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的時間內,夏想安排和佈置了大量工作,一切都進展得井井有條,正好陳潔雯不在天澤,又因爲常委會上她的大敗,向夏市長靠攏的人絡繹不絕。夏市長當然不會被勝利衝暈了頭腦,堅持三個原則,一是家中不接待客人,二是油滑的兩面派人物一概不見,三是對於前來靠攏的人物,不許諾不拉攏,只看他們日後的表現。
三天之內,雖然也接見了不少人,但在他眼中真正可用的人沒有幾個。想建立自己的班底並不容易,而且夏市長用人又比較挑剔,就目前而言,能入他眼的有限的幾人只有楊劍、陳天宇、彭雲楓、李曉敏和徐子棋,還有一個未曾謀面的劉一九,民間人士就是張尤了。
路上的積雪已經化掉了大半,因爲是高速,基本上車速還算不慢,夏想望着車窗外冬天的灰白的景色,忽然就想起了臨來之前有一個向他表示靠攏的人物——紀風聲。
和別人又是笑臉又是馬屁不同的是,紀風聲前來彙報工作的時候——他是市委辦信息處處長,因爲陳潔雯不在市委,夏市長就暫時負責整個攤子,市委有什麼問題也要向他請示,當然前提是大事——臉色不太好看,似乎很難爲情一樣,而且他彙報的工作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一看就知道是乘機向市長表忠心來了。
紀風聲45歲,穿一身灰白的中山裝,戴一副黑框眼鏡,頭髮中白髮不少,而且還有點凌亂。黑框眼鏡一看也有點年頭了,一隻腿還壞了,用膠帶粘着,似乎一碰就會掉下來的樣子。
夏想明知道他來彙報工作的真正來意,卻並不點破,只是簡單地看了看紀風聲提交的報告,不看還好,一看就大爲驚訝,因爲別人的報告都是打印的,只有他的報告全是鋼筆字一字一字寫出來的,而且字寫得非常漂亮,有書法家的味道,同時報告的內容也非常有文采,不是乾巴巴的政府專用文字。
夏想就立刻對紀風聲高看一眼,招呼他坐下。
紀風聲坐下之後,先是簡單地介紹了自己幾句,然後又吞吞吐吐地說道:“夏書記,您以後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儘管說,我別的本事沒有,寫個報告打個草稿什麼的,還說得過去。”
如果說他稱呼夏想的市委職務也算說得過去的話,但上來就表示忠心,而且還說得如此直白,就不符合官場規矩了,而且是沒有城府的表現,換了別的市長,肯定會一下就將他看扁了,別說重用他了,肯定就直接劃歸到不堪大用的角落了。誰也不會重用一個連官話都說不好的手下,因爲官場之上最忌諱的就是口無遮攔,不但不該說的話不能說,就是一句話說不對,就有可能毀掉一輩子的前途。
禍從口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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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想還好,身上官僚的氣息不濃,但也是啞然失笑,他只說了幾句話就打發走了紀風聲,他不會對紀風聲印象不好,但也不會重用他,紀風聲連最基本的官場規矩都不懂,能在官場上生存到現在,而且還擔任了信息處的處長——雖然只是科級,45歲的科級幹部,基本上也就走到頭了——就已經是奇蹟了,最主要的一點是,在他規劃的班底中,沒有紀風聲的位置。
紀風聲臨走的時候,眼神中有一抹濃濃的失望之色,夏想也沒有放在心上,不是他在官場久了就看慣了人情冷暖,而是官場這種地方,不需要心軟,一個沒有能力的人你把他扶上來,不是幫他是害他,因爲他一上來就成了靶子。
後來說話的時候,彭雲楓就無意中說到了紀風聲,就講了紀風聲的遭遇。本來紀風聲早在33歲的時候就提了正科,在當時算是小小的風光的一次,但在後來提副處的時候,說錯了一句話就被當時的領導所不喜,他就錯過了一次極好的提拔機會。
也是紀風聲閒來無事,不知怎麼就琢磨出一句“秘書幹大事,領導幹小事”,因爲都是秘書安排好工作,領導出席之後,籤個名講個話就算辦成了,實際上幕後工作還有講話稿都是秘書在做——結果話就傳到了當時的市委書記的耳中,市委書記就很不高興地說了一句:“亂彈琴!”
一句話就葬送了紀風聲10年的前途!
後來有幾次升遷,都有對手提起當年老書記的話,結果就一次次被人替下,直到陳書記上任之後,紀風聲才又有了一次機會。
市紀委聯合政法委舉行了一次反腐倡廉的徵文活動,其實本意不是真正地聽取幹部羣衆的意見,而是走走形式,同時搞點創收,大部分人都心裡有數,就高唱讚歌,結果就紀風聲老實,實事求是地把天澤市的腐敗現象、權錢交易以及各種不正之風都寫了出來,還提出了反腐倡廉十八條建議,鄭重其事地署上大名,然後遞交了上去。
結果在審議的時候,皮不休先看了紀風聲的文章,先是拍板叫好:“好字!”然後看了內容之後,一臉陰沉,“這是什麼人?”
紀委書記的臉色,下面的人誰不心領神會?
關鍵還有裴一風也很驚訝,看了之後,一臉嘲笑:“頭頭是道,是個人才,還列舉了十八條,我看他叫紀十八算了。”
紀十八的外號就叫起來了。
後來在提拔一名市委副秘書長的時候,組織部就報了紀風聲上去,陳潔雯看了紀風聲的書法和文采也很滿意,就準備點他的名,皮不休和裴一風聽說後,就翻出當年的文章交給了陳潔雯,又提到了當年的名言,陳潔雯瞭解了之後,也笑了:“紀十八……有意思,憂國憂民是好事,但要分清輕重。在他眼裡領導都不幹大事,那讓他去幹大事好了。”
市委書記金口一開,紀十八就成了分不清輕重之人,誰還會再提拔他?由此,紀風聲的正科從33歲做到45歲,12年原地踏步!
只因當年的一句錯話,就生生被官場的潛規則壓制了12年,紀風聲是清華畢業的高材生,早年還在報紙上發表過大量文章,曾經有天澤市委一支筆之稱,只可惜,現在的他已經被官場磨練得畏畏縮縮,不但沒有了才氣,也沒有了勇氣。
夏想聽了彭雲楓講述的紀風聲的經歷,也只是一笑置之,並未理會,官場就是一個磨練人的地方,同情一個人不會給他的進步帶來任何幫助,況且他還有許多要事大事要忙,就轉眼拋到了腦後。
夏想也沒有想到的是,正是這個看上去窩囊並且不合時宜的紀風聲,在一次事件中做出了讓人敬佩的壯舉,並且成爲了整頓天澤市官場風氣的導火索,引發一場愈演愈烈的風波。
並且事後讓他痛心疾首,反思自己在用人之上的思路!
……
到了京城,夏想先到連若菡的別墅之中,和連若菡母子見面。連夏長高了,也有自己的小主意了,對夏想也不如以前依賴了,只和他抱了一抱,就跑到一邊看書去了。連夏愛看書,經常一坐就是半天不動,也難爲他小小年紀也能坐得住。
大白天的,也沒法和連若菡溫存,兩人就說話。冬天,室裡卻溫暖如春,暖氣很足,室溫少說也有22度左右,很舒適,連若菡就只穿了緊身衣。因爲最近勤加鍛練的緣故,小腹愈加平坦,雙腿更加筆直用力,尤其是緊身衣對男人來說更是致命的誘惑,再加上室溫過高,夏想就有點口乾舌燥。
連若菡看出了夏想的需求,就嘲笑他:“你真沒用,上次費了那麼大的力氣,一點動靜也沒有。”她邊說邊撫摸小腹,因爲蜷着身子坐在沙發上,姿態就十分動人。
夏想就拉住她的手——一如從前,光潔無暇,宛如美玉——不由想起在壩縣的歲月,就說:“你想在郎市建一座花海別墅沒有建成,不如就在天澤市建一座,有天然的草原。”
“也是,我早就這個想法了,就是怕你嫌棄我們母子過去,妨礙你另尋新歡。”連若菡半真半假地說了一句,白了夏想一眼,“在你眼裡,我已經人老珠黃了,象你這麼年輕英俊的市長,不知道有多少女人想主動送上門。”
夏想頓時一臉義憤:“士可殺不可辱,我雖然不是柳下惠,但也絕不是登徒子。連若菡,我鄭重警告你,不許再毀我清白。”
連若菡咯咯地笑了起來:“裝,你就使勁裝。你越裝,我就認爲你越心虛。”
夏想沒辦法了:“好吧,我承認可以給每個市委領導安排一個年輕漂亮的保姆,但我沒有用……”
連若菡笑得更開心了:“行了,我也沒有懷疑你什麼,不至於解釋得這麼詳細。”夏想長出一口氣,以爲總算過關了,不料她又多說了一句,“從壩縣認識你的時候我就知道,你這一輩子有女人緣,身邊肯定不缺女人,不過我也認命了,誰讓你是我的命中剋星。女人,一輩子總會遇到她的剋星,然後就得又愛又恨一輩子。”
夏想就嘿嘿一笑:“老爺子最近身體還好?”
“還不錯,就是最近好象有點心事,我懷疑他在琢磨你。”連若菡一雙美目在夏想臉上轉來轉去,“我覺得他和你一老一少總是在打啞謎一樣,不是你敷衍他,就是他算計你,都是一家人了,有什麼話不能說到明處?”
一家人是不假,但都是政治人物,尤其是老爺子一生都在琢磨人算計人之中度過,讓他明着說話他還不會。而且說實話,夏想也自認和老爺子之間確實有隔閡,不僅僅是政治理念上的不同,還有爲人處世上的差距。
老爺子召他進京,讓他看望連若菡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肯定還是想對他耳提面命,敲打敲打。應該是老爺子已經看出了端倪,知道他的立場不是堅定地站在家族勢力的一邊。
頭疼呀,老爺子不好應付,而且現在還只是一個老爺子露面,等什麼時候吳才洋再對他不滿的時候,就事態嚴重了。
和連若菡一起吃完午飯,下午3點,夏想就和連若菡一起,來到了吳宅。
基本上吳家已經默認了夏想是吳家不能公開的女婿的事實,夏想和連若菡一起走進吳家大院的時候,忽然有了一個荒誕的想法,他和連若菡的事情,應該已經是不是秘密的秘密了,曹殊黧也早就接受了事實,曹永國卻好象從來沒有聽到一點風聲一樣,提也沒有提過此事。
其實夏想也能猜到,以岳父的層次不可能不知道真相,他不問不提,其實也是相當於默認了事實。岳父再怎麼着也是政治人物,見多了官場中人的污濁,估計就算對自己有意見,也多半還是認可自己的爲人。
吳才洋不在,吳才河也不在,只有老爺子一人在家,夏想也就暗舒了一口氣。他對吳才洋不是畏懼,是不願意面對他的一張冷臉。
連若菡很識趣地領着連夏上樓去玩,夏想就在書房陪老爺子說話。他見茶壺冒着熱氣,就提壺倒水:“京城還是比天澤市暖和一點,天澤市太冷了。”
“我看你就不冷,還精力過盛。”老爺子笑眯眯地說道,“開頭開得還算不錯,穩中有序,小步前進,比在郎市大有進步。但才慢走幾步,就想跑步前進了?”
夏想將茶送到老爺子手中:“茶要熱了纔好喝,等茶涼了再喝,一是沒有味道,二是容易拉肚子。”
“你喝熱茶我不反對,但不要泡錯了茶葉,我送你大紅袍你不喝,非要喝綠茶,冬天天冷,喝綠茶對身體不好。”老爺子接過茶,喝了一口,臉上還是掛着笑。
夏想清楚,老爺子還是借茶喻事,來暗示他的思想傾向有偏差了。
“天澤市的現狀不容樂觀,必須下大力氣才能打破僵局,才能促進經濟發展。”夏想就將話題引到了天澤上面,“扶持民企也是一次嘗試,成與不成先不說,至少也要努力一下。”
“天澤市不是一個適合創新的城市,你安穩呆上兩年,過渡一下多好,收收心,理順一下以後的思路,不要冒進。”老爺子一邊說,一邊推開窗戶,放進了冷風,“冬天的冷氣讓人頭腦清醒,天澤市冬天漫長,有一句話說得好——春種夏長,春收冬藏,就是想讓你藏鋒斂穎,你扶持民營企業的做法,有欠考慮。”
老爺子說話有時很含蓄,有時又很直接,全在語境的不同,主要也是他和夏想之間,有些事情已經挑明瞭,沒有必要再避諱了。
“僵局不打破,我天天韜光養晦,光芒是收斂了,說不定晦氣也養成了。”夏想開了個玩笑,“老爺子,您說以我現在的年齡,能不想大幹一番事業嗎?您當年和我一樣大的時候,肯定比我還志向遠大。”
“時代不同了,當年我是闖天下,要的就是一股拼勁,拼過去了,就成了,拼不過去,聽天由命。你現在不同,不必非要去賭,安穩地呆上兩年不也挺好?”老爺子親熱地拍了拍夏想的肩膀,“反正一樣向上邁步,再弄險就有點不划算了,做事情也要講究個風險指數。”
說來說去,還是勸夏想步子再謹慎一些,不要做費力不討好的事情。
“天澤市工業底子薄,基礎差,國企扶持不起來了,只能靠民企打開局面了。”夏想知道有必要向老爺子說明一下他的理念,太深的不好透露,但一些表面上的想法還是可以交流一下,“老爺子和我一樣,其實也是出身於平民百姓,一步步走到今天,雖然和普通百姓的層次有了天地之別,但有一句話說得好——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爲官者,不造福百姓,碌碌無爲,尸位素餐,還真不如一個掏糞工人能給社會創造價值。我的理想並不遠大,至少想在自己的能力範圍之內,能爲治下的百姓帶來實惠,帶來好處,也不枉百姓們叫我一聲市長!”
夏想的話很樸實,很動情,老爺子聽了也是微微動容。
不過隨後老爺子還是搖了搖頭:“天澤市落後幾十年了,不是一朝一夕能夠改變的,也不是憑藉你一個人的力量就能做成什麼,四家在天澤市都有利益訴求,你的政策會間接地損害到四家的利益,就算吳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其他幾家也不會讓你一直折騰的。萬一有什麼把柄被人抓住,捅了大婁子,連我也保不住你的時候,你還想做成什麼事情?怕是連帽子也丟了。”
老爺子借其他三家的利益來說事,其實還是在試探他在平民勢力和家族勢力之間的立場傾向,夏想知道,老爺子的口氣雖然溫和,但一直以來兩人之間還沒有太深地交流過,大部分都是淺嘗輒止,盡在不言中,今天都擺在了明面上,證明老爺子十分慎重地看待此事。
“還有一件事情……”老爺子本着背對着夏想,忽然就轉過了身子,一臉嚴肅,“有了吳家的支持,小夏,以後儘可能和宋朝度保持距離,因爲……我很不喜歡他!而且他很有可能會動一動。”
什麼?夏想吃驚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