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錚和蘇昀的歸位並沒有給朝堂帶來太大的震動,原因在於有更強的勢力壓住了那些蠢蠢欲動,對於崇光新臣來說,太上皇只活在傳說,還有太史令的胡說之中。
明德老臣的態度則不同,懷念有之,恐懼有之,後者多半是做賊心虛,但父君已明確表示過,不再幹涉任何政事,只在後宮陪着母親喝茶,陪二爹下棋,這朝廷依舊是我做主。
但是有這幾尊大神做靠山,我說話的聲音也大了許多,處置鴻臚寺那幾人時,一個站出來反對的也沒有,有幾人偷偷瞥了蘇昀一眼,見他沒有反應,自己便也不敢出頭了。易道臨卻因此招來了一批怨恨的目光,多是怪他受蘇昀引薦之恩,卻恩將仇報。
退朝之後,易道臨私下向我申請提審賀蘭,我本已不將賀蘭視爲囚犯,便免去提審二字,讓他自行去詢問,但略一思索,又改了主意道:“寡人同你一道去。”
易道臨微有些詫異地看了我一眼,俯首稱是。
“前不久,曾有人讓我保護好賀蘭,說有人會暗害於他。易大人以爲如何?”我微笑問道。
易道臨眼神一動,“陛下可是因此懷疑之前那場大火別有意圖?”
“大火來得蹊蹺,寡人始終心存疑惑。但賀蘭確實並未因此受傷。”我實話說出心裡的疑惑。“當日是因侯爺夫人在場。寡人記得清楚,賀蘭說自己幾日來多有不適,當時若非有夫人相救,是生是死,卻也難料。”
“陛下以爲是蘇御史下手?”易道臨若有所悟,“但陛下又不希望如此,因此着令微臣徹查,直到揪出鴻臚寺等人?”
“難說得很吶……”我不無感慨,“畢竟如今你我手中所有證據都指向裴相,連唯一的證人,都堅信是裴相讓人殺了他父親。這就是寡人想查清這個案子的原因。”
易道臨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陛下既懷疑蘇御史,又希望他無辜,既想幫裴相洗脫嫌疑,卻也懷疑他的清白。陛下着實爲難了。”
我苦笑着摸了摸鼻子。“易卿家,想不到你竟是如此瞭解寡人,寡人着實慚愧得很吶……”
說話間便到了賀蘭的小院外,我揮手喝止了宮人的通報,與易道臨直接進了內院。賀蘭正在看書,聽到聲響才擡頭朝我們看來,微微驚了一下,放下手中書卷起身行禮。
“賀蘭,你倒是自在得很。”我看了一眼案上的書名,笑了笑,“寡人以爲你定然難過得很。”
賀蘭淡淡笑道:“人死不能復生,活着的人若一味爲死去的人難過,誰又來爲活着的人心疼。”
裴錚說得對,此子非常人也。當日蘇昀盤問他,他坦承自己是爲逃避追殺而主動投案,到了今日,卻是另一番心境了。看樣子這些天來他靜下心,想了不少事情。
“這位是新任大理寺卿易道臨,他將接受漕銀虧空案,今日寡人帶他來是爲問你一些問題。”
賀蘭一聽,笑意頓時有些苦澀。“此案經手之人一再變換,不知何時是個盡頭。家父貪污虧空既然屬實,死罪亦是難免,只是卻不應死於同黨之手,理應交由法辦。草民投案,也只爲求尋得父親屍首,讓真兇落網,但若因此連累無辜之人,亦是過意不去。”
易道臨看向賀蘭的眼神中多了三分審視,片刻後沉聲道:“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更何況人臣高官。舉法不避權貴,做這些事本就是大理寺卿的職責,談何連累?我問你的問題,你老實回答便是。”
賀蘭沉默着回視他,大概是覺得易道臨與自己之前接觸過的官員不大一樣,多看了好一會兒,方輕輕點了點頭。
賀蘭又一次說起出事當日的經過,他在賀敬書房發現裴錚與賀敬的往來密信,不及向父親問清原委,便被外間聲音驚動,賀敬情急之下打開密室讓賀蘭避入,卻聽得外間之人自稱是裴錚派來接應,放鬆了心神。那時賀蘭躲在密室之中,一切都聽得不甚清晰,只聽到父親幾聲慘叫,然後便是翻箱倒櫃的聲音,似乎是在找什麼東西。他在密室中找到父親爲他指明的出路,從地道中逃走,卻被人追殺,後來回到別院,卻發現原地已化爲一片廢墟,他無奈之下,只有投案尋求自保。
“你還記得當日裴錚給你父親的信件上寫着什麼嗎?”易道臨問道。
賀蘭搖了搖頭,“當時我只匆匆瞥了一眼,外面便傳來敲門聲,只看到落款處一個裴字。”
“賀敬聽到敲門聲之時,是何反應?”
“驚懼……父親很害怕,他將我推入密室之中,就是在那時,我聽到外面有人低聲說,‘我們是裴相派來接應大人的,請大人帶上賬本,快隨我們走’。”
“賬本?”易道臨眼神發亮,“可是你在密室中看到的那些?賀敬可有交給他們?”
“沒有。父親一開始是激動,但隨即又有些恐懼,只猶豫了不過片刻,外面的人就要撞門進來。父親這才匆忙把我推進密室,雖然那些人進來之時密室已經關上,但怕是聽到了石門轉動的聲音,知道里間有密室。”
我心說,多數達官貴人家中都有密室。
“後來他們可有發現你藏身的密室?”
“我不確定。父親說,他若遭遇不測,就讓我立刻逃走。密室的機關設置十分之巧妙,不過那些人燒光了別院,或許密室也會因此現出。我將密室所在告訴過蘇御史,但裡間資料已被搬空。”
“後來你爲何不原路返回密室?”
“密室的密道之門只能從內開,外間沒有入口。”
易道臨所問,賀蘭一一作答,問完幾個問題,易道臨轉頭向我道:“陛下,具體如何,微臣還須到現場一看。”
我撫着袖子說:“確實。賀蘭陪着走一趟吧,此事或許你會想起什麼也說不定。”
裴錚說,賀蘭知道一些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多重要的秘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旁人怕是更能問到了。
賀蘭自然同意協助調查,便約了次日出帝都。
聽說我也要去,易道臨驚道:“陛下不可!”
“寡人又不是去遊玩,此案事關重大,寡人還是親自看過放心。”我揮手打斷他們,“寡人心意已決,不用多說了!”
易道臨複雜地看了我兩眼,終是按下了話頭。
出得門來,易道臨低聲問我:“陛下所爲爲何?難道放心不過微臣?”
我笑了笑。“易卿家,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證據就在別院。”
易道臨緩緩直起背。“陛下何解?”
我笑着斜睨他一眼,“你方纔不是問得很清楚嗎?在那些不明身份的人到來之前,賀敬正準備逃亡,他爲何要逃亡,因爲有人要殺他。當時朝廷的官文未到,那麼要拿他的人就不是官府,而是另有其人。賀敬在聽到有人來之時,第一反應是躲,聽到是裴錚派來的人之時,第一反應卻是喜,而後纔是疑,只可惜對方耐心有限,沒給他太多猶疑的時間。以此看來,賀敬確實貪污,也確實和裴錚有勾當,但殺賀敬的,卻未必是裴錚。”
“陛下想以身爲餌,誘出雙方人馬?”易道臨不贊同地搖頭,“
即便需要誘餌,微臣一人足矣,陛下九五之尊,不應冒險!”
“不只如此……”我咬了咬下脣,“既然母親他們來了,事情也就好辦多了。易卿家,我們的計劃,可以提前了。”
易道臨瞳孔一縮。
“那些人如果夠聰明,就不會對寡人下手,否則就真正是捅了馬蜂窩,自找死路。寡人與你同行,說不得比三千暗衛更能防身。即便那些人真的會出手……如果能得到我想要的答案,那麼這個險,值得一冒。”我擡頭朝他一笑,“寡人乃九五之尊,有天神庇佑,定能全身而歸。你準備了這麼多年,也不希望在這個時候功虧一簣吧?”
易道臨稽首道:“陛下對自己人狠,對自己更狠,微臣歎服……”
我擺擺手道:“爲有所得罷了……”我哪裡捨得對自己狠,沒把握全身而退的話,我也不會冒險。
我原先沒有料到母親他們會這麼快回帝都,現在他們既然來了,我便可以放手去做了,帝都有他們在,無論如何也不會亂。
母親的朝代已經過去了,如今是我的朝代。他們不願意干涉我的決定,但我的決定,他們卻總是會配合的。
以父君的眼力,定然能明白我心中所想。只是裴錚心中所想,他不知能否看清。蘇昀心中所求,他又能否看透。
人生百事,到底不惟情之一字。
次日早朝過後,我便換了身便衣,與賀蘭、易道臨自偏門出了皇城。
易道臨見我面色不佳,問道:“陛下坐不慣馬車?”
我勉強笑笑,“無礙,忍一會兒就到了。”說着撩起車簾,讓冷風吹進些許涼意進來。
我騎得慣馬,卻坐不來這馬車,顛簸又氣悶,讓人噁心欲嘔。裴錚倒是體貼,每每讓我靠在他懷裡,左手輕撫我的後背,右手替我扇風,那樣一路也不至於太難受。
少了裴錚在側,這一路幾乎顛去了我半條命,走到半路便後悔出來了,但繼續往前或者回去都是一半路程,只有硬着頭皮撐到底了。
到了別院,我下得馬車來雙腿還有些發軟,易道臨扶着我嘆了口氣:“其實陛下方纔不如先騎馬過來。”
賀蘭點頭道:“草民也會騎馬。”
易道臨驚異地瞥了他一眼,又道:“微臣也會。”
我深呼吸一口氣,登時覺得有些可笑。寡人這樣自以爲是地體貼別人究竟是爲什麼啊……
車伕在別院附近停下馬車,我們三人互相攙扶着……攙扶着我進了廢墟。賀蘭扶着我在一塊被燒得面目全非的石凳上坐下,便轉身去尋找密室機關。易道臨在附近勘探着。
我看着這廢墟,心頭忽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卻說不清楚原因。
便在這時,賀蘭叫道:“密室門開了!”
易道臨和我對望一眼,便要過來扶我。我自己站了起來,謝絕了他的好意。“寡人能走,放心放心……”
密室的入口原是什麼地方已不大分辨得出來,只看得出是四四方方向上開啓,下面是石梯,往下走幾層石梯是一間小小的密室。石梯上有些已乾的泥土,我一時不留神踩上去,險些滑倒,幸虧易道臨扶了一下,我對他笑了笑,讓他先去點亮密室內的燈火。
密室內陳放着四面架子,中間一張小桌。如今架子上都是空的了。
賀蘭指着架子說:“這上面,原先擺滿了賬簿。”
那些賬簿就是殺賀敬之人所要的東西。
我心中料想,定然是與虧空案有關的銀兩出入、交易記錄和涉案人員資料。這樣的東西,確實人人想要,無論是對己方有利,還是有害。
易道臨四處摸索着,一會兒皺眉,一會兒搖頭。
賀蘭又找出密道入口的機關給我看。這些機關確實十分隱蔽,一般人很難瞎碰上,重重機關,錯了一道也是不成。
我覺得我們三個是不怎麼可能從此處找出任何有用資料了。
我忽地靈光一閃,忙問賀蘭道:“你覺得你父親可會將證據備下一份以備不時只需?”
賀蘭略想了想,搖頭道:“草民實在不記得父親有說過。”我有些失望,卻聽賀蘭又道,“但父親確實是有將重要東西對留一份藏起的習慣。”
我激動問道:“你可知道可能會是在哪裡?”
賀蘭抱歉道:“這個,草民也不知道了。”
易道臨這時忽地開口發問:“賀蘭,你當時三聲慘叫你可挺清楚了?你確定你父親已經身亡了?”
賀蘭仔細想了想,卻也不大確定地搖了搖頭:“當時……聽得不真切……”
“賀敬的屍首尚未找到,誰也不能確定事發當日賀敬便已身亡。更何況依照蘇御史的說法,他到來之時,密室已被搬空,那麼很有可能賀敬早已受人脅迫,將密室的開啓方法告知旁人。”易道臨分析道。
“那些賬目,究竟在誰手中,所爲何用……”我輕輕撫摸空蕩蕩的架子,喃喃自問。
事實上,在誰手中都已經不重要了,如無意外的話,答案也已經清楚得很了……
“易卿家,還有什麼發現嗎?”我回頭問易道臨。
易道臨攏起手,低頭一想,答道:“也差不多是時間回去了。”
賀蘭莫名地看了他一眼。
“是啊,也差不多到時間了。”
該行動的,也要行動了吧。
易道臨率先出了密室,又回頭過來扶我,眼中閃過一絲憂色。我用力回握了一下他的手,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眼神。
走出別院,日頭已漸斜,影子拉了不長不短的一截。我四下望了望,見林木稀疏,不見人影,也不知那些暗衛是怎麼在這種地方隱藏行跡的,沒有確實看到個人影,我心裡終究有點膽怯。
這番出來,我幾乎將宮中所有暗衛都派上了,盯梢的十幾個,貼身保護的幾十個,但求周全二字。爲了這麼個案子丟了性命就太不值了。
馬車已近在眼前,車伕安然等待着,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了,每一步都像在逼近懸崖,提防着隨時會從不知名的方向飛射出來的暗箭。但直到我一隻腳踏上了馬車,四周也沒有任何異動。這樣的平靜讓我鬆了一口氣,又提了一口氣。
然而變故往往就是在兩口氣之間突生。
在我站上馬車之時,一支長箭飛射出來,卻在空中被攔腰截斷,發箭似早有準備,下一刻九箭連發,箭箭精準,直射向我和易道臨之間,易道臨鬆手將我推入馬車,轉身拉着賀蘭避開弓箭,那車伕尖叫一聲,躲到了馬車底下。立時便有數個黑影竄入林中,殺向射箭之人。
最後一支箭改變了方向,深深沒入馬身,馬兒吃痛嘶鳴,高高揚起蹄子,撒開了腿狂奔!車身劇烈晃動起來,我站立不穩向後滾去,腦門磕上木板,疼得一陣頭暈目眩。
那些人終究不敢殺我,卻不會放過易道臨和賀蘭!
我努力攀住了窗框,感覺到有人落到了車廂上,似乎正與人廝殺,馬車劇烈的顛簸讓我暈眩欲嘔,恨不能跳出車廂,方要拉開簾子看戰況,便看到
一股鮮血濺到了車簾上,染紅了大半幅車簾。
我猛嚥了口水,手有些顫抖。不知那些鮮血屬於敵人,還是自己人。
早在出帝都之前,我就已讓易道臨放出風聲,我們三人微服出巡,極盡低調,甚至不走宮門,目的地也是秘密。越是神秘,越會引人好奇,以易道臨的水平,自然不會讓這個風聲透露得太刻意,但有心人多方查探之下,便會“得知”案子有了新的進展,賀蘭想起京郊別院裡藏有備份資料,而這份資料可能完整到足以拉下所有涉案人員。
待他們將風聲摸透,也是我們回朝之時。
數十名暗衛的實力我絕對信得過,除非對方派上數以萬計的士兵圍剿,否則斷不能傷易道臨和賀蘭分毫。但是如今我和易道臨被分開,暗衛定然要全力保護我,而對方的主攻對象,卻是易賀二人!
我情急之下,朝外大聲下令:“全力保護易道臨!”
便在這時,馬車忽地向前剎住,我抓不住窗框,身子一下子向外飛出,被人在腰上一勾,轉了個圈卸下勁道,接在懷裡。
“這裡有我,你們回去!”裴錚凝重的聲音自頭上傳來,我深呼吸着抓住他的前襟,手腳仍在顫抖。
“胡鬧!”裴錚抱着我的手用上了力,聲音聽上去彷彿壓抑着憤怒,“太胡鬧了!”
我一睜開眼睛,看到的便是被砍斷了繩索的馬車,那匹馬沒了繮繩,已不知跑到何方了。
陽光有些刺眼,暈眩感再度襲來,一陣陣的天旋地轉讓我說不出話來,只有喘息着閉上眼。下一刻,心一輕,裴錚將我打橫抱起,翻身上了自己的馬。
我靠在他胸口,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還不到時候,不能讓他回去……
裴錚似乎是匆匆趕來,帶來的人並不多,暗衛離去之後,忽地又多了一批人馬過來圍攻我們,每一招似乎都逼向我,裴錚爲了幫我擋去殺招登時左支右拙。
“逃!”我低喝一聲!
這一場混戰不知何時纔會是盡頭,我拉緊了裴錚的衣襟,示意他往南面去。裴錚一頓,隨即掉轉了馬頭。他**良駒日行千里,一旦擺脫了身後諸人,就再無人能追上了。
我側坐在馬背上,緊緊抱着裴錚的腰,直覺自己快要被甩下去了。風聲呼呼過耳,我勉強睜開了眼睛朝上看去,只看到裴錚緊抿的脣線,不似往常那樣微微揚起,似笑非笑。
身後已沒了追兵,我們的速度也漸漸緩了下來,已經能聽到江水的濤濤聲了。
“還看!”裴錚沉聲呵斥,眼角餘光自我面上掃過,眼裡有不容置疑的嚴肅譴責,“刀劍無眼,就算那些人不敢殺你,你自己着慌不小心撞到劍口又如何?方纔那匹馬吃驚狂奔,若非我及時接住你,從車上摔下來,只怕你也要躺上十天半個月了!”
我噤聲不語,復低下頭來,把臉埋在他胸口,不去看他。
他在江邊勒住了馬,右手輕輕撫上我的面頰,無奈嘆了口氣,放柔了聲音問道:“真嚇到了?”
我悶悶哼了一聲,心裡到底有些失落。
計劃總不如我所想的那般圓滿,少了一個蘇昀,易道臨就多了一分麻煩。
裴錚自馬上下來,雙手扶在我腰上,我落地之後心臟仍在狂跳,裴錚撥了撥我被風吹亂的頭髮,微涼的指尖在我臉頰上輕戳了一下,半是含笑半是嘆氣道:“你繞這麼多彎子,就是要迫我來這裡嗎?”
在我的計劃裡,應是三個人,但他來得太快,打亂了我的原計劃,如今只有他一人……罷了,足矣足矣。
我雙手環上他的脖子,輕笑道:“母親甩下江山累我許久,這回我甩下那攤子給她,我們自逍遙快活去,你說好不好?”
裴錚素來從容的神情閃過難得一見的錯愕,瞳孔一縮,異光在眼底流轉,似在揣測我打什麼主意。
我湊上去親了下他的脣畔,重複着低喃一遍:“好不好啊……”
我偷聽到他心跳聲漏了一拍,也聽到自己心跳聲亂成一片。
不要臉三個字,說來容易,做來很難。
我原設想了無數種方法騙他跟我離開,末了卻選了最直接的這種,不是騙,是誘。
漕銀虧空案真相如何,我根本不關心,我費盡心機也不過是想把他帶離帝都,半爲公事,半爲私情。公事有易道臨爲我出手,至於私情……
蓮姑說他喜歡我,表舅也是。
母親說他志在於我,阿緒都說他對我不懷好意。
他曾經全心輔佐過我,也曾欺我逗我處處撩撥我,時時戴着張微笑的面具,讓人分不清何時真情何時假意。他在我身邊許多年,我卻不曾真正瞭解過他,若非母親提起,我又如何能記得自己幼時曾說過那樣的豪言壯語……
離大婚之日還有半個月,這半個月裡,不論陰謀,不論公事,只問風月。
他擡手輕撫了下被我吻過的脣畔,笑意在嘴角漾開。
“豆豆,這已經數不清是你第幾次主動親我了……”他含笑望着我,“這種時候,無論你說什麼,我都會說好。不過我善意地提醒你一下,上一次我與你說的最後一句話……”他忽地俯下身來,幾乎貼着我的鼻尖,聲音似蠱惑般低而醇,“你有心理準備了?嗯?”
我自然是做好了心理準備,他卻似乎沒有。
當他看到我準備的小舟時,臉色登時有些微變。
這船說小不小,說大不大,上下兩層,左右四間房,前後兩甲板,我僱了兩個船伕兩個下人,老實說,呆在深宮這麼多年了,沒有人服侍我還真不適應。
我跳上甲板,回身看裴錚,他眉宇間仍有些糾結,仰頭看我:“你不是喜歡策馬闖蕩江湖?”
我奇了:“乘船遊江湖不行嗎?難道……”我上下打量他,竊笑道,“難道文武雙全,無所不能的裴相,竟然不敢坐船?”
裴錚一笑:“有何不敢?”隨即步子一邁,落到我身邊,我細細打量了他半晌,覺得他這坦然神色要麼不是裝的,要麼就是裝得太成功了……
船伕搭了板子,引那匹馬上了船,我指着馬說:“錚兒,馬兒上船都沒你這麼猶猶豫豫。”
他肩膀一震,低下頭,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你叫我什麼?”
我面上微熱,低聲說:“你不也隨父君喊我豆豆,我就隨他們喊你錚兒,不行嗎?”
裴錚眼底笑意漸深,眉間卻依然有些糾結。“這……着實讓人受寵若驚啊……”
我在心中默唸“不要臉,不要臉,不要臉”……“咳咳,你習慣就好啦……”我態度自然地拍拍他的肩膀。我這高度僅及他胸口,這拍肩的動作做來實在有些刻意,便改爲拍他的手臂。
“船伕,開飯了!”我喝了一聲,轉身便要溜進船塢,裴錚卻拉住了我的手,悠悠道,“豆豆,且等等爲夫啊……”
我往回扯了一下,沒能掙脫,反而被握得更緊,像是嵌進了他的掌心那般合貼。“那,那就一起吧……”
“不要臉”,不是一件急於求成的事,我這麼告訴自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