南方小鎮卻也還算溫和。記不清是臘月哪日的五更,整個馨水都在爲新年的到來準備着。可金府,卻已經不記得金府的大公子與少夫人是爲何吵架了,凡是正廳的一切,能摔得都摔了。奶媽哄着懷裡哭的撕心裂肺的小世禕。老爺夫人輪着去勸過,也沒有平息這對夫婦的怒火。

最終以少夫人提出分房而居才結束。

陳宇寧平日裡雖溫和,可生產在即,本就心神慌亂。就這節骨眼上,平時一直對自己呵護有加的丈夫,不知爲何突然變了模樣。陳宇寧挺着大肚子,一腔悶氣無處發泄,又稍稍動了些胎氣。一氣之下帶着從陳府帶來的丫頭搬去了祇韶院。

那時候的祇韶院剛剛落成。

早在少夫人肚子剛幾月的時候,藥眉就爲少夫人把過脈了,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說一定是個女兒。

祇韶院的名字,便定了。

臘月二十五,少夫人肚子陣痛。卻倔強的堅決不去尋藥眉。很簡單的原因,就是不想讓金宇正知道孩子出生。於毓萬般無奈下,民間偷偷尋得產婆醫術卻不慎精良。

臘月二十六,少夫人難產。於毓萬般無奈,到底去蓀楽院請了藥眉。萬般囑託着萬不可走漏了風聲被公子知曉。

二十六當晚,於毓思前想後。跪在了正廳門前。

女人臨盆在即,最希望的便是自己丈夫在身旁關心問候了。可是少夫人倔強,偏偏不告訴大公子。可這金府大公子也不知抽的什麼風,隨便打發了一個小廝回了於姑姑,公子閉門謝客。挽不回夫人心的金宇正以甚是煩躁,他早就忽略了自己夫人臨盆在即這件事情了。

雪下的越來越大。

於毓在正廳外跪到了臘月二十七四更。本已凍得渾身僵硬沒有知覺,卻不料大公子開門就是破口大罵,將這一肚子的怨氣全部發泄到了於姑姑身上。

那時候的於姑姑,還不是金府的掌事姑姑。

那於姑姑聽着微微愣了一下,已經做不出什麼反應了。踉蹌的起身,一臉失望的看着昔日萬般敬仰的大公子。

“萬想不到令世人稱讚的大公子竟是這般冷血無情,真不知當初我家公主是如何願意嫁給你這種忘恩負義之人。我們家公主何時受過這種委屈,公子有氣便往髮妻身上撒算是什麼本事!你若再不去祇韶院,怕是要見不到你夫人了!”於姑姑轉身便拖着虛乏的身體去尋老夫人。

新年之際,不可生出什麼事端啊!

金宇正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夫人,可是要滿月了。

且那肚子裡的主,金貴着呢。若是這金主出了問題,不說列祖列宗,自己的父母親和夫人就已經開罪不起了。想到了這,金宇正的步子,又快了些。

祇韶院的大門剛被推開,鬧騰了兩天的金媞媱出生了。

雪,小了。

“寧兒!”金宇正邊喊着邊往閣樓上走。

抖了抖身上的雪,見着奴才丫頭跪滿了整個堂屋。只聽見那一聲啼哭,奴才丫頭們舒了一口氣。

“恭喜公子,少夫人誕下了馨水第一位公主!”藥眉抱着眼睛還沒睜開只知道哇哇大哭的媞媱,抱給了金宇正。金宇正掀開女嬰被子的一角,女嬰旋即便不哭了。金宇正抱過女嬰往牀邊走。

看着躺在牀上髮絲凌亂的自己的夫人,金宇正扶了扶她的頭髮。

金宇正紅了眼眶。夫人,辛苦了。

陳宇寧這一下,便昏睡了三天,直至大年三十。

許是生產過程是在疼痛,又或許是生了孩子實在是沒什麼煩心事了。陳宇寧竟不記得之前與丈夫發生的種種,這段過往,便在記憶裡消除了。正月十五,還在月子裡的陳宇寧,看着懷中的女嬰仍是好奇,問起正喂着她清粥的於毓,我爲何會在祇韶院誕下了媱兒?

於毓笑笑,說那天少夫人看着天降大雪,又有瑞雪兆豐年的好兆頭,便想在院子裡走走,正巧想再去看看媱兒的院子落的如何。卻不想剛走到祇韶院便疼痛難忍,這女人生孩子是無法預測的。就這樣,生出了媱兒。

老夫人說這孩子以後定是福星。

金宇正思緒扯了扯。就算當初臨盆難產,自家夫人也絕不登門正廳告知一二的脾性,自己始終是佩服的。

也有二十年過去了,雖不在自己的庇佑下,但總是平安長大了。長成了大家閨秀,出落的比孃親還要漂亮了。

當年的陳宇寧雖非如今的媱兒身份尊貴是馨水的長公主,但卻是馨水最漂亮的公主。是媒婆踏破了陳府門檻說媒的女子。不論是才情,還是相貌,都讓馨水的男子爲之傾倒。金宇正自問修來幾世的福分,得到了陳宇寧的芳心。金宇正揹着手,想着想着,不由自主的笑了。

推開正廳內門,夫人正對鏡梳着頭髮。金宇正難掩臉上的笑容,夫人透過銅鏡看着丈夫“今兒個怎麼了,相公如此開心?”

對啊,今兒個怎麼了。多年未喚爹爹的小世禕一開口便把自己叫愣了。自嫁入金府就沒怎麼喚過自己相公的夫人今日開口便是一句相公,這年輕時尚未這般親暱,頭髮上些許白絲的時候倒是這般不尋常了。金宇正扶了扶額。

“夫人和禕兒今日都是怎麼了?禕兒今日突然開口喚了我句爹爹,夫人今日又這般突然喚了句相公,實在是難以捉摸呦。”金宇正站在夫人身後,一同看着銅鏡裡。

“這人上了歲數啊,總想和親近的人多相處些。老爺,你也上了年紀了,請辭回來吧。禕兒如今也大了,該撐起點東西了。皇帝如今年歲也大了,是時候該讓禕兒歷練歷練了。”

“聽夫人的。”金宇正扶着夫人坐到了牀邊。

“誒,你方纔爲何如此開心?”陳宇寧掩不住好奇看着金宇正。自家丈夫她是瞭解的,不苟言笑,不好相處。自媱兒回府已經和緩了許多。可也從沒像今日這般喜笑顏開。

“禕兒惹得媱兒生氣了。明日你可以去問問禕兒,有趣的很呢。”

“爲何啊?你瞧瞧你這做爹的,越老卻越不正經了。明日我便告訴兩個孩子,看他們如何評論你!”金夫人笑着嗔怪。

“那豈不是胡鬧。還敢背後議論起老子了?尚且都是孩子呢,睡一覺也就忘的差不多了,怎麼會漸生嫌隙呢。”

“好好好。老爺說什麼便是什麼。把紅燭,吹了吧。”陳宇寧掀開被子的時候,正廳已經滅了光亮。

月亮高照,祥和的一夜。

許是昨日睡得太早,天還黑着媞媱就醒了。起身打開了窗戶,清晨的空氣呼吸着都舒服。已經不似昨日那般生氣了,反而倒是想了明白,於姑姑可是母親的陪嫁,哥哥可能心裡確實在意她的出身,但是想來是怕自己出去受欺負吧。何況前後沒提半句孃親,罷了罷了,是自己太認真了。

畢竟她姓金,她是金府的大小姐,是馨水的長公主。

媞媱倚窗看着丫頭們掌着燈前往黹鞝院,發着呆。想着怕是府裡隨便的家丁都要比大部分世人飽讀詩書了。

不知靠着窗待了多久,天有些矇矇亮的時候,方兒開門出來了,伸了個懶腰,在院子裡自己發了會呆又笑着回房。媞媱笑了。記得剛把紅方帶回醉香樓的時候,日日夢中尖叫驚醒,無法與正常人說一句完整的話,幸好有孃親悉心照料。病好後,卻是天天圍着自己轉,打死不願稱自己的醉香樓的二小姐。孃親倒也不偏私,兩個孩子便也一起培養了,給自己的從來不會差了紅方,就連自己回府時候的涅槃金釵,方兒也有一隻一模一樣的。自己是親眼看着紅方的夢魘一點一點好起來的,雖然現在偶爾還會驚醒一下,但次數已然不多了。這紅方前半生命苦,沒有做主子的命,日後定要爲她尋一個好人家。時日也是久了,紅方早就將媞媱看成了是自己的主子,那是自家姑娘,是誰人也不可欺侮的自己姑娘。而媞媱,耐於金府規矩,無法將閣樓分與她一層,卻也是破例的將東廂分給她了。

其實所有的丫頭奴才,理應住到月星院中,就連於毓,也只是月星院的上房。

媞媱只能儘自己所能置於她最好,就是不想讓她忘記,她也曾是醉香樓的二小姐。醉香樓的姑娘換了一批又一批,但是上一批姑娘是記得她的,雖說沒見過幾次,但到底也是看着自己和紅方長的,她們見到紅方,也是要喚一句二小姐的。

而紅方,自言受不起。出落的亭亭玉立,卻從來不恃寵而驕。

母親昨日說,方兒確實不能成爲祇韶院的掌事,但是可以和允逸一樣,也喚母親一句孃親?那是不是可以試試求求父親母親,認個乾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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