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房門被碰住,陳太忠卻是放下了手裡的資料,摸出手機就打通了王啓斌的電話。
有意思的是,王處長那邊也是鬧哄哄的,新紮的區長馬上就反應過來了,恆北在送幹部,天南也在送幹部,老王這是……忙着呢。
不過王啓斌不愧是念舊的主兒,走到一邊低聲發問,“太忠,有事兒?”
“我今天上任,遇到的是這種程序,”陳太忠就將今天的事情說一遍,“……對組工這一套我不熟,但是一個副部長送我下來,這是個什麼意思?”
“是常務副嗎?”王啓斌問一句,待知道那副部長連常務都不是,他馬上就表態了,“這個事情一下說不清楚,我也正送幹部呢,晚一點打電話給你。”
這晚一點就是一個小時之後了,王處長主動打來了電話,陳太忠這次總算是見識到了,真正的老組工的縝密思維。
王啓斌先是問了省委組織部的態度,又瞭解了一下恆北有多少個地區,又細細地問一下送幹部的講話,到最後連北崇的風土人情都略略瞭解一下,他才做出判斷。
“也許他們不是故意怠慢你,但是重視程度絕對不夠,這麼一來你開展工作也要有難度了,誰的眼裡都不會揉沙子……”
以他的說法就是,省裡這個助理調研員無所謂,恆北省組織部忙也罷不忙也罷,小陳你最後會成爲市管幹部,市裡的態度纔是最關鍵的。
“雖然陽州有五區五縣一市,但你是正職,副職可以讓一個科長送下去,正職的話不行,在咱天南,最少也是組織部長,部長忙不過來就是市委副書記送,實在沒選擇的話,隨便一個常委都能送……”
說到這裡,他話題一轉,“不過你說的這個陽州,也可能是個特例,縣區太多了,而且民風彪悍、朝裡有人的地方,有時候會有抗上的傳統。”
總之就是一句話,王處長認爲,讓一個普通的組織部副部長送縣區正職,很不合情理,考慮到恆北和陽州的地方特色和現狀,勉強可以認爲,陽州市也許沒惡意。
但最多也就是沒惡意,“一樣是送幹部,咱天南這邊一水兒全是正處以上送人,部長副部長、一二三處、青幹處、監督處、辦公廳全動了,巡視員、助理巡視員,最差最差也是調研員……那是送副處的,恆北這邊倒是真怪了,而且他們送得太忙了。”
奇怪就對了,我也覺得奇怪,陳太忠笑一笑掛了電話,他只怕自己判斷錯誤,倒是不擔心那些古怪背後有什麼文章——擔心有用嗎?
接下來他又看一陣資料,對北崇的認識就越發地清晰了,政斧掌握的消息,民間確實沒辦法比,就這十來斤的資料,比陳某人轉悠三天暗訪出的那點東西,強出不止一點來。
而且尤其要指出的,民間聽到的那些東西,往往是捕風捉影人云亦云,不像這白紙黑字,都說得清清楚楚——野史終究是比不過信史。
當然,也不能說陳區長前幾天的暗訪就是無用的,起碼上面說個地名,他馬上就能對照到,不但不需要看地圖,他還能想到當地大致是個什麼樣的地形,所以說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陳區長的實地考察是非常有必要的。
就這麼想着,他將手裡的資料統統地掃進腦海,然後進衛生間洗澡——當着李紅星,他不合適刷刷地翻頁,現在沒人就可以了。
陳區長洗澡,從來都是十來八分鐘的事兒,出來之後往牀上一躺,一邊培養睡意,一邊琢磨着,我該最先從哪方面下手。
就在他堪堪睡着的時候,電視裡重播《陽州新聞》,那嘰裡呱啦的語言實在讓他無法忍受,說不得擡手按一下遙控關了電視,迷迷糊糊地嘟囔一句,“先……推廣普通話吧。”
由於睡得比較早,起得也就比較早了,凌晨五點半的時候,陳區長就醒了,他刷一刷牙洗一把臉,正說出去跑兩圈,一推開門,他就怔住了,“咦,這麼早?”
合着李紅星已經站在門口了,正站在那裡靠着牆壁閉目養神,猛地聽到門響,他立刻就睜開了眼睛,眼球裡滿是血絲,聽到領導發問,才微笑着回答,“昨天回去,整理了一點人事方面的資料,一不小心就弄到兩點多了,睡了一會兒,睡不踏實……就過來了。”
我主要還是來做事的!陳太忠越發地覺得,這貨腦子缺弦兒了,不過他隨便說一說,下面就徹夜無眠,這讓他想發火也發不出來。
尤其是看到對方眼中的血絲,想一想現在還不到六點,他還能說什麼?“你開個房間休息一會兒,我出去鍛鍊一陣。”
“我跟您一起去,”李紅星哪裡肯放過這個機會,他將手裡拎着的小包向肩頭上一挎,“正迷糊呢,跑一跑就清醒了。”
“包兒放到房間吧,順便洗把臉,”陳太忠有點看不慣這架勢,你好歹是區政斧辦公室主任呢,背個包包跑步鍛鍊,那算怎麼回事?
“這個包兒……我放車裡吧,”李主任猶豫一下,沒說更多,不過這個表情已經讓人明白了,包裡的有些東西,不合適被外人看到。
嗯,這個擔心也能理解,陳太忠明白,只要涉及幹部人事的事情,都是非常敏感的——沒事兒都能找出事來,李紅星這麼做,也是老成持重之舉。
李主任的座駕,是一輛很普通的昌河面包車,陳太忠也沒過問,兩個人在北崇賓館的院子裡跑了四十分鐘,就逐漸有了人聲。
李紅星放慢了腳步,很誇張地喘息,“區長,我是不行了,這跑了有五千米了吧?”
早鍛鍊跑五千米並不是多麼驚人,但是他嘴裡這“區長”二字,委實驚人,一邊就有人把目光投來,登時就認出了這面目糟糕的男子,“李主任?”
“你慢慢地走,”陳太忠瞪他一眼,轉身向食堂跑去,此刻他真的是有點惱火,我讓你陪我跑,已經是給你面子了,你還惦記着拿我做文章?
北崇實在是個比較慵懶的縣區,擱給一般的政斧招待所,六點半就應該開始準備早餐,六點四十就應該上齊了。
結果陳太忠跑進賓館食堂的時候,服務員纔剛端着盤子上自助餐,而且還是醬菜、熱牛奶、煮雞蛋之類的。
“怎麼沒主食?”陳區長喝了一晚上酒,又剛跑了四五千米,正想好好地吃一頓。
“要稍等一會兒,大師傅們也纔起來,”服務員笑着回答,“想吃羊揪子,還得等十分鐘,湯還沒滾,不好吃啊。”
這羊揪子,類似於羊肉泡饃,在陽州的早餐裡,就是頂尖的王者,用羊臉牛骨熬製的湯,裡面要添加不少輔料和中藥材,火候也十分講究。
其實最關鍵的一味,是羊腦的熬製,自古無腦不成湯,多少人說起來,是熬製了多久的慢火骨湯,那是胡扯,骨髓的味道哪裡比得上腦髓?只不過腦髓葷大味重,不合適居家熬製,一兩腦髓熬湯,也夠三十個人喝了,不合適家庭作業。
恆北是偏南的省份,羊揪子湯很有名氣,但合適吃的節令,也就這麼幾個月,開春就不能吃了,火氣太大,不符合養生之道。
至於說揪子,就是蒸烤過的面片,可蒸可烤,而這面可以是小麥面,也可以是糯米麪,一碗加了枸杞紅棗的羊湯,加上揪扯進碗的面片,再加點辣子油、胡椒麪蔥花香菜什麼的,寒冬的早晨,熱乎乎地下肚,這份舒爽真的無以言表——人這一輩子,還圖個啥呢?
陳區長身爲父母官,自然也是享受了一番這樣的美食,纔來到了區裡,這時候,李紅星早就不喘氣了——李主任沒死,他只是呼吸正常了。
新區長在辦公室主任的陪同下,看一眼自己的辦公場所,北崇的區政斧面積不小,有兩百多畝地,假山湖泊都有,紅牆綠瓦樹木繁茂,據說這裡是清朝某鉅商的園林別院。
解放後,北崇縣委、縣政斧、政協和幹部療養院都在這裡,文革時曾經受到部分衝擊,影響不大,現在區委和政協已經易地了,只剩下區政斧在這裡。
所以說這裡的辦公環境,還是相當不錯的,綠樹掩映間,幾座二層小樓,最高的樓也就是二層上多了一個閣樓。
不知不覺間,陳區長身後已經跟了一長串的人,轉悠半天之後,他來到了自己的辦公室,就是那棟帶閣樓的小樓,原區長辦公室在二樓的一角。
“這個區長辦公室,離羣衆太遠了,”在看過前任的辦公室之後,陳太忠斷然發話,“坐在區政斧裡面,怎麼能聽到羣衆的呼聲?”
這也是他的章法,來了之後要低調,但是一點存在感都不顯示,也不是那麼回事。
李紅星不敢隨便插嘴,可面對領導如此的表態,也不得不接話,“您說得對,不過……離馬路太近的話,會不會影響工作效率?”
“可以換到南邊那棟樓嘛,”陳太忠一指身後不遠的小樓,“我看兩棟樓差不多大小,可以考慮把整個區政斧搬過去,那裡是什麼?”
3265章從長計較(下)陳區長上任後的第一個建議,就讓大家有點吃驚,他居然要改動政斧辦公地點,一旁站着的人真是無語了——尼瑪,見過形式主義,沒見過這麼形式的主義。
“那裡是教委、文化局和科委的辦公地點,”李紅星倒是跟得上領導的思路,“您這個指示很有道理,兩邊搬一下,也不費多少事兒。”
“李主任你這麼說,就欠妥當了,”旁邊一個男人走了過來,身高一米七左右身材中等,約莫有五十歲上下,鼻樑上架一副眼鏡,他衝陳太忠微微一笑,“太忠區長來得早。”
“嗯,勝利同志你好,”陳區長笑着點點頭,跟對方握一下手,這位就是副區長譚勝利,分管那個啥……科教文衛的,“李紅星的說法,有什麼不妥當嗎?”
不妥當當然有了,別的不說,那棟樓就是譚區長分管的,他在裡面還有辦公室,新區長一來,連招呼都不打,就要跟他換地盤,這讓他不能忍受。
其實兩棟樓換一下,真的無所謂,區政斧所在的這棟樓,不但位置好地方清淨,而且還略略大一點,區長辦公室的裝修也比別的辦公室好。
但是新區長直接發話,這就是欺負到頭上了,譚區長要是沒什麼反應,那也太窩囊了,尤其是這個李紅星——捧臭腳也不能這麼赤裸吧?
然而面對陳區長的發問,他不能拿這個做理由,只得不動聲色地解釋,“兩邊的辦公用品和設備都不一樣,搬起來比較麻煩,而且這樓都可以算文物了,大量改動結構也不合適。”
“你的意思是不能搬?”陳太忠直視着對方,面無表情地發問。
“我……總是要規劃一下,”譚勝利猶豫一下,還是決定暫時不硬頂這年輕的區長,年輕總是意味着氣盛,反正搬區政斧,涉及到的又不是他一個人,他身爲分管區長,適當地發個聲,體現一下存在就行了。
更重要的是,他是民盟的人,是副區長裡唯一的明煮黨派人士,沒必要摻乎那幫執政黨的事情,所以他表示,“要從長計較,我個人認爲,可以考慮建新的辦公大樓。”
“從長計較,”年輕的新區長輕輕咀嚼一下這四個字,又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轉身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他進辦公室,別人就不方便跟隨了,只有李紅星毫不猶豫地跟了進去,新區長上下左右地打量一下自己的辦公室,然後才頭也不回地發問,“住房鑰匙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要不……先去看一看?”李紅星諂笑着請示,不過他不笑還好,一笑就顯得越發地難看了。
陳太忠才待點頭,猛地聽到房門響,李主任小步快走到門口,打開門探頭看一眼,才扭頭彙報,“是剛纔的……勝利區長。”
“那進來吧,”陳區長微笑着點點頭,跟剛纔在外面的表現截然不同——原因無他,這是第一個走進自己辦公室的副區長。
門打開了,譚勝利施施然走進來,看也不看李紅星,他走到陳太忠身邊,緩緩發話,“陳區長,正好有個情況要跟您反應一下,咱區拖欠教師的工資已經三個月了,其中民辦教師還有拖欠半年以上的,下面老師們的意見很大,”
“嗯,”陳區長輕描淡寫地點點頭,譚區長正琢磨着,這新區長會怎麼接招或者推搡的時候,那位發話了,“我還沒進入工作狀態,你看着處理吧。”
“可是這馬上雙節了,”譚勝利一聽這話就着急了,他此來固然是試探,其次也是這件事真拖不得了,起碼要在新區長面前掛個號。
不成想這年輕區長居然理直氣壯地拒絕關注,這是他不能接受的,“元旦和春節要是再沒點錢,要出亂子的……您什麼時候就可以開始工作了?”
“嗯?”陳區長又嗯一聲,這一聲裡就帶了點不滿,又瞥對方一眼,用眼神很明確地表示——我什麼時候開始工作,需要向你彙報嗎?
這個區長也太不靠譜了吧?譚勝利吃這麼一眼,只覺得心裡真堵得慌,說強勢,強勢是有了,一來就要換辦公地點,說架子,架子也有了,理直氣壯地不回答我的問題,看這大區長牛氣的,快比得上市長了。
可是偏偏的,我要你拿主意了,你直接就把我推出門去,這像個有擔當的領導嗎?
我還就不走了,看你如何回答我,譚區長的拗勁兒也上來了,站在那裡,就只等着區長沉吟過後表態。
下一刻,陳區長還真發話了,但是很遺憾,他是對着李紅星發話的,“帶我看一下房子去,離這兒不遠吧?”
“很近,很近,就在院子後面,”李主任笑着回答,然後轉身一擺手,示意領導先請。
看着這二位離開,譚區長的嘴角抽動一下,你做事可以再不靠譜一點嗎?
他沒想到的是,陳區長離開辦公樓之後,就沉聲發話,“李紅星,跟我說一下,老師們的工資,怎麼能拖欠了。”
“窮唄,財政上沒錢,”李主任先答一句,猶豫一下才又補充,“除了縣一中……就是現在的區一中,其他學校很多正式教職工都偷偷脫崗了,花錢請民辦教師代課,除了掙點差價之外,就是圖個老有所養。”
“嗯,”陳太忠又嗯一聲,也是沒再說話,他能說什麼?什麼都沒辦法說,拖欠教職工工資的現象,的確很惡劣,但他是一區之長,要考慮的東西太多了。
宿舍緊鄰着縣政斧,也是二層小樓,這樣的小樓有一排,李主任拿出一串鑰匙,一邊開院門,一邊介紹,“以前的療養樓,老是老了一點,傢俱都是新的……”
那就這樣吧,陳太忠轉了一圈,發現裡面確實還不錯,除了傢俱,冰箱、電視、電話什麼的都有,公寓式的,拎個包就能住進來。難得的是還比較空曠。
一樓的擺設就要簡單得多,而且看佈局,似乎是給秘書、司機、保姆之類的住的,不過陳某人孤身前來,做爲睡覺的地方,這房子就有點大了。
不過他也不會說不要,四下看一看之後,很隨意地發話了,“我來的時候聽人說,徐區長的兒子被人槍殺了,破案了沒有?”
“沒有,”李紅星也有點受不了領導這瞬移,心裡於是又琢磨,難道陳區長是想先整頓公檢法?有些領導一上來,確實就願意先抓暴力機關。
陳太忠哪裡是想先抓暴力機關?他什麼都想先抓,但是這不現實,尤其令他鬱悶的是,這個地方他一個熟人都沒有,想用人都不知道誰可靠。
而陳某人又愛面子,不願意在不摸情況下隨意頒佈命令,將來遭致別人的恥笑,所以,他必須沉下來,先摸清楚情況——至於說的要搬辦公室……那並不存在對錯的問題。
可是,想摸清楚情況,還需要本地人的配合,陳某人現在糾結的是這個,目前來看,這個李紅星雖然面目猙獰,巴結領導巴結到了噁心的程度,但是眼下還真的需要這麼個人。
然而,總跟這傢伙在一起,不但陳區長自己覺得噁心,這也有點……影響區長的形象,於是他沉吟一下發問,“區政斧裡有今年畢業的大學生嗎?要那種沒關係的。”
“沒關係的就進不來,”李紅星這個官本位思想,真的是太強了,考慮到領導這是要選秘書了,他就主動建議,“應屆大學生才上班,素質不一定能保證,您要是選秘書……最好是有幾年機關工作經驗的。”
你是準備加私貨了吧?陳太忠看他一眼,從包裡摸出早上拿到的人員名單和履歷,細細地看了起來,看了一個多小時之後,選出三個人來,“幫我介紹一下這三個人。”
這三個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全是好幾年沒動位子的,相貌身材也都說得過去,李紅星拿過來看一眼,就明白領導是什麼心思了,於是他指出,其中一個是八九年正在上大學的,這個不合適,另一個……某領導的子女,也不合適。
最後一個叫廖大寶的,就是陽州市出去的大學生,不過這個人回來以後,眼高手低做事不行,“現在是單位裡有名的牢搔簍子……對社會不滿。”
“就他了,”陳太忠一聽此人愛發牢搔,那可太好了,“你安排他過來。”
至於李主任說的對社會不滿這樣的話,他直接無視了——我現在是要摸情況,不是選秘書,這人要是能擺正位置,那也可以考慮;擺不正位置的話,用過之後丟了就完了,反正都是牢搔簍子了,還能更糟糕嗎?
尤其妙的是,這人的籍貫在雲中縣,想來對北崇不會太多包庇的心思。
李紅星領命走了,不過一路上他都在思考一個問題:這新區長也不旁敲側擊地跟我瞭解一下,區裡的官場形勢如何,這個樣子……你開展得了工作嗎?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