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老嗎?我是老幹部處小陳。您有空嗎?我過一會兒來看看您。”陳宗輝說。
洪老說:“有空。你來吧。”
“鍾老嗎?我是老幹部處小陳。您有空嗎?我下午來看看您。”陳宗輝說。
鍾老說:“有空。你下午三點鐘來吧。”
陳宗輝騎車去找洪老。他給洪老買了一盤香蕉。洪老當過局長,比一般老幹部家要寬鬆、氣派。他先問洪老最近的身體情況,再說一些局裡沒有意義卻有意思的事情,然後就聽洪老回憶過去。洪老大部分都說過了,有的不止說過一遍,陳宗輝又耐心地聽一次,並且要做出第一次聽說的樣子,在恰當的時候放聲大笑,一次次鼓舞洪老。
“後來呢?”陳宗輝問。
洪老咳嗽着說:“後來?後來——”他想了想,接着說後來。他顯然是搭到了另外一件事情上,因爲這個“後來”和以前的“後來”不一樣。
陳宗輝等洪老說話的激情過去,小心地繞到分流的話題上。
“這一次要動真的。”陳宗輝看着自己的腳尖說。
洪老微微點點頭,目光停留在對面牆上的一幅字上。字是省裡最著名的書法家彭秋寫的狂草。本來是一個個獨立的方塊字,但狂草起來,筆筆相連、字字相關,即使分開,也是遙相呼應。整幅字粗粗細細,大大小小,錯落有致,每一個細微的地方都有道理,都有講究,都有韻味,就像閃電亮在烏雲上的瞬間凝固了。陳宗輝每次來,都努力辨認每一個字,到現在還是隻能連猜帶蒙地知道那是蘇東坡的《題西林壁》。
“這一次涉及的人員比較多。”陳宗輝看看洪老說。
洪老欠欠身子,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但目光還是沒有離開那幅字。他好像把每一個字的筆畫拆開了,手指在大腿上比畫,在緩處慢而有力,在急處快而沉着。手指在運作的時候,既像重如泰山,又像輕如鴻毛。最後一個字了,他的手指猛地一戳、一頓,再把手一甩,彷彿是扔掉了手中的如椽巨筆。然後,他癱坐在書法上,氣若游絲,似乎全身的力氣在一撇一捺中消耗殆盡。
“好!”陳宗輝讚歎說。他知道洪老在學書法,只是底子薄,字寫得像小學生的書法作業。副書記在背後曾經這樣評價洪老的字:
“很有童趣。”
“嗯?好,好。”洪老站起身,“好的,就這樣。”
陳宗輝一愣,跟着站起來。只要是思維正常的人,都會明白陳宗輝談分流的目的,但洪老就是不明白。洪老不是思維不正常,而是思維超常,是不肯明白。洪老先是及時地沉浸在書法中,讓人不敢驚動他,再及時地把他的讚歎理解成告別,一次見面沒有碰到一點實際問題就結束了。在官場混久的人,遇事首先臨危不懼,然後金蟬脫殼。他暗暗佩服洪老,也能理解洪老。洪老畢竟是退下來的人,講話不管用了,何況是面對下崗分流的大問題。
中午,陳宗輝給鍾老打了電話,說下午有事,改日再去看望。他不想讓上午的事再重複一遍。他必須好好地爲自己想一想。如果領導讓他去辦公室是爲了分流他,那麼,即使最後沒有能把他分流,他在局裡待着也沒有什麼意思。他辛辛苦苦地幹,還要被分流,那要怎樣幹才有前途?而且,如果局領導想體面地留住林和平,他卻不肯換部門,這就給領導出了難題,而一般人是絕對不肯給領導出難題的。他越想越覺得是這樣,越覺得是這樣他越興奮,因爲他變得前所未有的聰明瞭,複雜的事情也能理出頭緒了。但是,他越興奮,就越灰心喪氣,因爲越是如同他看透的這樣,結局越是對他不利。他就像一個發現自己得了不治之症的醫生,既對能發現病症而激動,又對清楚自己的結局而沮喪。
門口一暗,學生會副主席來了。
“陳老師。”副主席興奮地說。
陳宗輝很不情願地把副主席讓進來。他有些尷尬和惱火。總的來說,他對副主席沒有什麼好印象,上回和副主席多說幾句,是因爲惱恨主席,是一種策略。他覺得,如果副主席懂道理,應該先打個電話來預約,他至少有時間把辦公室收拾一下。同學們一定以爲他的工作十分重要,但他的辦公室實在不像重要部門的辦公室,辦公用具好像都是大家捐助的,格式不配套,顏色不統一。指揮家希望自己永遠以穿燕尾服的形象留在大家的心中,絕對不想讓大家看到自己有赤膊的時候。他在母校座談的時候穿的似乎是燕尾服,現在,他在辦公室好像是赤膊。
副主席坐下來,他臉上的表情告訴陳宗輝,他是把學長當成了朋友、師長、知音,他認爲他和陳宗輝之間沒有什麼隔閡。
陳宗輝心裡被副主席的表情弄得有些慚愧。他笑笑說:“什麼事情讓你這樣高興?”
“他沒有得逞。”副主席的手向遠方一指。
陳宗輝故意問:“他?誰啊?”
“還能有誰?”副主席把兩隻胳膊向後掛在椅背上。
陳宗輝想了想問:“怎麼回事?”
“自絕於人民。”副主席的手腳跟着敘述胡亂做着動作,“我們原先是有個計劃的。其實那個計劃也不能把他怎麼樣,主要是出出我們心裡的氣。我們還沒有行動,他就不行了。”
“爲什麼?”陳宗輝不由自主地追問。
副主席興奮地說:“他給馮主任送禮。馮主任把禮交到系裡了。”他又說:“不過,他也蠻可憐的。”
陳宗輝立即聯想到自己和班主任。馮勤生這一手很毒辣,明裡是表明自己廉潔,實際上是影射班主任收過禮。馮勤生爲了自己,把主席的一生都毀掉了。
“他一直在做夢,等學校分配呢。”副主席說。
陳宗輝突然就同情起主席來。人總是在別人無藥可救的時候同情別人。他能想象得出主席現在失魂落魄的情景,主席一定像一條斷了脊樑的癩皮狗——雖然他沒有見過癩皮狗是什麼樣子。他有些厭惡和憎恨副主席。副主席幸災樂禍,但渾身上下洋溢着青春氣息。他知道,在一般情況下,副主席找不到什麼好工作,故意笑着問:
“你的工作找到了嗎?”
“去年就定了,”副主席說,“去市委組織部。”
陳宗輝大吃一驚,“市委組織部?”
“我爸爸是省政府秘書長。”副主席輕描淡寫地說,“陳老師去年到市財政局,孟老師和學校就是找的我爸爸。”
陳宗輝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他原以爲自己在副主席面前是高貴的孔雀,氣宇軒昂,光彩照人,沒想到副主席輕而易舉就揭示了一個秘密,如同一個馴養師隨便就掀開了孔雀的尾巴,露出了孔雀醜陋的屁股。他一下子拿不準對副主席應該有什麼表情,就用手掌撐住下半張臉,眼睛從手指上方看着副主席,既不表明自己知道這些事,也不顯露自己對這些事一無所知。
“就那麼回事吧。”副主席聳聳肩說,“關鍵還是看自己,如果陳老師不行,我爸爸再幫忙也沒有用。”
陳宗輝似有深意地笑笑。
“我爸爸說過,是金子總會閃光的。”副主席說。陳宗輝輕輕咳嗽了一聲。
“我不像陳老師。我不想在仕途上有什麼發展。我進組織部,是先找個清閒的工作。等我把研究生文憑拿到手,我就離開組織部。”副主席說,“我高考沒有考好,但是我的外語很好,英語四級過了。我一直在聽研究生課程的課,明年就能參加英語六級考試。通過了,再通過論文答辯,我就是碩士,就能出去發展了。”
陳宗輝問:“機關不是在分流嗎?你怎麼還能進機關?”
“現在先改革的是政府部門,黨委系統推後一步。再說,兩三年之後,組織部分流,我已經走了。”副主席說。
陳宗輝問:“你爸爸同意你這樣做?”
“我爸爸不同意我從政。他同意我‘曲線救國’的計劃。”副主席說,“我爸爸原來是大學中文系最年輕的教授,現在還帶博士生。他這樣幫我,是因爲他從來沒有時間管我。”
副主席後來又說了一些他爸爸工作上的事情,看樣子他很崇拜他父親。陳宗輝沒有心思聽,卻又不得不裝出非常有興趣的樣子。他內心憤憤不平,如果沒有一個當官的爸爸,副主席有這樣瀟灑?別人找工作,要花九牛二虎的力氣,副主席不費吹灰之力;別人削尖了腦袋也進不了機關,副主席進出機關就像進出家門那樣容易。
“對了,陳老師,”副主席在出門的時候像想起了什麼,“我的對手已經留校了。是我幫的忙。”他惡作劇般笑了笑,“他求我幫忙,我當然要幫忙。這個時候只有我能幫他的忙。”
陳宗輝癱坐在椅子上,雖然他明白應該送送副主席。他研究了副主席的話。也許副主席聽到了市財政局的風聲,是來暗示可以幫他的忙,可是又不像,副主席好像只是來告訴他一件事,沒有什麼其他含義,否則不會那麼若無其事。但是,他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也許副主席城府很深呢?他順着這條思路想下去,甚至覺得他在市財政局不順利的原因在副主席,副主席想辦法讓他分流,今後回學校座談的就是副主席了。副主席的爸爸是官場上的,他哪怕只是看,也把官場上的一些手法學會了,他所謂的放棄仕途完全是騙人的鬼話。
“嘿嘿嘿嘿……”陳宗輝笑了笑。任何一個能把事情想到這一層次的人,都會笑的。
九
一束陽光斜射在白牆上,再折射到陳宗輝的臉上。他眯着眼睛,感到臉皮漸漸發燙。他的對面坐着局黨委副書記。
最近的消息是,市委書記突然找副書記談話,讓他在主持局新黨員“七一”宣誓之後,就退居二線當局巡視員。他本來是想幹到退休的,有些想不通,但市委書記說遵守組織紀律就當巡視員,要不然什麼職務也沒有,等待退休。他只好愉快地接受組織的決定。據說,市委書記在一週內找了市裡十二個部門臨近退休的領導。
副書記距離當巡視員還有兩個月時間。
“我要在你這裡放一張辦公桌了。”副書記自嘲地說。
陳宗輝看見副書記臉色灰暗。副書記就像一個氣球在變大的時候被戳了一針。氣球再大,也頂不住一根細針。他笑着說:“今後就可以多聽李書記的指教了。”
“指教?我能指教什麼呢?”副書記若有所思地說,“小陳啊,你還記得不記得,我說過要和你合作的事?”
陳宗輝的五臟六腑突然縮成一團。他怕副書記談寫文章的事,他已經沒有什麼必要和快退休的副書記合作了。他首先不是因爲勢利,而是因爲內心的憤怒。副書記在得意的時候不把他放在眼裡,現在失意了,就想到他了,就想到還有最後一個人可以利用。他一直以爲副書記把合作的事忘記了,或者只是當時的推托之詞,沒有想到副書記把它放在心上。高明的棋手在佈局階段投下一顆棋子,看起來漫不經心、毫無用處,實際上是要在關鍵時刻和某一顆棋子呼應,發揮作用。他不敢不答應副書記,面前的副書記還沒有退。他笑着說:“我隨時聽書記的指示。”
“我哪有什麼指示?我的指示是,你在適當的時候,把我寫到上面去。”副書記望着牆上的表格,笑着說。
陳宗輝看着副書記走出門。副書記的動作有些遲緩,腿不聽使喚似的。陳宗輝沒有想到,職務對一個人會那麼重要。對一個曾經有職務的人來說,職務就是精、氣、神,就是靈魂。他又不爭氣地同情起副書記來,同時,他又深深地悲哀:他即使祖墳冒青煙,恐怕也難當上比副書記更高的職務。如果是這樣,那在機關小心翼翼、誠惶誠恐幹什麼呢?和一個自由自在一生的人相比,在機關實在是得不償失。他在瞬間幾乎不想再幹下去了,可是,另外一個他又在瞬間冒出來問他:既然得不償失,爲什麼還有那麼多人往機關擠呢?爲什麼還有那麼多人在機關幹一輩子呢?可見在機關有非同尋常的妙處,只不過他還沒有體會到這種妙處。
電話鈴響了,打電話的是局長。陳宗輝緊張得要爆炸,局長從來沒有給他打過電話,他以爲是和他談分流的事。
局長問:“小陳嗎?你給省委組織部《陣地》投過稿吧?”
“是是是,是這樣的……”陳宗輝又是一陣痙攣似的緊張,以爲局長對只掛副書記的名不開心。
局長說:“李書記待會兒和你談。”
陳宗輝抓着聽筒,還沒有來得及想,副書記急匆匆走來了。副書記說,省委副書記看了《陣地》的清樣後,覺得陳宗輝的文章有血有肉,對新時期如何做好老幹部工作有指導意義,決定到市財政局來視察。
“明天市老幹部局來人瞭解情況,”副書記說,“我們先議一議。下午下班前局長來聽我們的意見。”
陳宗輝驚魂未定,說:“李書記,你說你說。”
“我先說說,你再寫個稿子。”副書記說。他眯着眼睛想了想說:“你看是不是這樣。”他等陳宗輝準備好紙筆,再說自己的想法。他的話題在老幹部工作上停留了不到一分鐘,就開始離題。一個小時過去後,他說到了1954年震驚全國的一樁市銀行殺人搶劫案上,他曾被公安機關訊問過,因爲他那天從銀行門前走過一次。
“那真是人海戰術,一個一個排查。”副書記說。
陳宗輝忍住性子問:“最後呢?”
副書記笑着說:“最後?案子到今天也沒有破!”他好像一點也沒有發現離題,站起來邊向外走邊說:“我就說這些,你先拉個稿子。”
副書記把驢脣不對馬嘴的話當做了指示。陳宗輝不僅對副書記的做法不滿,而且十分氣憤——離下班已經沒有多少時間,局長還要等着聽彙報,這個時候就像總攻開始之前,時間就是生命。他轉動手中的筆,因爲氣憤而找不到頭緒。他沉靜一些後又不得不佩服副書記。副書記已經向他說過了,至於說什麼,那是另外一回事,這是領導技巧;副書記的話驢脣不對馬嘴,可是心安理得,這是領導藝術。他寫那篇文章時幾乎是無中生有,好在後來他有了具體做法。他在那篇文章的基礎上進行加工。下班前,局長讓他去辦公室,副書記、局辦公室主任、局裡的三大筆桿子都到了。另外還有四個有模有樣的人,局長介紹說他們是省委辦公廳和市委辦公廳的。
經過半個月的精心準備,省委副書記到市財政局視察了。計劃是視察一個上午,先聽彙報,再到一些老幹部家看看。這些天一直陰雨,大家心情很沉重,擔心省委副書記的情緒受影響。視察的這一天早晨卻陽光燦爛,而且還有陰雨後的涼爽,但情況突然發生變化,省委書記感冒發高燒,省委副書記要在上午十點半代替書記接見外省的一個考察團,他視察的內容只能壓縮。省委辦公廳通知說直接到老幹部家看看,原準備看四家的,改成看兩家,彙報在看中穿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