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
“老奴最早便是伺候先帝的,他小時候身子瘦弱,又着不得風,無論吃什麼都長不了肉,一副養不活的樣子,反倒是密室裡的那位皇子,哪怕吃些粗茶淡飯,也長得壯壯實實,而且長得還像先祖。”
劉未已經死了,岱山留着這些陳穀子爛芝麻也是無益,不必劉凌細問,自己就把這件事抖了出來。
“太后那時候怕是想着萬一有個什麼,她還能把劉意抱養到膝下養的念頭,所以對兩個孩子都是一碗水端平,白天照顧先帝,晚上會去暗室陪伴劉意……”
所以無論是父皇還是劉意,其實都認識薛太妃等人。
不,大概白天不方便陪伴劉意的時候,太后是託幾位知情的太妃照顧的,否則薛太妃不會照顧劉意那麼多年。
“後來宮中大亂,太后和先帝被侍衛和少司命護着去見陛下,卻在半路上被蕭大將軍的人馬截下,太后不能確定蕭將軍會不會對先帝不敬,便讓心腹帶着先帝伺機逃走了,對外只說宮中大亂,和皇子走散,正在找他……”
“薛太師他們便派人在宮中四處尋找陛,先帝,最後找回來的不是先帝,而是被清寧宮裡的侍衛們保護的劉意殿下。因爲他也喊太后母后,又是被清寧宮侍衛們護着回來的,而且長得極像先帝,自然一下子就被當成了大皇子。太后也不知爲何就將錯就錯了,將劉意殿下當做親子,一直被蕭將軍等人護衛在宮中。”
“你們是不知道劉意殿下有多可怕,這樣說也許有些不敬……”岱山露出可怕的神色:“當年老奴是貼身伺候先帝的,後來自然也就被調去伺候劉意殿下。聽說宮亂時,他被其他太妃救出暗室,卻殺了救他的人,而後命令清寧宮的侍衛帶他去找太后,手段之果決,連侍衛們都吃了一驚。”
“他住在先帝的寢殿時,但凡是先帝心愛的東西,他必定會毀掉,而後讓人換新的。先帝身邊伺候的宮人,也不許近身。老奴雖然是伺候他的,但除了給他端茶倒水,並不能接近他,可當年他那種眼神,老奴卻記得清清楚楚……”
岱山打了個哆嗦。
“而且他很聰明,在太后面前極爲乖巧,也會刻意去討薛太師和其他人的歡心,人人都喜歡他,甚至已經開始準備登基大典了……”
“到了這個時候,人人都以爲太后要立這位劉意殿下爲帝了,可事情就是這麼巧,偏偏這個時候,幾位老大人不知道在哪裡聽聞了謠言,說是皇子們都不是先祖的子嗣,因爲先祖根本不碰女人,也不能生育……”
劉凌一驚。
“不能生育?”
“是啊,伺候先祖的內侍們都一口咬定先祖不會留種給女人。既然不會留種,又怎麼能生出孩子?”
岱山自以爲說的很清楚了,笑的極爲勉強。
只是劉凌雖然看過《凡人集仙錄》,但在男女之事上還是懵懵懂懂,岱山說了種不種的,居然沒有聽出來,只以爲是賜了湯藥之類,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大概是查驗的結果不太好,身爲‘皇嗣’的劉意殿下就被大人們帶走了,先帝倒還藏在宮裡。之後幾位大人們要召藩王入京,劉意殿下不知說了什麼,太師和蕭將軍他們又要太后將先帝交出來,太后就說,就說……”
岱山一咬牙。
“就說劉意殿下才是她的親子,先帝只是從小養大隨時準備做替身的孩子,宮亂之後,爲了防止他妨礙到親生兒子的地位,已經送出宮去了。”
劉凌聽着這一波三折的故事,心頭砰砰亂跳,不由得爲當年的明槍暗箭心驚肉跳。
雖只是三言兩語,但當年逼宮改朝、氣勢凌人的“大人們”的形象,一下子就鮮明生動了起來。
或許這些老大人在忠心和才幹上都是不可指摘的,可對待太后和皇子的態度,卻不見得十分恭敬。
尤其在懷疑皇子血脈的正統性之後。
“在之後,宮裡上下亂的不得了,老奴當年還不是這樣的官職,許多事情也都是一知半解,只知道有一天清寧宮突然被把守住了,所有人不得出入,太后派人出去送信,走到一半就被抓了回來,那人還被砍了腦袋丟在清寧宮前。那時候人心惶惶,足足熬了一個多月,才聽到禁衛軍勤王入城的消息,太后那一個多月裡瘦的形銷骨立,也沒有人看見過先帝……”
“而後便是你們知道的,禁衛軍回京勤王,呂寺卿手持虎符回宮,救出了被幽禁的太后。後來情況越演越烈,蕭將軍又要起兵,薛太師和其他幾位大人意見不和,最終入京奔喪勤王的各路人馬都入了京中,太后下令抄家滅門,劉意殿下據說在趙太傅家人的保護下逃了出去,一直沒有找到,但那個時候,哪裡跑的掉什麼人?”
岱山突然身子一抖。
“後來京中有傳聞說,劉意殿下才是真正的皇子,《起居錄》中有明確記載皇帝何時臨幸馬氏的手書。反倒是太后得孕時,並沒有留下什麼記錄,而且當時和先祖一起在清寧宮的,除了先祖,還有蕭逸統領,當時發生了什麼,誰也不知道……”
岱山嘆了口氣。
“先帝就是在那個時候留了心病。”
“太后在大局已定之後,確實像是發了瘋一樣的去找《起居錄》,還三番五次去找太妃們的麻煩,甚至將她們關入靜安宮之內,不許她們再見外人。”
“再到後來,先帝又懷疑自己是馬氏的子嗣,劉意殿下才是太后的親子。只是因爲太后想要發動宮變,怕事敗之後遷怒到親子,索性替換了孩子,待到大局已定之後再昭告衆人,換回身份。只是因爲劉意殿下現在不見了,所以才讓他登了位。”
“先帝年幼時沉不住氣,曾經問過太后自己的身世,可太后卻沒有正面給他答覆,只是隨便尋個理由把他打發了,而後先帝就再也不問了。”
岱山絮絮叨叨說了老半天。
“您問老奴當年發生了什麼,老奴知道的,就只有這些。這些大人物的事情,只憑老奴的一面之詞是不會那麼詳盡的,您不妨多問問少司命等人,也許會知道的更多。”
聽到少司命,劉凌心中也是一嘆。
原本父皇是派了少司命保護他的,只是二哥出事後,父親竟將少司命們派出了大半,由素華姑姑領着去二哥失蹤的地方打探消息,如今還沒有回來。
要是他想從素華那裡知道什麼一鱗半爪,那恐怕也是二哥的消息傳回來之後的事情了。
“呂寺卿爲何會藏起着譜牒這麼多年而不受責罰,甚至還順理成章的當上了宗正寺卿?”
這是讓劉凌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
“太后臨終前,曾囑咐過先帝要好好爲‘帝’,否則人心一旦不穩,劉意殿下恐怕就會趁亂而起,又說先帝年幼,怕有人又藉機生事,就讓呂國舅暫時保管着薛太師和上任宗正寺卿記錄的譜牒,直至先帝成年。”
岱山在心中恨極了間接氣死劉未的呂鵬程,話語間自然有些意有所指。
“只是這麼多年過去了,譜牒一直都沒有還回來,當時譜牒上記着的到底是幾位皇子,也不得而知。先帝少年之時,一直活在有人用劉意殿下興兵造反的陰影之中,可很多年過去了,都沒有劉意殿下的消息。若問先帝爲何對呂寺卿如此敬讓……”
岱山咬了咬牙:“在蔣統領殺了冷宮裡的如意殿下之前,先帝一直擔心太后將劉意殿下藏在了呂家,對呂寺卿又懼又恨又驚,呂家子弟人人身居清貴官職,便是因爲這個原因。”
竟是如此!
竟是如此!
劉凌驚訝地張大了口,滿臉震驚。
呂寺卿居然敢要挾皇帝!
居然用身份這種東西要挾皇帝!
他就不怕父皇一怒,將呂家抄家滅門,猶如今日的方家一般嗎?
岱山自然看得出劉凌在想什麼,幽幽嘆道:“呂寺卿畢竟還是先帝的舅舅,先帝父母雙亡,太后孃家雖不凋零,可能說得上血緣親厚的,就只有這一個舅舅了。再說先帝是被呂寺卿搬了救兵救出來的,太后未薨之前,呂寺卿也頗爲照顧先帝,無論怎麼說,真的就是真的,這就是血緣親情,就算所有人都想抹殺、利用,真到了臨要動手之時,總會動搖。”
他想起二皇子,又嘆了一聲:“秦王不就是如此嗎?如果他疏遠方大人,涇渭分明,又何來今日這場災禍?”
說不得連皇位,也都輪不到三殿下坐了!
“二哥若和方大人假裝做戲互相疏遠,其實也沒什麼……”劉凌想到自己的經歷,“但二哥何其驕傲的一個人,他只是不願意騙父皇而已。”
他頓了頓。
“他把選擇的機會交給了父皇,是希望自己能夠成爲父皇慎重考慮後的最終人選,是希望父皇認爲他這個人是能夠配得上那個位子的,而不是靠什麼其他的原因。但爲君者,又豈能只看個人的才幹?”
“這都是時也,命也。”
岱山不敢對這位秦王殿下發表議論,只能沉默不語。
“好了,我明白事情的始末了,岱總管爲我父皇操勞一生,我也深感您的功勞,願意在宮中奉養您,您意下如何?”
劉凌直視岱山,希望他能同意。
“老奴只想常伴先帝,請殿下允許老奴在先帝的皇陵前搭一廬舍,爲其守墓。”岱山擦了擦眼淚,“先帝去的不甘心啊!他好好的身體,突然就如敗絮一般壞了,留下這麼多未盡的事業!老奴想要陪伴他更久一點,請殿下應允!”
“父皇的事業,自然有我來完成。如果父皇在九泉之下知道我沒有善待你,一定會怪罪我的。”
劉凌當然不會讓岱山去守墓,思忖了一會兒,開口說道:
“當年在尚衣局時,你曾說希望自己能回鄉養老,抱養一同宗之子爲嗣子,安度晚年。既然如此,待登基大典之後,我會封你爲忠寧伯,由內府官員送你回鄉。你離家這麼多年,鄉中的土地恐怕已經慌了,我將賜田兩百畝以作供養,你的嗣子亦可降三等承襲你的爵位和家產,如果他確實是個人才,你可將他送入京來,在宮中任一近身的舍人。”
“殿下天大的恩德,叫老奴怎麼敢受!田地老奴可以愧領,爵位,爵位就罷了吧,老奴只是一閹人而已啊!”
岱山誠惶誠恐。
“只是個虛職,說是伯爵,一無封國,二無租稅,名頭上好聽,讓你回鄉不必爲他人屈膝罷了。好歹你也伺候過父皇一場,若被其他人小瞧了,讓我如何能忍?”
劉凌是真的感激這位一輩子對父皇忠心耿耿的總官。
“您就不必推辭了。”
“殿下……嗚嗚嗚,殿下大恩,老奴永世不忘!嗚嗚嗚……”
岱山痛哭流涕,納頭便拜。
“王寧,王寧!”
劉凌和岱山談的是秘聞,自然不能有人伺候,如今岱山哭的不能自已,劉凌也是頭疼,只能大喊王寧的名字,讓他將岱山扶出去。
等王寧將謝過恩的岱山扶了出去,劉凌一個人坐在靜室裡,思緒半天都不能平靜。
十日之後就是他的登基大典,如今內憂外患,時間倉促,父皇的喪事又沒有辦完,他也實在是受夠了這些繁文縟節,便命令登基大典一切從簡。
可再怎麼從簡,身爲一國之君,該有的一切都必不可少,所以如今宮中內外忙成一片,倒是他到了夜裡反倒能忙裡偷閒,找出時間來靜一靜。
等到了白天,量身的、確定禮器的、安排流程的,以至於所有臣子們都會找出各種理由來見他,而他身邊人手不足,能夠仰仗的只有中書舍人薛棣並幾位熟識的大臣,確實是捉襟見肘。
他今日已經對國子監下了令,命自己的老師陸凡入宮參贊了,只是多一個人對於大局亦是於事無補,劉凌在此刻愈發覺得處境的艱難。
他和歷代先被立儲,有了自己的東宮班底,在父皇駕崩後立刻轉爲自己人馬的儲君不同,他雖有儲君的名義,卻沒有儲君的實質,東宮裡盡是些教導學業的司業,能夠在朝堂上有大用的,幾乎沒有。
甚至登基這樣的事情,他也只能仰仗九卿而已。
想到自己身邊沒人,父皇這麼多年來甚至生活在謊言裡,劉凌更是越想越是煩躁,遂站起身來,命令擺駕昭慶宮。
“殿下去找幾位太妃?可,可現在的時辰……”
舞文吃了一驚,看了看天色。
“都已經過了晚膳的時候,諸位太妃應當是睡了……”
“哪裡會睡了!”
劉凌笑着搖頭。
“擺駕吧。”
“是。”
劉凌雖然還未登基,但他已經是實打實的皇帝了,只是他考慮到父皇還沒有過停靈之期,自己及早登基也是權宜之計,這麼急吼吼的就自稱爲“朕”,未免有些讓人覺得焦急,所以依舊讓身邊的人稱呼他“殿下”,自己也還是以“我”自稱。
但自稱爲“我”的日子,也沒有幾天了。
一路上,被衆人擁簇着的劉凌穿過東內,中宮,直達原本該是太后居住的西內昭慶宮,眼見着遠處燈火明亮,聲息不絕,劉凌的臉上也浮現出了一絲笑意。
他從小喪母,也沒有皇祖母,兩位兄長還能在西內母妃居住的宮殿中長大,經常出入內宮之中,他卻一直跟着宋娘子住在冷宮裡,既感受不到母親的溫情,也不能自由和兄弟們交際。
他的兄長們能興高采烈地去後宮,那是因爲後宮裡有着在等他們的人,而現在他也有了一個可以隨時可去的地方,有一堆不是親人卻勝似親人的太妃奶奶,有了可以倚靠之人。
昭慶宮的燈火通明,主殿裡歡笑不絕,離得老遠都能聽到王姬張狂的笑聲。這座原本只該太后一人享受的龐大宮殿,因爲太妃們愛熱鬧不願意分開,如今全住在裡面。
也幸虧她們都住在裡面,又避開了昭慶宮的主殿慶陽殿,所以還算沒有違制,又是新帝即將登基的時候,也沒人觸這個黴頭。
門口守衛的侍衛和宮人見到他來了,慌忙要進去通報,卻被劉凌伸手製止。
宮人們意會了他的意思,沒有人特地去通報,任由這位未來的皇帝帶着笑意像是尋常孩童一般躡手躡腳地摸到殿門口,晃個身子躲在了一處簾幔之後,伸出半個頭看着她們開懷歡笑的樣子。
殿內,王姬高舉着一盞酒杯,眉飛色舞地嚷嚷道:“我們這一干老姐妹,熬了這麼多年,總算能過上不缺衣少食的日子了!雖說先帝駕崩禁止飲樂,不過這玫瑰露多年後再喝上一杯,比酒還美味!”
“菜,菜也好吃……”
張太妃嘴巴鼓得多高,吃的滿臉笑容。
“宋夫人手藝原本就不錯,冷宮裡食材太少,不夠她發揮的,現在東西一夠,簡直過的是神仙一般的生活!”
同席一起慶祝的宋娘子聽到張太妃的誇獎,受寵若驚地站了起來,其周身玉翠錦緞,和這些太妃們的打扮也差不了多少。
“哪裡哪裡,我也久不下廚了,還怕糟蹋了東西,張太妃愛吃就好。”
“宋夫人坐,你現在也是功臣,不要老是一副惶恐的樣子,否則倒讓想看三兒笑話的人看輕了去。”
薛太妃按住宋娘子,往她手裡也塞了一杯玫瑰引。
“你啊,就安安心心享福,等着三兒生了孫子,你再給他帶孫子吧!”
“是,是……”
宋夫人高興地擦拭着眼角。
“是這個道理!”
冷宮着火,也波及到了劉凌從小長大的含冰殿,好在宋娘子及早被劉凌接了出來,纔沒有釀成什麼大禍。
他被遺詔立爲新君,一直在冷宮裡不得入東宮的奶孃也就雞犬升天,宮人們不敢再稱呼她“宋娘子”,而是改稱“宋夫人”。
面對衆人的恭敬,這位一手帶大了劉凌的婦人十分不安,也不願意劉凌一直供養着他,偏要去給諸位太妃作伴。
劉凌拗不過她,只好送她去了昭慶宮,冷宮裡的太妃們和這位婦人相處多年,也還算和氣,如張太妃幾個好吃的太妃更是對她熱絡的很,漸漸的,宋娘子也能如同尋常夫人一般大大方方的面對奴婢的伺候了。
只是一旦太妃們對她表示出好感,她還是會受寵若驚。
“坐坐坐……”
“哎喲都是多少年老鄰居了,你還客氣什麼!”
霎時間,諸位太妃都叫了起來,又開始拿着玫瑰露做酒,提杯換盞,表情中是說不盡的暢快興奮,語氣裡是道不完的揚眉吐氣,簡直是自己的親生孫子要去做皇帝一般。
劉凌眼睛一掃,見殿中蕭逸不在,知道他是爲了避嫌沒有和她們同進同出,心中不免有些失望,但見太妃們終於重獲自由,對未來又升起了無限的希望,眼睛裡也是一片溼意。
氣氛正在最好的時候,張太妃一邊嚼動嘴裡的東西,一邊笑着說道:“等三兒登基上位了,我就求他送我去一趟師兄的家鄉,好讓他也安安心。他那封信,我到現在還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我總覺得不是你們說的那樣……”
她想起和師兄似乎“感情很好”的那位李醫官,突然有些食不下咽。
“……也許我張家,還有人?”
張太妃一席話,像是打破了歡快的魔咒,整個席間都靜了一靜。
“哪裡有那麼容易。我們這些人,想要順利的出宮去,不知道還有多少麻煩。宮裡劉未的妃子如有母家,還能回家接受榮養,我們這麼多人,有多少都是無家可歸之人,按制按例都是不該出去的。”
良久之後,趙太妃帶着有些失望的表情。
“我自己便是記史的,自代國立國以來,除了藩王在皇帝登基後接出母妃去藩地養老,就沒有哪位無子的太妃能出宮。”
趙太妃的話,就如同之前無數次她說的不討喜的話一般,再一次讓人笑容凝固,無法再展笑顏。
“我想要出去,我妹妹還活着呢!我還有地方去。”
王姬撫摸着手臂上的鐲子,表情倔強。
“你們都是太妃,我只是個寶林,宮裡有我沒有一個樣,三兒要不給我出宮,我就一頭撞死在他面前,看他心裡可過得去!”
“王姬!”
“你這張嘴,又在說什麼渾話!”
劉凌站在布幔後,只覺得背後冷汗淋漓,心頭也一陣陣狂跳。
“我們這一生,在冷宮裡住了一輩子,如今出了冷宮,進了昭慶宮,幾乎已經是一個女人能夠達到的頂點了,能不能出宮,又有什麼關係呢?”
薛太妃慢悠悠地說道。
“那是你,你就是奔着那個高高在上的位子入了宮的,我們可不是!”王姬重重地頓住酒杯。
“我是被我祖父賣進宮的!就爲了給家裡的爵位再進一步!我在這裡做了一輩子牢,我只想出去!”
“我也想出去。”
竇太嬪食不知味。
“我想去我娘墳前上柱香。”
“我……我家裡沒人了,在宮裡也沒什麼,出了宮,反倒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方太嬪有些手足無措地看了看薛太妃,又看了看王姬。
“可是要能出去祭拜下父母家人的話,自然是更好不過……”
“如果我是三兒,我是不會放你們出去的。”
薛太妃慢慢地啜飲了一口杯中的珍露,平靜地道:“如今蕭家和王家都找上了門來,我那侄兒聽起來也是個人才,這些對三兒來說,都是可用之人,沈國公府和西寧伯府也是一般,全因爲趙清儀的關係和三殿下緊密的聯繫在一起,如果我們出了宮,就什麼關係都沒有了。”
“那我可以求三兒送我出去啊!”
張太妃沒心沒肺地擡頭一笑。
“反正我師哥也已經被罷官了!”
聽到張太妃提起孟太醫,劉凌心中一緊。
如果讓她去了孟太醫家鄉,卻面對一座孤墳,她肯定……
“三兒不會送我們出去的。”趙太妃絕望地捂着臉,“他馬上就要當皇帝了,當皇帝的,都是鐵石心腸,能夠善待我們,就已經是萬幸……”
“如果諸位太妃想出去,我會設法送你們回去。”
劉凌見氣氛突然從熱鬧喜悅變得滿是悲音,最終還是走了出來。
見劉凌突然從暗處走了出來,幾個膽小的太妃甚至尖叫出聲,等看到是劉凌,這才心有餘悸地拍了拍胸。
“天啊,三兒,呃,陛下來了!”
聞言,劉凌摸了摸鼻子。
“不必叫我陛下,還喊我三兒就好。”
薛太妃第一個不贊同地站起身:“您馬上就要登基了,不在宮中沐浴齋戒,跑到這裡來做什麼?還有,您是未來的天子,理應現在改口稱‘朕’,怎麼還用‘我’來自稱?”
薛奶奶哇,你怎麼又來了!
劉凌有些頭痛。
“爲君者,需注意形象,絕不做猥瑣之事,您居然躲在布幔之後,偷聽別人的閒談,這也是一國之君該做的事嗎?”
“您的父皇駕崩,這個時候您應該在靈前守靈纔是,這纔是進了孝道,怎麼能在夜裡亂跑?”
“你禱詞背了嗎?流程記住了嗎?明早要不要上朝?這個時候來,有沒有吩咐起居官記下,以免宮人不知道你跑到哪裡去了?”
哇啦哇啦哇啦,所有太妃歎爲觀止的看着薛太妃自動進入老媽子模式,將劉凌說的鼻端冒汗,幾乎不敢再開口回話了。
原本還悽風苦雨的氣氛,頓時有了迴轉。
“好了,薛太妃,我正是因爲馬上要即位了,心裡惴惴不安,所以纔來看望你們……”
劉凌苦笑着說着:“我已經累得都沒有力氣去聽那些繁文縟節了,心想着只要看你們一眼就好,哪怕看一眼,就又有了往下走的力氣……”
“我看你們歡聲笑語,怕打擾了你們的興致,纔沒敢立刻進來。誰知道聽到你們討論以後的日子……”
劉凌撓了撓頭。
“我沒想過讓你們在宮中關一輩子,只是現在事情太多,我還顧不到這上頭。等我登基之後,如果有想留在宮中的,我自然是當做親生祖母一般奉養,如果想要回家和家人團聚的,待我爲諸位太妃的家人平反之後,就請太妃的家人們接你們回去就是……”
劉凌看了眼張太妃。
“像是張太妃這樣沒有了家人的,我就讓人在京中修個宅子,經常來宮中小住,就當是做客,也沒什麼。”
他傻笑着。
“我沒想把你們關一輩子,真的。我當了皇帝之後,要在這裡住一輩子,想想就已經覺得很慘了,你們已經在宮裡蹉跎了大半輩子,也該出去走走。”劉凌露出“犧牲我一個,造福一大羣”的表情。
“你們只要記得宮裡還有個你們的晚輩還在掛念你們就好,誰說你們走了之後我們就斷了聯繫?我還要給你們養老送終呢……”
一句話,說的太妃們眼淚汪汪,有幾個感情豐富的,眼淚當場奪眶而出。
“三殿下,您這哄女人的本事,等您長大了,可怎麼得了!”方太嬪又哭又笑,“說的我們心中滾燙吶!”
“我說的都是肺腑之言!”
劉凌啼笑皆非。
趙太妃和薛太妃卻敏感的抓住了劉凌話裡的意思,當場失聲驚呼:“您要爲我們家族平反?!”
“是,薛家、趙家和蕭家雖然確實逼宮有罪,但罪不在臣,而在君。死了那麼多人,就算有罪,也已經夠了,更何況薛舍人如今在朝爲官,身上還頂個罪臣之後的名聲,確實不太好。”
劉凌笑着開口:“我也不願諸位的親人來接你們時,還得遮遮掩掩,不敢告訴世人自己的出身,是倒了該赦免的時候了。”
這下子,就連趙太妃和薛太妃都想哭了。
一時間,屋子裡又哭又笑,所有人心中的大石都被放了下去,和剛剛雖舉着杯子卻不知前途何處不同,如今這些太妃們是真的對未來生出了無盡的期望,看向劉凌的眼神簡直溫柔的能滴出水來。
饒是劉凌哄慣了這些太妃,被這麼一屋子人這樣看着,也生出不自在來,有些尷尬的坐立不安。
好在這個時候有人解了圍,一旁一直沉默寡言表情平靜的趙太妃突然拉了拉劉凌的衣角,示意他跟着自己去她的住處。
劉凌雖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但還是跟着趙太妃去了,看着她進了內室,沒一會兒,從手中拿出個油蠟的布包,遞給了自己。
“這是?”
劉凌莫名其妙。
“這一本,就是你祖母和父皇心心念念,希望從我這裡得到的《起居錄》。”趙太妃猶如完成了所有的心願一般,臉上也露出放鬆的表情。
“現在我們不必整日活在惶惶不可天日之中,這本《起居錄》也沒有了用處。當年出事時,我將它藏在靜安宮湖心亭的底下,用布帛、油紙和油蠟層層封起。火起那日,我又折返將它取了出來。”
劉凌聞言一驚。
“您,您會水?那天您不是……”
“噓……”
趙太妃笑的眼睛都眯了起來。
“不要亂說,尤其不要告訴‘蕭太妃’。”
劉凌心中一樂,笑着討賞。
“那可不行,除非你多告訴我點前人的故事。”
“你這孩子……”
趙太妃笑着搖頭,將布包塞在他手裡。
劉凌臉上的笑意一點點收起,看着手中的布包,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過了一會兒,劉凌突然拆開那層層的包裹,露出其中已經泛黃、甚至還有些油光的發脆冊籍,大步走向前殿的燈下。
他擡起手,將那《起居錄》往燈油之中一遞,就在趙太妃倒吸一口涼氣之後,《起居錄》劇烈的燃燒了起來。
不知是不是因爲浸染油脂了幾十年,這本《起居錄》燃燒的十分劇烈,劉凌見火一下子就撩到了手指,立刻撒手,任憑已經成了一團火球的書冊落到了地上,放肆的燃燒着。
“你……你不看看裡面寫的什麼?”
趙太妃愕然叫道。
“父皇被先祖所累,幾乎痛苦了一輩子,上一代的事情,就該在上一代終止。諸位太妃被過去之事牽絆了幾乎半生,難道還參不透這個道理嗎?”
劉凌看着地上很快就燒成灰燼的《起居錄》,淡然道:“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自我之後,一切重新開始,我現在要做的是重整山河,至於這些……”
劉凌看向趙太妃,眼神裡滿是豁達的笑意。
“該翻篇了。”
***
劉凌在昭慶宮中一直呆到了深夜纔回,幾乎和所有的太妃們都聊過了天,聽完了她們的心願。
在其他人看來,劉凌如今已經是太妃們在宮中的支柱,也是她們日後前進的有力依仗,只有劉凌知道,自己如今和兒時並無什麼不同,他依舊是不停的從這些太妃們身上汲取力量,纔能有動力繼續前進。
畢竟未來的擔子,已經不是用一個“重”能夠形容。
四日之後,太陽還未升起,劉凌已經在宮人的伺候下穿戴好了袞服,靜靜的立在殿外等待。
清晨的寒風拂過他袞冕上的珠串,偶爾發出清脆的碰撞聲,這讓他越發變得冷靜,也越發明白自己將登上一個什麼樣的位置。
從今日開始,他將是這個國家和這個宮殿的主人,肩負起天下人的期望和信任,成爲能讓所有人看見背影之人。
咚咚咚。
四門八方傳來的鐘聲打破了東宮的寧靜,也打斷了劉凌的思緒。他聽到階下傳來細碎的腳步聲,王寧跪在階下,熟悉的聲音有力地響起:
“陛下,時辰到了。”
“好。”
劉凌應了一聲,那爲是人稱讚的星目之中神光奕奕,滿是堅定。
待他走出東宮之時,禮部的官員們已經結束了京城四郊對天、地、社稷的祭祀,齊聚在東宮的門外,等候着新君的駕臨,一同前往延英殿祭祀歷代先帝。
在他們的翹首盼望中,滿身威嚴的劉凌終於出現,欣喜的官員們還沒在心中讚歎他的威儀,就見到他左腳絆了一下右腳,差點沒有站穩。
????
劉凌的臉隱藏在袞冕的珠串之後,所幸沒有出什麼大丑。可即便是如此,當他看見……
東宮出口的廣場上,黑壓壓的一羣“神仙”或爬到廊柱上,或踩着同伴的肩背,神情狂熱的注視着他。
待看到他在宮人們的儀仗之下出現,這羣前所未有之多的“神仙”如潮水般向他涌來,一個個嘴裡還唸唸有詞。
“出來了出來了!瑤姬果然說的沒錯,元平元年四月十七登基啊啊啊!”
“啊啊啊啊,好帥的衣服!昭帝我要給你生猴子!”
“登基大典,登基大典!我要看很多很多的帥哥!拒絕糟老頭子!”
猴,猴子?
敢情這是位猴仙兒。
好吧。
劉凌苦笑着站直了身子。
他有預感,代國曆史上最苦逼的一位皇帝,恐怕就在今日誕生了。
作者有話要說: 別問我爲什麼未來人也用“生猴子”,你就當復古吧(敲木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