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將魏天國那封信打開以後,卻見是三柳縣後丁莊年輕女村官周玲玲寫來的,措辭非常尖銳地指出,後丁莊周邊的農藥廠嚴重污染了該村的地下水,已經造成該村兩年裡死了九個癌症病人。爲什麼患病如此集中?爲什麼患的都是癌症?周玲玲直言不諱地說,她偷着從村裡的井水裡取樣去陂陽市水檢部門化驗,結果發現水裡“PH值、臭和味、硝酸鹽氮、揮發酚、硫化物均不達標”云云。寫信的時間是在半年前。
一個基層幹部的來信竟在半年後纔開始研究解決,這還是被重視的結果,那麼,魏天國作爲省委書記,是不是反應有些遲鈍了?恰如藍佩瑾所說,像恐龍一樣?陳舜堯對魏天國一向是很尊重的,但在這件事上他對魏天國有些反感。須知,後丁莊已經死了九個人。如果已經死了九個人還是不能讓人着起急來,說明你也忒麻木了,甚至讓人懷疑你的最基本的道德底線——人道主義立場了。
與藍佩瑾的關係問題暫且擱置一下不談,先說這個周玲玲反映的後丁莊的問題,自己剛要着手解決,驀然間就來了調令,簡直沒給自己留出時間和餘地。對周玲玲所做的表態如何兌現?而且——陳舜堯突然打了一個冷戰:前天晚上他剛跟馬戰勝在半島咖啡廳說完後丁莊的事,寧海倫立馬就對自己提出離婚。是巧合還是有備而來?很顯然,因爲寧海倫是農藥廠董事長,在使手段阻止自己解決農藥廠污染問題;而阻止的手段就是拿離婚要挾,因爲只要離婚,陳舜堯就要降職,將沒有資格再處理後丁莊的問題。而現在把自己調離陂陽市僅僅是一次警告和提示!
事情太玄妙了,太讓人匪夷所思了,或者說,寧海倫活動能量太大了!陳舜堯非常擔心,他周圍的人說不定都被寧海倫在這幾年裡一一拿下了。而那馬戰勝只是衆多被拿下的人之一。
陳舜堯決定一步步推着走。舍此他也沒有別的辦法。三天後他將去省裡報到,在沒走之前的三天裡他必須對後丁莊的問題有所交代,或說有根本上的扭轉。因爲農藥廠是他當初批准設在後丁莊的,他不能讓歷史記下他作孽的一筆,他應該知錯就改,儘早糾正。他已經想好另外的方針,即,如果農藥廠搬走,就搬到三柳縣疊翠山的山腳下,那裡路途遠了一些,但距離老百姓的居住地卻遠了很多,污染帶來的危害就少了很多;假如農藥廠不搬走,那就在後丁莊建一個污水處理廠。問題是建污水處理廠的前期投入很大,後期的資金消耗也很大,只怕實現不了,因爲陂陽市是窮市,而三柳縣是貧困縣。建污水處理廠對他們來講有些奢侈了。
他要首先和藍佩瑜接觸。於是,他在陂陽市的一家三星飯店一個叫“生不帶來”的單間叫來了藍佩瑜。誰知,藍佩瑜還把三柳縣的縣長馬金山,農藥廠的法人代表、廠長郭家明,後丁莊的村主任丁家龍以及助理周玲玲也一同叫來了。也許這是縣裡的辦事風格,喜歡當面鑼對面鼓。也罷,“現場辦公”,省得我還得挨個和他們打招呼。陳舜堯只是不停地觀察周玲玲,他擔心周玲玲是被綁架來的,但周玲玲雖然有些膽怯,卻一直在微笑,笑得很自然,看不出有被迫的跡象。六個人便在酒過三巡以後開始談後丁莊的問題。
藍佩瑜咳了一聲,說:“說正題之前我先扯點閒篇,酒桌麼,總要有人活躍氣氛。否則,我這個縣委書記還真不夠格——我說幾句當下時髦的哲理。鋸子的定義:伶牙俐齒,專做離間行爲;氣球的定義:只要被人一吹,便飄飄然了;鐘錶的定義:可以回到起點,卻已不是昨天;核桃的定義:沒有華麗的外表,卻有充實的大腦;指南針的定義:思想穩定,東西再好也不被誘惑;花瓶的定義:外表再漂亮,也掩不住內心的空虛……”
藍佩瑜還要接着往下說,陳舜堯急忙做了“打住”的手勢,藍佩瑜便微微一笑住了口。馬金山和丁家龍誇獎藍佩瑜的記憶力真好,郭家明便說縣委書記說話句句真理,一句頂一萬句。幾個人發自內心地一陣巴掌拍得山響。陳舜堯卻感覺藍佩瑜話裡話外說的就是自己和藍佩瑜以及寧海倫三個人。像定義,更像畫像。藍佩瑜止住馬金山的掌聲,說:“後丁莊的主任助理一直眯着不說話,怎麼着,只看熱鬧啊?”
瑟縮着兩肩躲在一旁幹看着的周玲玲此時一下子就把臉孔漲得通紅,嘴裡訥訥着說不出話來。坐在她旁邊的馬金山便用臂肘碰她一下,說:“周助理,來兩句,別露怯,這種場合以後多着呢,露怯可不行!”
女人與女人既是天生的盟友,也是天生的敵人。此時藍佩瑜就插話了:“小姑娘可能不會說,我來替她說兩句——”藍佩瑜剛要開口,周玲玲卻突然說話了:“我說,我會說!我們在大學裡經常說。我多了不說,只說十個。”
大家便“轟”一聲發出鬨笑,好傢伙,要麼只聽不說,要麼一說就是十個!郭家明便從手包裡掏出一沓錢來,約莫十來張,也就是說,一千來塊錢,“啪”的一聲,拍在桌子上。馬金山道:“怎麼?你想獎勵小姑娘?”
郭家明道:“沒錯,說一個一百塊錢。我知道後丁莊人的生活是不富裕的。”
藍佩瑜道:“老郭,你別在小姑娘面前得瑟行不行?怕別人不知道你有錢?”
郭家明道:“年輕人是祖國的未來,對年輕人就得多鼓勵,你們說對不對?”
一直緊抿着嘴脣的周玲玲,突然就開口了:“一、樹葉得勢時趾高氣揚,失意時威風掃地;二、歷史的標點全是問號,歷史的幕後全是驚歎號;三、官廉首要的是不貪、不腐、不昏,民廉首要的是不賄、不媚、不借官光、不趨炎附勢;四、一官之廉,十吏效之,百民隨之;一官之腐,百吏必從之,千民必附之;五、飯桌上批孩子,大人傷神,孩子傷胃,全家傷心;六、年輕人以爲教育可以取代經驗,年長者以爲經驗可以取代教育;七、學習不能超前,更不能速成,否則,孩子無童年,青年無青春,中年無樂趣,老年無安閒;八、打開賬本,滿篇是人吃;九、牛皮越吹越大,本事越來越少;脾氣越來越大,才氣越來越少;膽量越來越大,度量越來越少;玩勁越來越大,幹勁越來越少;權力越來越大,威信越來越小;架子越來越大,人格越來越小;十、通常誇一個女人,說她漂亮;如果不漂亮,可以誇她很有氣質;如果既不漂亮,又沒有氣質,可以誇她善良;如果都沒有,就誇她健康。”
周玲玲在說着這些的時候,注意到了,人們起初的表情非常不自然,繼而有些氣憤,接下來是釋然,幾乎隨着她的話語走了一個情感彎路。沒錯,她先是說的官員,後面才說老百姓。大家驀然間便給周玲玲鼓起掌來。馬金山說:“小姑娘還真有兩下子,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呀!”說完把身邊的手包取了過來,拉開拉鎖,從裡面拿出一支精緻的錄音筆,說:“今天周玲玲的格言讓我耳目一新,來,繼續說,讓我剛買的錄音筆也試試新!”
沒有人相信大縣長會自己買什麼錄音筆,但也沒人計較馬金山的話,他願意怎麼說,只管說就是。於是郭家明就立馬攛掇周玲玲趕緊說,而且再次掏錢。但藍佩瑜潑冷水說周玲玲不可能記住那麼多,別難爲人家小姑娘了。此時陳舜堯只能出面阻攔,不能讓這次研究農藥廠問題的大方向跑了偏。就說:“藍書記,我不反對你在三柳縣推行‘新格言’,但今天咱們的話題是農藥廠問題對不對?”
周玲玲此時悄悄將那沓錢推給了郭家明。郭家明也沒客氣,悄悄收了。也就是說,他剛纔說的話是不算數的。當然了,如果周玲玲貪財悄悄拿走,郭家明也會聽之任之。但周玲玲根本不是那樣的人。
看上去一直有些膽怯的周玲玲突然開口說起這樣的話來:“今天我本來不該參加這樣的宴會,因爲我沒有這個心情,是藍佩瑜書記打電話硬拉我來的。但既然來了,我也不想白來,就對各位領導表達一下我的所思所想,也就是後丁莊農藥廠的事,我想斗膽問一句:能不能把廠子遷出後丁莊?”
馬金山擺弄着鋼筆錄音機,說:“周助理,我早就看出你不是一般的小姑娘,你很有頭腦,很愛思考。問題是,把農藥廠遷走總得有過硬的理由吧?”
周玲玲掃視了大家一眼,紅着臉說:“後丁莊這兩年已經死了九個癌症病人,莊稼地裡出現了三條腿的蛤蟆,養魚塘裡出現了長着犄角的魚……你們說,這都是因爲什麼?”
人們一下子又噤了聲。大家面面相覷,無言以對。此時馬金山把臉轉向丁家龍,虎視眈眈道:“丁主任,你是後丁莊的當家人,周助理說得對嗎?”
丁家龍驀然間也漲紅了臉,支支吾吾地半天說不出話,但在大家的衆目睽睽之下又不得不說,便爭辯道:“前丁莊以前也出現過癌症病人,也出現過三條腿的蛤蟆,沒什麼稀奇。”
馬金山再次眯細了眼睛,斜睨着丁家龍道:“丁主任你甭顧左右而言他,你就說句痛快話——後丁莊究竟有沒有這些怪異現象?”
丁家龍的臉漲得更紅了,急忙開口道:“沒有!絕對沒有!我在後丁莊生活了四十多年,不僅沒見過,連聽說都沒聽說過!”
馬金山便把臉孔轉向周玲玲,蔑視地說:“小姑娘,我是信你這個年輕助理的話,還是信丁家龍這個老主任的話?”
周玲玲此時便詫異地看着丁家龍,暗想你丁主任怎麼能胳膊肘子往外拐呢?後丁莊是怎麼回事難道你不比我清楚嗎?藍佩瑜此時插話說:“眼見爲實,耳聽爲虛,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周助理想必是剛剛做村官,對村裡的事情還不太摸門兒。沒關係,來日方長,來日方長!”
這等於爲此次爭論定了調子。大家便再一次舉起酒杯,互相碰杯。而周玲玲實在坐不下去了,她把眼前的酒杯往身邊的丁家龍面前一推,站起身來就走出了“生不帶來”的單間。大家看看周玲玲的背影,又看看藍佩瑜的表情,在猜度應該採取什麼態度。如果藍佩瑜發話把周玲玲追回來,立馬就會有人跑出去追。但問題是藍佩瑜根本沒有要挽留周玲玲的意思,只是呵呵笑着繼續與大家碰杯。她此時心裡想的是什麼,誰都猜不透。陳舜堯沒有舉杯,而是冷冷地看了藍佩瑜一眼,便兀自起身追出屋子。身後馬金山等人叫道:“陳市長,您甭跑了,讓她走吧!”陳舜堯連理都沒理。
當陳舜堯走到街上,立即發現周玲玲正一個人站在慘白的節能路燈下,摟着電杆。他快步走到跟前,問:“小周,你怎麼了?”周玲玲只說了一句:“陳市長你走吧——”便兩眼一閉向身後栽倒下去。陳舜堯眼疾手快,一把抄住了周玲玲的胳膊,然後抱住她問:“周玲玲,小周,你怎麼了?”
周玲玲渾身軟得像棉花團,沒有一點知覺。陳舜堯趕緊把她抱進飯店,讓她安坐在椅子上,然後給秘書小劉打手機,讓小劉帶着120一起來,說周玲玲昏倒在三星飯店門口了。打完手機,陳舜堯猛地發現,在周玲玲歪着的腦袋的一側,脖子上有一道勒痕,那是粗麻繩留下的勒痕,白淨的皮膚上已見紫紅的血印。一個不祥的念頭閃了出來:周玲玲曾經或者剛剛遭過不測!
很顯然,在酒桌上週玲玲抵抗着來自各方面的壓力,冒着生命危險談出了自己的心裡話。多麼可敬的姑娘!陳舜堯緊緊摟住周玲玲的肩膀,擔心她會隨時摔倒。一隻手掬起了周玲玲的手腕,摸她的脈搏,感覺除了有些微弱,倒沒有異常。
而他一擡頭,卻見藍佩瑜、馬金山、丁家龍和郭家明四個人正站在樓梯口,虎視眈眈地看着他和周玲玲。他們止住腳步沒有往樓下走,顯然在觀察陳舜堯會不會對周玲玲做一點親暱舉動,或者說在等待着陳舜堯做這樣的舉動。當陳舜堯發現他們以後,立即在心裡產生一種敵對情緒:他們肯定企圖把自己和周玲玲的關係引上歧途,以此消磨掉陳舜堯意欲解決農藥廠的決心。他不覺怒從心頭起,便厲聲叫道:“藍佩瑜你趕緊過來,其他人都給我滾!”
藍佩瑜乖乖走下樓來,站在陳舜堯身邊,其他人則灰頭土臉地悄悄從陳舜堯身旁溜了出去。
“藍佩瑜,我見過很多對老百姓生活困難表現麻木的幹部,但還沒見過你這麼麻木的幹部!”陳舜堯一字一頓地訓斥。
“你甭說沒用的。我見過很多色膽包天的幹部,也沒見過你這麼色膽包天的幹部,竟然當着我們大夥的面摟一個姑娘!”藍佩瑜輕蔑地眯起眼睛,爲了給陳舜堯留面子,儘可能把聲音壓得很低。
“周玲玲昏倒在外面馬路上,你們知道嗎?”陳舜堯仍然聲色俱厲。
“昏倒?爲什麼昏倒?難道是空腹喝酒喝的?”
“虧你是個女幹部,怎麼現如今腦子裡只有酒呢?你看周玲玲的脖子!”陳舜堯輕輕扳住周玲玲的腦袋,讓藍佩瑜看周玲玲的脖子。藍佩瑜一下子就瞪大了眼睛。
此時,門外傳來一聲汽車剎車的聲音,秘書小劉帶120救護車來了,和醫生一起蜂擁着跑進了飯店。陳舜堯急忙指揮他們將周玲玲擡走,他囑咐小劉說:“你一定要緊緊盯住周玲玲,一步也不要離開,有人要加害她。記住!”
小劉連連點頭,扶着周玲玲的擔架跟着出去了。陳舜堯招呼藍佩瑜坐在大廳一角的椅子上,招手找服務員要了一壺茶,給兩個人都斟上。說:“藍佩瑜,你現在的表現實在讓我大跌眼鏡,我一直以爲你是個清高自傲、潔身自好的女人。”
藍佩瑜呷了一口茶道:“你甭說沒用的。你還想讓我像過去那個青澀的小姑娘那樣?我怎麼生存?我老實告訴你,寧海倫用農藥廠的利潤在支撐着你女兒和老領導的孫女在美國哈佛的費用。寧海倫作爲繼母已經做得仁至義盡。你把農藥廠遷走,短時間之內就沒有利潤,讓寧海倫怎麼辦?現如今市場競爭非常殘酷,後丁莊農藥廠舉步維艱,這個情況你知道嗎?還有,昨天,寧海倫花高價從一個偵探手裡買走了一套你和我妹妹在飛機上親暱的合影,而且,連那臺便攜式兩千萬像素的數碼相機也一起買了下來。爲的是斷了那個偵探對你的潛在威脅。你還嫌寧海倫不讓你上牀,打算離婚。好啊,離吧。我愛你,隨時都會嫁給你,但我沒有寧海倫那個本事給你女兒弄錢。你女兒唸的是哈佛,一年下來沒有三四十萬人民幣根本不行。再說還有老領導的孫女……”
藍佩瑜接下來還說了什麼,陳舜堯已經聽不進去了,他此時腦子裡迴響着藍佩瑾的話:“不行的話就撤兵吧,就算我在飛機上的話是瞎說。”他在心裡不停地畫着一個大大的問號:難道後丁莊的問題真的不能解決嗎?
巖波,原名李重遠,天津作協會員,曾出版長篇小說《女市委書記的男秘書》《副省長女秘書》和《暗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