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崇人真的太難打交道了,”兩個警察上了車,甚至還沒出了院子,那個喚作小蔣的年輕警察就再也忍不住,抱怨了起來,“徐瑞麟是苦主也就算了,這陳太忠好歹是一區之長,居然也是這種素質。”
“他連邵正武的司機都敢下手,膽子比你想的大得多,”中年警察輕喟一聲,想到自己不得不泄露了某些秘密,才讓對方同意督辦,他說話的時候,也是帶了點悻悻。
“王隊,你覺得這四海車行,嫌疑真的很大嗎?”小蔣又出聲發問了。
“也就是看這兩天的情況了,”王隊的臉上,沒什麼表情,“北崇分局這邊扣了車輛,都逼不出趙凱和張一元,張一元更是跑出省了……要是他們過年都不回家的話,那北崇就可以部署抓捕工作了。”
陽州的風俗,是異常注重過年,從小年開始,過完整個正月,張一元和趙凱都是本地人,如果心裡不虛的話,招惹了再大的事情,除夕和初一也該回來。
當然,這只是推斷,屬於邏輯範疇,而不算是證據,實施抓捕有點過分,不過下面分局做事,有時候也沒必要那麼講究,只要有領導敢於出面承擔責任,五木加身,倒不信問不出想要知道的事。
陳太忠顯然是有擔當的,他甚至敢直接說,省警察廳你們是摘桃子,想到這個,王隊摸出手機,“我彙報一下情況,看上面是個什麼意思……”
他還沒來得及撥號,眼光無意掃到對面駛來的車輛,眉頭登時就是一皺,“奧迪A6,還是零零幺號,這應該是陽州的市長……這個時候他來北崇幹什麼?”
李強也不想來,現在正是他活動市黨委書記的節骨眼上,原本他活動的目標,並不是陽州市黨委的書記,這裡實在太窮了,想出點成績真的很難。
但是自打交流來個陳太忠,一切就都不同了,他開始考慮該不該留下來,李市長活動外地的書記不太容易,但是王寧滬一走,他遞補陽州的書記,難度就要小一點。
難度再小,也是存在變數的,所以李強現在做事,是慎之又慎,這並不是說他變得低調了,該高調的時候,他還會高調,而不是一味的隱忍,不注意的人,感覺不出他的異樣。
不過這個謹慎,是真實存在的,值此關鍵時刻,李市長一直在避免跟一些勢力的碰撞,他求的是順利過渡——當然,那些本來就不對眼的勢力,繼續對抗也就是了。
對於陳太忠這一條過江強龍,他是無意對抗的,尤其是他將來的業績,有一部分還是要靠此人來落實,所以他對北崇的態度,就是不偏不倚,該支持的時候支持,不需要明確反對的東西,堅決不反對。
但是今天他實在無法再忍耐了,知道消息之後,他本想把陳太忠叫到陽州,考慮到對方未必接受自己的呼來喝去,他又想叫巨中華去傳達一下意思。
可巨中華跟陳太忠那是真正的不對眼,他又琢磨了一下,幾個副市長也沒有一個合適的,江鋒不合適,張衛國也不合適,歸晨生更不合適。
盤算來盤算去,李強猛地發現,市政斧的領導,陳太忠差不多得罪了個乾乾淨淨,找不到合適的人選,他也只能自己出馬了。
車開進北崇區政斧,有人認出了市長的座駕,所以在李市長下車之際,陳區長帶着一干人等匆匆走下樓來,“李市長您來,提前打個招呼嘛,搞得我們這麼失禮。”
“我就是隨便轉一轉,”李強也沉得住氣,他微笑着點頭,“大家該忙啥就去忙,太忠……聽說捲菸廠動工了,帶我去看一看。”
市長都如此吩咐了,大家就只能散去了,按說白鳳鳴是可以作陪的,但是白區長目前在小趙鄉,安排電廠的施工,所以也只有陳區長能陪同。
李紅星在一邊張頭張腦,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不過陳太忠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他轉頭就走了——區長沒有說什麼話,但是這一眼,勝過千言萬語。
陳區長自己有車,不過李市長孤身前來,他要是坐上自己的車,也是有點不合適,於是主動走上前,拉開了副駕駛的車門,坐了上去。
奧迪A6緩緩地發動,車裡的人卻是都沒有說話的興趣,開了足有五分鐘之後,陳太忠才低聲嘀咕一句,“前屯目前沒什麼起色,不過抓得緊一點的話,六月份可以投產。”
“我來看前屯是順路,主要是想跟你談論個問題,”李強好歹是積年正廳,也是有擔當的人,他直截了當地發話,“聽說後天有香港人來跟你談融資?”
“嗯,有,”陳太忠點點頭,並不多說一個字。
“北崇現在的發展,已經是非常迅猛了,”李強直截了當地發話,“這個錢能不能借給我點,等你需要的時候,我還給你。”
“爲什麼我要借給你呢?”陳太忠卻不吃這套,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對方,“李市長,請你給我一個理由……我們發展得再迅速,短期內也追不上沿海城市,北崇籌集到資金雖然不少,可沒有一分一釐是多餘的。”
“這個……好吧,就算是你說的那樣了,”李強也是有點無可奈何,於是他曉之以情,“就像退耕還林這個事兒,國家林業局批給陽州二十八萬畝,你北崇自己跑,了不得十五萬畝,市裡搞一下統籌規劃,效果會更好……你不要光惦記自己的小家。”
“我爲什麼不能只顧自己的小家?”陳太忠見車裡沒外人,就毫不客氣地反問一句,“我是北崇區長,又不是陽州市長,我爭取來的東西,你想要拿走,還這麼理直氣壯……市長,我以前欠你什麼了嗎?”
“你不欠我什麼,”李強說到這裡,也是頭疼,我聽說了,陳太忠你是個夯貨,可是沒想到你能夯到如此地步,“但是你北崇現在用不到這麼多錢,借給我……回報絕對不會讓你感覺吃虧,我說到做到。”
“行了李市長,你盡力了,”陳太忠輕喟一聲,輕描淡寫地發話,“就是那句話……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市裡和北崇,大家各幹各的。”
“但是這些錢,你一時半會兒根本花不出去,”李強也急了,他大聲嚷嚷着,“北崇能發展的項目是有限的,爲什麼不能借給市裡?”
“借給市裡,將來誰買單呢?”陳太忠冷笑一聲反問,潛臺詞不言而喻,老李,接下來就是市裡換屆了,你是打算忽悠誰呢?
“那……那你等一等再花行不行?”李強自然不能說,市黨委書記是我囊中之物,你儘管放心好了,於是他換一個說法,“市裡需要北崇配合的項目,也很多。”
“但是我北崇……不需要市裡配合,”陳太忠似笑非笑地回答一句,真的是傲氣無比,“市長,您是來視察捲菸廠的,咱們還是談談這個吧。”
“太忠你這麼搞,太隨姓了,”李強終於不再計較資金的方向,而是當面批評起他這個人來,“我不能眼睜睜地看你犯錯誤不管。”
“我說不過你,”陳太忠真的膩歪這個話題了,索姓單刀直入,“李市長,你真想借錢的話,我介紹朋友借給你錢,三十億、五十億隨便你開口,你敢不敢借?”
三五十億擺在面前,敢不敢借……這話裡面就有話了,隨便擱給一個屁民,估計馬上就表示敢借了,反正大不了就是糟蹋完了還不起。
但是對國家幹部來說,尤其是廳級以上的幹部,還真不好選擇,他們就算不借錢,靠着體制也能好活一輩子,借了還不起,那後果還真的不好說——已經能好活一輩子了,何必冒這樣的風險?
“你總得讓市裡見一見香,港人,”果不其然,李強避重就輕地回答,“香,港的諮詢公司來人了,不能光讓你們北崇接待吧?”
其實香,港人也是中國人,真不知道你摻乎個什麼勁兒,陳太忠心裡冷笑,嘴上卻是不露一絲破綻,“這個倒是,我一定安排他們,跟市裡領導見一下面。”
“不要安排,最好還是你主持,”李強分外明白安排和主持的區別。
“我真沒時間主持,”陳太忠搖搖頭,心裡又補充一句,也不稀罕主持,這屁大一點事,讓我主持,還真不夠丟人的,“後天接機,我都不會去。”
你都不去接機?李強真的有點吃驚了,“港澳同胞來考察,太忠……還是重視一點的好。”
“來的人級別不夠,只是打前站的,”陳太忠淡淡地搖搖頭,接着又微微一笑,“市長,這就到了,咱們進去看一看吧。”
臘月二十三的北崇,居然有人在熱火朝天地幹活,這真是相當罕見的一幕,而且還伴隨着機器的轟鳴,走進院子一看才知道,居然有一臺挖機和一臺推機,推倒原有的幾間廠房的同時,還在爲新的廠房挖地基。
“這個規劃,會不會有點小?”李強隨意地掃一掃四周,這一片地真的不算大,看起來也就是兩百來畝的樣子。
事實上,他來捲菸廠只是打個掩護,好讓自己顯得不是那麼尷尬,真正要說的話,是在來回的路上,不過陳太忠這強硬的脾氣,真的讓他很頭疼。
他只能暗自慶幸,還好,這次來的只是打前站的,那麼還有一點時間來做工作。
3462章回家(下)李市長在捲菸廠的視察,大約用了十來分鐘,鎮長唐亮剛剛趕過來,他已經打算拔腳走人了——年節了,鄉鎮的工作也寬鬆了不少,鎮黨委書記蘇衛紅甚至中午就去了陽州,直到現在還沒回來。
回去的路上,陳區長跟李市長就不談博睿的事了,他只是大致地介紹一下捲菸廠的佈局,又強調一下後面還有一百多畝地,裡面還有不少大樹,公路對面的地也很好徵,將來捲菸廠想蓋職工宿舍的話,問題不會很大。
總之就是這些可有可無的事情,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一路,不多時來到了區政斧。
李市長謝絕了北崇的留飯,說今天是小年,甚至連車都不進去了,直到陳太忠走下車來的時候,他才問一句,“後天你真的不去接機?”
“真不去,”陳區長笑眯眯地點頭。
“那市招商局的人,跟你的人一起去接機,沒問題吧?”李強確認一下。
陳太忠看他一眼,琢磨一下笑着點頭,“您看着安排好了,也算市裡引資的成就。”
當天晚上,陳區長的小屋裡,只有他空蕩蕩的一人,廖大寶回家跟家人過年去了,看到王媛媛似乎也有這個想法,他把她也攆走了,李紅星倒是想借這個機會,來陪領導做伴,不過陳太忠覺得,這廝在自己跟前,更覺得鬧心。
這就是過年了啊,陳區長拎着啤酒,孤零零地站在窗口,聽着街上時不時傳來的爆竹聲,看着遠處偶爾冒出的煙花,這一刻,他彷彿又回到上一世修行時,陪伴着他的,只有無盡的冷清和孤寂。
“兩三天內,我也要走了,”他低聲對自己說,沒道理嘛,別人都能享受閤家團圓的樂趣,他這個堂堂區政斧一把手,反倒是要忍受這份冷清。
回家這個念頭,真的是不能想,一旦想起,就跟三月初的野草一般,瘋狂地長了起來,尤其是第二天上午,他見到了來自市裡的招商局的人。
來的一共是四個人,是招商局常務副局長卓輕揚帶隊,而且帶來了一輛考斯特。
北崇這邊負責接機的人,是政協副主席林桓和北崇賓館的馬媛媛,這是陳區長親自指定的,其他副區長都比較忙碌,而李紅星那個形象,接機實在有點不合適。
卓局長就跟林主席商量,說你們北崇的金龍大巴太大了,前去接機有點浪費,不如上我們的考斯特——李市長指示了,人回來先接到北崇賓館。
林桓覺得這個建議有點道理,事實上他並不把卓輕揚放在眼裡,也不怕對方搞什麼幺蛾子,不過想到陳區長或者會在意,他還是給區長打個電話,請示一下。
“你看着處理就行了,一個招商局長而已,林主席你有辦法的,”陳太忠掛了電話,他讓林桓挑頭,就是看準了林主任在北崇的人望,這人要是叫起真來,怕是一般的市領導也不願意招惹。
不過想到招商局來北崇匯合了,一會兒還要奔向朝田,陳區長心裡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變了,環境慢慢地變了,市裡雖然還想分潤北崇的好處,卻是開始走溫和路線了。
對於上級的各種摘桃子,他一直是持非常強烈的牴觸心理,但是昨天李強親自來打招呼,對他動之以理曉之以情,指明市裡更需要這些資金。
而今天,市招商局也是先來的北崇,這個態度算是相當地端正,陳區長就算想發火,都不知道該衝誰發,陳某人一向是願意講道理的。
硬的不行,就來軟的?陳太忠對這個局面有點無奈,雖然一個小小的區長,能逼得市裡領導不得不採用溫和手段,是非常有面子的,但是他心裡怎麼都不舒服。
中午十二點,吃過午飯之後,接機的人就出發了,飛機是明早到,大家趕到朝田休息一晚上,正好接上人趕回來。
陳區長可是不想再跟這些人碰面了,看着膩歪,說不得交待一句之後,自己也驅車離了北崇,臨走之前,他還給廖大寶和王媛媛分發一點個人的福利。
下午一上班,譚區長來到區長辦公室,想向區長彙報一下學校危房的該建工作,不成想廖主任直接告訴他,“區長已經走了。”
“去哪兒了,什麼時候回來?”譚勝利可是沒想到,區長現在就回家過年去了,在他印象中,陳區長是那種工作起來沒有休息曰的主兒,今天才臘月二十四,不可能這麼早就回家吧?
“區長什麼時候回來,那我還真說不準,”廖大寶有種感覺,區長再回來,怕就是年後的事兒了,不過他也不敢亂說,“您給他打電話吧。”
“他不是回家了吧?”譚勝利終於意識到了這個可能。
“這我不知道,不過區長是往海角走了,”廖大寶不可能說得更多。
“那還……真的可能啊,”譚區長錯愕好一陣,才重重地嘆口氣,路經海角到天南,可是比朝田方向要快得多,“他怎麼能就這麼走了呢?”
“區長自打來了區裡,就沒有休息過,”廖主任很稱職地指出這一點。
“哦,我沒有別的意思,”譚勝利聽他這麼說,也只能乾笑一聲,心裡卻是在暗暗地遺憾,早知道是這樣,我應該今天早晨來請示工作。
陳太忠一路驅車,趕回鳳凰的時候,正是晚上六點,雖然天色已經大黑,但是看着熟悉的街景,他心裡有着莫名的舒暢,此刻,他真的有點理解遊子歸鄉的感覺了。
他駕着車,在市裡漫無目的地轉悠着,良久之後,他才決定,先去看看老爹老媽。
黑色的奧迪緩緩地駛進電機廠宿舍的院子,將車鎖好之後,他拎着大包小包拾階而上,來到家門口掏出鑰匙開門。
家裡靜悄悄的,臥室倒是亮着燈,下一刻,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不是說今天晚上要回來很晚嗎?這是事情沒談好?”
“媽,是我回來了,”陳太忠按亮客廳燈,擡腳去換鞋,“我爸去哪兒了?”
“太忠你回來了?”陳母聽見他說話,站起身匆匆走了出來,然後放下手上的報紙,轉身向廚房走去,“沒吃飯吧?我去幫你做。”
“不着急,”陳太忠將手裡的東西放下,開始脫外套,“我爸辦什麼事兒去了?”
“唉,還不是要錢?”陳母走進廚房,開始忙乎,嘴裡信口回答,“疾風廠的資金,最近有點緊張,他是去請祁主任吃飯。”
“疾風廠的資金緊張?”陳太忠剛想去衛生間洗手,聽到這話就是眉頭一皺,徑自來到了廚房,“緊張誰還能緊張了咱家?”
“你這走了以後,疾風的資金就支付得不太及時了,”老媽蹲在地上摘蔥,嘴裡卻是叨叨着,“愛國說了,那個新來的祁主任,很不像話。”
“祁偉?”陳太忠輕聲嘀咕一句,他雖然不在科委了,但是對這裡的消息,瞭解得也算不少,自打他黨校的同學宋敏回了科技廳,科委有個副主任的空缺。
就在他上任區長之後不久,省裡又派下一個幹部掛職,是省政斧辦公廳的祁偉,這傢伙跟殷放關係不錯,許純良去北崇還說,此人陰陽怪氣的,有點讓人受不了。
“他分管了疾風廠?”他沉聲發問。
“這個我不知道,”陳母還真不是很清楚分管不分管的事,“反正你爸的電機,以前交貨就能拿錢,現在就要拖一段時間……問題是,咱家不拖其他人的錢啊。”
“這是找死吧?”陳太忠想也不想,擡手就撥通了張愛國的電話,“我陳太忠,這是我的新號,你現在馬上來電機廠宿舍我爹媽家……馬上!”
十分鐘之後,張愛國出現在了陳家,他氣喘吁吁,嘴裡還帶着點酒氣,“老闆您回來了?真的太好了。”
“嗯,”陳太忠開門之後,頭也不回地走到餐桌前,先喝一口酒,然後拿起筷子吃起來,頭都不擡地發話了,“我讓你監督我老爸的電機質量,你堅持了沒有?”
“堅持了,陳伯伯的電機,質量一直很過關啊,”張愛國一見領導是這個樣子,就知道壞菜了,於是他苦笑一聲,“問題是那祁偉太艹蛋,我死說活說,他堅持要延期付款,還說這是遵循市場規律。”
“坐下吃點,慢慢說,”陳太忠這才招呼他坐下,卻依舊不擡頭,只是隨手指一指身邊的椅子,笑眯眯地發話了,“這麼對待的,只有我家一家,還是大家都是?”
“大家都差不多,”張愛國遲疑一下,走過來坐下,“只不過別人要給好處的,陳伯伯塞好處,祁偉不敢要……所以也有人結款比電機還快的。”
“這事兒,你和純良怎麼都不跟我說?”陳太忠慢吞吞地放下手裡的筷子,扭頭笑着發問,餐廳的光線不算很亮,但他的牙齒卻顯得異常雪白,熠熠生輝……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