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卓
心思朝哪使,夢就往哪兒靠,要不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呢。不久前,羅思德做了一個夢,有關拔牙的夢。事後他覺得這個夢好玩,就給這個夢起了個名字——拔牙夢!
一
在能源局機關大樓裡,一般幹部管離職回家賦閒的處級以上(含正副處級)領導,不叫離休或退休,而是統稱拔牙,這就像在與能源局齊名的物資局裡,領導佔了女下屬的便宜,人們不說領導把女下屬睡了、辦了、整了、搞了、做了,或是拿下了什麼的,而是說領導把女下屬崩了。崩,這個字很詭譎,具有特定環境中的特定引申含意,帶有根深蒂固的本企業文化背景,局外人聽着二乎,那是自然的。至於說在能源局機關大樓裡,爲什麼要用拔牙這個詞來替換離退休,這層窗戶紙,從一開始就給各色人的指頭捅得稀爛稀爛的了,這會兒想找到正版的說法,怕是不大容易了。
不過也正是因爲拔牙的替代意思隱晦,彎曲,說法五花八門,一直不攏,纔會使得拔牙這個詞所閃爍出的詭秘色彩始終在能源局機關大樓裡有增無減,留給一般幹部心照不宣的升級空間也是越來越大了。而那些有資格享受拔牙這一稱呼的領導們,也早就拿豆包不當乾糧,見怪不怪了,沒心情再像一開始那樣,動不動就在一般幹部身上敲敲打打地找碴兒,平衡他們不平衡的心態了,現在領導們也隨大流了,也把離退休替換成了拔牙。
天氣剛剛轉暖,羅思德就從能源局政策研究室主任的位置上退下來,也就是說他拔牙了。
拔牙的日子單調、冷清,不好過,這都是擱在嘴邊上的事實,尤其像羅思德這樣吃了幾十年政工飯的人,拔牙後嘴上的能耐和腦子裡的課題都交公了,落個兩手空空,難招人待見,鬱悶中身心容易出毛病,甚至是跟老命過不去的大毛病。爲了能把逼真的拔牙心態提前感受幾個來回,讓那種被人冷落被人小瞧,被幹巴日子捏掐的滋味浸一浸大腦和心臟,這樣等到身份從主任置換成拔牙幹部後,不至於在自己吆喝自己的生活裡煩躁、抓瞎,羅思德在拔牙前半年就有了演習動作,他時常在一些人臉上,或是某一件具體事上,故意顛倒黑白沒事弄事,整出一些麻煩來找點虧吃,抓點罪受,從人爲製造出來的仿真苦悶和失落中,感受一下模擬拔牙心態的承受能力。
心思朝哪使,夢就往哪兒靠,要不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呢。不久前,羅思德做了一個夢,有關拔牙的夢。事後他覺得這個夢好玩,就給這個夢起了個名字——拔牙夢!
有一天,羅思德坐着烏黑鋥亮的奧迪來到能源局職工醫院牙科看病,一個長相沒啥特點的中年女大夫接了診。
女大夫問,哪有毛病?
羅思德擰着脖子,偏着臉,張開嘴,用右手食指朝裡一捅道,蟲牙!
女大夫往前湊了湊,端詳了他好一會兒,拖着長音問,你是局裡的羅主任吧?
對對,我是羅主任,羅思德。羅思德說,臉色很是受用。
女大夫點點頭,往下並沒有拿好聽的話把羅思德忽悠起來,羅思德受用的臉上生出了幾許失望。
女大夫把羅思德的頭端正,俯下身來,目光伸進他的口腔,緊接着就說,不能補了,拔牙吧羅主任。
拔牙?一臉驚駭的羅思德,說着就要從椅子上起來。
女大夫二話不說,幾把就將他先前的樣子,再次擺弄出來。
羅思德仰着臉,喘着大氣,十分委屈地跟女大夫理論,我還不到法定退休的日子呢,細算一下,至少還有十四天半的時間,憑什麼現在就要拔我的牙?我向組織保證,我羅思德一沒改戶口,二沒僞造學歷,三沒塗改簡歷,四沒誇大業績。
女大夫對他這番話不感興趣,用手裡的拔牙鉗子指着他的鼻頭說,少囉唆,這是愛護你,知道嗎?
什麼?愛護我?羅思德聽愣了,像是身上的神經都擰麻花了。
女大夫指着他不服氣的嘴,換了語調說,你看你這些牙,過去吃山珍海味,吃得太狠了,瘋過頭了,都成什麼樣子了,再不拔掉你會得口腔癌的,羅主任!
你逗我玩呢吧?我那個部門,沒多大油水,在機關大樓裡就算是清水衙門了。平時人家吃肉,我們大不了跟着喝口湯。羅思德說,心虛地看着女大夫。
湯裡有胎粉、虎鞭、龍骨、鹿茸、鯨翅、龜裙、人蔘、天麻、枸杞、桂圓、紅棗、果根、地銀、花芝、金頭、粉針,中華大補湯啊,羅主任,你們比那些吃肉的人更邪乎!女大夫嫉妒地說。
冤枉啊!羅思德手腳朝上,大聲嚷嚷道,這不成了人家偷驢,我羅思德拔橛子?
女大夫一揮手,乾淨利落地說,少廢話!拔吧,早拔一天,多活一年。說,想早死還是怎麼着?
你是說……全拔光?羅思德出了一身冷汗。
斬草除根,治病救人,一顆不剩。女大夫搖頭晃腦。
羅思德一看退路後面是懸崖,眼神立時就挺不起來了,身子一軟,有氣無力地說,大夫,拔一顆行不?意思一下就得了。
那哪行。女大夫態度鐵定。
羅思德要死不活地哼哼了幾聲。
我們月底拿獎金,全憑拔了多少顆牙,尤其是你們這些處級領導的牙,那可是比一般幹部的牙值錢,拔一顆,獎勵一百塊錢呢。女大夫說,口氣因錢而軟了一些。
羅思德咬了一下牙,翻着眼皮問,一般幹部什麼價錢?
女大夫說,拔一顆,他給一百的話,我們找他五十,我們絕不亂收費。
羅思德咂咂嘴,眨眨眼,又問,那局級領導的牙呢,你們拔一顆多少錢?
女大夫一下子就沉了臉,帶着怨氣道,這我就說不到譜上了,局級領導的牙,我們摸不到,娘西皮的全由院領導來拔,不過那些人的牙,肯定比你們這些處級領導的牙值錢,這一點不會錯。
羅思德掙扎着又要從椅子上起來,女大夫就發脾氣了,手裡的小鉗子在他腦門上敲了一下,疼得羅思德直咧嘴。
你們這些烏鴉,我要去告你們!羅思德挺着脖子抗議。
黑吃黑,沒人追。女大夫說,臉上的肌肉一繃,一隻手的手腕翻轉了一下,就把羅思德的嘴巴捏開。
一團熱烘烘的消化食物的氣味混在一串嗚嗚聲中,從張開的嘴巴里滾出來。
女大夫嫌味,頭急忙歪了一下。
羅思德還在沒命地嗚嗚,好像還踢了女大夫一腳。
女大夫不再跟他扯閒篇了,用另一隻手拿來注射器,一針就扎到了羅思德亂動的舌頭上,推光藥水道,好了,沒事了,你這就會安靜的羅主任。
果然,不大工夫,羅思德的神志就給麻藥吃淨了,躺在椅子上一動不動了。
夢到這個步驟,羅思德醒了。
時值半夜,屋內屋外黑成一片,羅思德手捂胸口,往回一倒剛纔的夢,就覺得腮幫子陣陣發酸,還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不敢大動,生怕驚醒了身旁的老伴,只是輕輕磨了幾下牙,感到該在的牙,都還在嘴裡,這才鬆了一口氣,掀開被子,挪出雙腿,躡手躡腳下了牀去衛生間放了一泡尿水……羅思德在現實生活中最後一次預演拔牙心態,是在他拔牙前兩個星期,那天政策研究室全體人員去溪水灣酒樓聚餐。
溪水灣酒樓是一家中檔水平的酒樓,坐落在能源局機關大樓對面。這些年來,局機關裡的一些中層領導,但凡張羅沒有局領導參加的吃吃喝喝時,都願意往溪水灣酒樓甩步子,省些腳力是個圖頭,再一個便當,就是不必吃一把利索一回,等飯單子簽到了一定數額,溪水灣那個會說話會來事的中年女老闆,自然會揣着一大摞簽單,還有優惠卡、某某超市代金券什麼的找上門來,樓上樓下溜溜一轉,手裡的簽單就都換成了支票。
那天聚餐的氣氛說來還行,酒桌上沒什麼怪味,大家都故意不提羅思德要拔牙的事,儘量找樂和的話題說,而羅思德也沒有拿這個場子借酒撒瘋,大家哼什麼曲他就唱什麼調,時不時還裝傻充愣地跟大家扯把蛋,整個兒不拿自己當在位領導的架勢,他甚至還給大家唸了手機上的一個段子,說的是領導講話的藝術:
對下級講話:我強調幾點;對同級講話:我補充幾點;對領導講話:我體會幾點;對小秘講話:今晚幾點?
那一刻,酒桌上的臉都給逗鬆動了,有人就着熱乎勁說,沒想到羅主任也操練時尚段子,更有好事的人,趁機嬉皮笑臉地問羅思德今晚幾點?羅思德對這種緊貼皮肉的撓癢話並不躲閃,笑眯眯真有那麼回事似的對人家說這是,哪能掛在嘴邊上。
鬧哄哄的聚餐結束後,一胖一瘦兩個中年女人張羅打包。
羅思德的目光往桌上一攤,看見那盤香酥蟹,已是吃得光剩下殼兒爪子了,沒人待見,就招呼女服務員,指着香酥蟹說,小黃啊,這個,把這個蟹子,也給她們打了。
小黃遲疑了一下,剛要端盤子,胖女人的臉色就不善了,揮手對小黃道,哎哎哎,丫頭,你什麼眼神,那個蟹還能打嗎?
瘦女人插進來幫腔,她居然把胖女人話裡指東道西那點東西,全都挑到了舌尖上。
瘦女人說,羅主任,看你挺愛吃這個蟹的,這個包你打了吧,反正以後我們有的是機會打包,而你就不行了。
有幾個人一聽瘦女人話裡冒出了火星子,就緊着穿戴好,匆忙離開現場,生怕一會兒燃起火來沒處躲藏。而剛纔在酒桌上一直擡着舉着羅思德的副主任,這會兒也不在包間裡了,去向不明。
這場面要是擱在一兩年前,羅思德的倆耳朵逮着如此抓撓臉面的風涼話,就算不在嘴上哧哧啦啦放電擊你,也會給你一些冷呵呵的臉色看(當然了,這要是在一兩年前,胖女人和瘦女人也未必是今天這個樣子)。
可是今天,羅思德沒有感覺到臉面受損,心裡也沒有一把剪刀在不停地幹活,他意識到自己這是在拔牙路上,再一次跳過了坑兒,躲過了坎兒,也就是說又一次在自找苦吃中,經受住了敲打,拔牙的感覺,越來越逼真了。
尤其是瘦女人陰陽怪氣的態度,更是讓羅思德在他拔牙前,找到了某種徹底結束某件往事的輕鬆。
過去羅思德與這個瘦女人,差一點兒有一腿。
那年夏天,羅思德召集下屬二級單位三十幾個黨羣幹部去銀角山開研討會。會議開到第三天,晚上九點多鐘,瘦女人來到羅思德房間說明天登山的事。
瘦女人中等個頭,圓圓臉,兩條細眉一看就是紋出來的,與皮肉的關係看着不和諧,活氣出不來。倒是她的那張嘴,因右嘴角上生着一顆豆大的黑痣,而意外顯出了另類的別緻,進而會讓人感覺到,其實她的兩片薄脣很柔韌,她的薄脣應該是她這張臉盤上的代表作,最能體現出她的少婦韻味。
沒用多長時間,正事就說到了尾聲,羅思德見瘦女人沒有馬上離開的意思,就給她泡了一杯茶。閒話磨牙過程中,情緒起伏不定的羅思德,猛然發現瘦女人的肩頭上,露出了刺眼的紅色文胸帶子,搞得他肚子裡的那顆心,嗵嗵地跳高兒,想吃一回瘦女人豆腐的,充了氣似的升騰起來。
羅思德直着兩眼,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像收拾自身衣物那樣,整理了一下繞在瘦女人肩頭上的紅色文胸帶。
羅思德這一毫無鋪墊的舉動,讓瘦女人略微驚了一下,臉色漸漸泛紅,薄脣上繃着勁。
羅思德的手,就這樣焊在了瘦女人的肩頭上。
瘦女人的薄脣蠕動了幾下,然後她擡起手,往後一背,就抓住了羅思德的手。
牀就在眼前,只要上去,身子裡的就可以賣掉了。
不過羅思德並沒有再進一步主動,這是因爲他想到了進一步主動是個原則問題,如果是瘦女人進一步主動,那今天的事,高低都會有個相應的保險係數,日後瘦女人萬一要拿這事搭橋過河,自己就不至於兩眼一抹黑找不到退路。如果要是自己進一步主動,那麼日後擺弄這件事的主動權,就不好落到自己的手裡了,就算遇到麻煩時可以耍賴,怕也難佔上風。想我羅思德畢竟不是靠耍賴幹到正處級的,所以說耍賴這種事,對自己來說具有操作與技術上的雙重難度,尤其是身處困境時要想耍出點水平來,那可真是件想來容易做來難的事,所以說自己要想耍出以假亂真的賴,最好是依據一個可靠的真實背景,不然的話,底氣怎麼也提不上來。
除此之外,羅思德留一手的另一個顧慮在於,瘦女人是自己的部下,在上牀這個事上,自己要是過於猴急、過於原始、過於貪婪,顯得掉價不說,也有損領導形象。牀上那點事,就算是人家白給,自己也不可一口吞吃下去,怎麼着也得端個半推半就的架子整點景。
有些事,尤其是一些不明不白的越軌事,但凡想到了因果,那就要按着因果關係的走向伸胳膊甩腿,因爲只有這樣,纔有可能把行動的風險係數降到最低。當婊子立牌坊,沒什麼不好,那說明有自我保護意識。當婊子立牌坊是一種生存技巧。
羅思德的心理素質,在這樣一個特殊環境裡還是蠻過硬的,他心裡再急再熱,臉上也不會熱氣騰騰,愣是把撂倒瘦女人的,轉換成了不動聲色的耐心等待。
而瘦女人,雖說哼哼哧哧已經營造出了摟摟抱抱的上牀氣氛,但她已經開始膨脹的身子,卻也像羅思德的身子一樣故意退守,看來她是不打算主動牽引羅思德的身子入戲。
瘦女人這麼違背意願地扛着,可能是覺得自己在被動中讓羅思德剝開更好,那樣的話,身子綻放起來想必更舒服更有女人味。
瘦女人現在渴望羅思德對她發動總攻,省略一些過程也沒關係。
羅思德大概是意識到了瘦女人先下手的可能性不大了,就主動往回撤,從瘦女人肩上抽回潮嘰嘰的手,說,你啊,雖說瘦,但是你的肌肉不錯,很有彈性,看來你平時很注意體育鍛煉。
瘦女人見他一轉眼又領導的口氣了,眼神涌動了一下,長喘了一口氣,抖抖還有羅思德體溫的肩頭,話裡有話地說,打球、跑步、戶外鍛鍊不缺,缺只缺室內活動,羅主任。
望着瘦女人情調悠悠的雙眼,羅思德呵呵一笑,揮着手含含糊糊地說,多鍛鍊鍛鍊好。
瘦女人斜眼看了一眼還露在外面的紅色文胸帶,用添油加醋的聲調說,老薑,不是更那個嘛,羅主任。
看得出,此時瘦女人並不甘心,她還有期待,只要羅思德好歹把膽子放開一點,他就能把瘦女人從頭到腳收穫了。
然而羅思德卻是突然一轉話題,道,對了,明天登山時,務必要強調一下防火問題,這可不是個小問題,大意不得啊。
瘦女人呆呆地望着羅思德,像是魂兒沒在身上。
沒奉獻出什麼也沒撈到什麼的瘦女人走後,羅思德心裡亂糟糟的,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後來去衛生間洗澡時,羅思德有些後悔,一塊到了嘴邊的瘦肉,怎麼就吃不到嘴裡去呢?男女間的那種事,誰先主動與不主動,到頭來還不都是那點兒事嘛,要那個虛空的名分幹啥?羅思德沮喪地想,就別再自己跟自己扯蛋了,這次出來一定得把瘦女人放倒,像這樣的出軌機會,今後找起來,絕對不可能遍地都是。順手的事,往往都是碰巧趕上的。
在接下來的三天時間裡,羅思德有機會把瘦女人搞定,但每次在機會面前,他又變回了那個不肯主動再進一步的羅思德了,這樣磨磨嘰嘰一直到會議結束,羅思德也沒能把一個的瘦女人裝到眼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