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心堆前唐軍佈置的暴露,讓坡上蕃軍將士們感受到了壓力,此前那種急於出戰的躁亂很快便消失無蹤。
雖然說這些蕃軍將士們也都各以勇武自詡,但前路人馬的慘敗還是給他們帶來了不小的心理陰影,一旦察覺到唐軍的挑釁舉動是有着實際的力量作爲支撐,頓時便覺得這口氣似乎也不是不可以忍耐下來,還是應該以大局爲重啊!
諸將士雖然變得安分起來,但主將韋東功心裡卻生出了許多的憂慮。他察覺到了對面唐軍略顯詭異,自然不免要深思當中的緣由與目的。
站在坡頂的烽堡外向下俯瞰,蕃軍所修築的堤壩將赤水河道截斷,一邊早已經河水乾涸、露出了泥濘的河道,另一邊則積水滿滿,在陽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
赤水作爲區域當中最重要的河道,有多條支流沿着起伏蜿蜒的山勢匯入進來,使得上段河流水位不斷的上漲。
儘管蕃軍在制定此計時也對變量進行了充分的考量,可是隨着時間的推移,河水逐漸暴漲起來,已經給河溝堤壩造成了不小的壓力,因此蕃軍也不得不繼續增派勞役,繼續加固增高堤壩,也在挖掘新的溝谷用於蓄水分流。
畢竟青海地域水無常勢,回暖之際冰雪融水任性流淌,今年或許只有三五道支流,明年這個數字可能就會翻上一倍。蕃軍就算能夠控制主要的河道,但卻做不到從源頭處進行徹底封鎖。
已經變得極高的河堤上,成羣的蕃人勞役們如螞蟻一般努力修築着堤壩,韋東功視線在此流連片刻,然後又轉移到周圍幾處山頭。
思緒流轉間,韋東功已經可以確定,牛頭堆下唐營中應該是在虛張聲勢,就算有甲兵駐紮,數量必然也不會多。
雖然他也難以派遣斥候遊弈進行系統性的偵查,但有的因素卻是實際存在的限制。赤水斷流,沒有足夠的水源維持,唐軍絕難大規模駐兵於此,哪怕人能夠稍忍飢渴,但那些牛馬畜力卻必須要足夠的水分進行補充。
沒有足夠的騎兵機動力,唐軍的戰鬥力必然大打折扣,若大規模聚集於此,無異於待宰羔羊,唐軍主將想必不會如此愚蠢。
可如果唐營只是虛張聲勢,那其目的又是什麼?難道只是爲了給牛心堆上的蕃軍造成一定的震懾與騷擾?
作爲韋氏的出色族人,韋東功智勇雙全,同時也擅長將自身代入敵人的視角進行分析。隨着蕃軍控制住了此境主要的水流,唐軍的戰爭環境已經變得極爲被動,在這樣的情況下,任何人力物力的舉動都必須要慎重,容不得浪費。
對面唐軍佈置營壘,的確也給牛心堆守軍帶來一定的影響,但歸根到底,主動權仍然掌握在蕃軍手中,出戰還是堅守,並不由唐軍決定,那唐軍這一番舉動也就顯得意義不大。
易地而處,韋東功覺得自己若是唐軍主將,是絕不會做這種意義不大的事情,除非另有其他的措施配合進行。那唐軍真正的殺招,又是意指何處呢?
沉吟一番後,韋東功舉起手來,招過幾員親信吩咐道:“傳令周遭幾營,一定要嚴加防守,切勿鬆懈……”
他這裡話還沒有講完,臉色卻陡然一變,因爲視野中出現一道狼煙,正從牛心堆東北方向一座山峰滾滾升空。
“果然、果然是這樣!”
眼見到示警的狼煙升起,韋東功眸光微微升起,自覺得已經把握到了唐軍主將的真正用意,這是打算分兵將蕃軍防線逐個擊破!
牛心堆周邊山嶺同樣有數量不等的蕃軍駐紮,一是爲了控制山澗水源,二就是與牛心堆彼此呼應,構成一道完整的防線。
現在唐軍在牛心堆正面的平野上虛張聲勢,用以吸引此方的蕃軍注意力,卻將真正的人馬分散其他各處,想要攻克其他的據點進行突圍,此刻示警的狼煙正是最直接的證明!
察覺到唐軍的真實意圖後,韋東功非但沒有慌亂,心裡反而鬆了一口氣。看不見、猜不透的威脅纔是致命的,可若奸計敗露,積極應對便是了。
而且,唐軍的這一意圖可以說是中規中矩、不算什麼異想天開的奇謀,這樣的反應也在蕃軍的預料之中,並且預備了幾套方案進行應對。
周遭那些據點駐守的兵員雖然沒有牛心堆這麼多,但本身也並沒有牛心堆依傍赤水源的限制,所以在位置的選擇上便充分發揮了地形地勢的優勢,多爲易守難攻,同時又緊扼要點。
各個據點的示警標準也不盡相同,並非遭遇敵情後便立刻示警,而是需要守將進行實際的甄別考量,確定來犯之敵確實能夠造成威脅纔會示警。這也是爲了避免唐軍小股流竄、不斷侵擾,讓蕃軍疲於奔命的策應各方這種情況發生。畢竟山道崎嶇,對雙方都是一個不小的考驗。
一道狼煙升起,這意味着彼處唐軍攻勢兇猛,守將已經感覺到有失守的危險。因此韋東功便即刻下令,着令牛心堆營中分出三百人、攜帶弓矢器械進行支援,同時又在牛心堆上生煙着令其他據點就近策援。
韋東功還在有條不紊的安排事宜,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讓他不再淡定,逐漸變得驚慌起來。
一道示警狼煙升起,彷彿一個信號般,接下來在極短的時間內,牛心堆周邊各個方位接連有煙號升起,每一道直衝天空的狼煙,便意味着一處正在廝殺慘烈的戰場,竟然有十幾處戰鬥同時打響,幾乎囊括蕃軍在此區域中的所有據點!
“唐軍這是瘋了嗎?”
韋東功剛剛還在篤定猜測唐軍不會大股逼近,旋即便被現實打臉,這十幾處戰鬥同時打響,意味着唐軍兵分十幾路,且每一路都讓守軍們感受到了極大的威脅。
拋開士氣與戰鬥力等各種難以量化的因素不提,單單兵力的投入,起碼也要兩萬餘衆!而想要在短時間內覆蓋如此龐大的戰場氛圍,那麼提供機動力的戰馬又要倍數於參戰的兵卒!
自牛心堆坡頂四野環顧,視野所及、天地之間足有幾十道煙柱沖天而起,這烽火狼煙的畫面看起來可謂是蔚爲壯觀。但落在坡上諸蕃軍將士們眼中,則就不免透出一股如有實質的壓力與威懾,軍心震盪,惶恐不定,諸將士們下意識便向主將圍聚而來請示該要作何應對。
當然,這麼多道示警求援的煙柱同時升起,本身就透出一股詭異。須知蕃軍在周邊駐守的據點也僅有十幾道而已,其他多餘出來的,無疑又是唐軍的迷惑之計。
如此重要的軍機傳訊方式,想要進行混淆也並不容易。蕃軍的狼煙燃料進行了特殊配製,一旦燃燒起來,不但煙氣十足,煙色也有着特殊的標識,很容易就能辨識出來,大凡率軍之將都有辨認的常識,自然不會被四處放煙的唐軍給迷惑住。
可是一旦這驚恐的氛圍營造起來,普通的蕃卒們卻並沒有太高的理智辨識,他們只會覺得唐軍發起全面進攻,各處據點無一例外的遭到了攻打,哪怕本身視野中並沒有唐軍士卒出沒,心情也頓時變得惶恐起來。
剛剛有所穩定的牛心堆營地中,隨着狼煙次第升起,再次變得躁鬧起來,多名蕃將行至韋東功面前,連連發聲詢問該要如何應對。
韋東功這會兒倒是還能保持些許的淡定,雖然那幾十道煙柱極爲晃眼,但他也清晰的辨認出幾個重要的據點附近仍然沒有警號傳遞出來,這意味着唐軍看似洶涌的攻勢仍然存在着極大的漏洞,對於蕃軍的整體防務佈置認識不足。
但即便如此,韋東功的心情仍然頗爲沉重,唐軍突然投入這麼多的人馬作戰,這已經違背了他此前的猜測,眼下儘管思緒紛雜,仍然不能把握住唐軍的戰鬥思路,以至於就連剛纔的一些判斷都忍不住在心底推翻。
部將們鬧哄哄的連番請示讓韋東功煩躁不已,他站在坡頂上走來走去,幾次視線都忍不住望向那個剛纔被他判斷爲空虛的唐軍大營,眉頭皺得越來越深。
諸處據點同時遭受進攻,讓韋東功不敢再擅作判斷,眼下最讓他感到焦灼難斷的就是救還是不救?若是不救,幾處重要據點被拔除,蕃軍所佈置的防線便被破壞,單憑牛心堆一處也難長久防守。可若是分兵救援,又怕唐軍虛虛實實的把戲,一旦唐營中存在着數量不菲的軍隊向牛心堆發起進攻,牛心堆也必將危在旦夕!
“唐軍分兵雜亂,多有虛張聲勢,傳令諸方,且作堅守,援兵不久便至!”
韋東功強打起精神,打算先安撫住各方守軍,只不過唐軍所搞起的聲勢實在太大,他也不知道這安撫之計能夠收效幾分。
歸根到底,牛心堆此處安危與否纔是最重要的。一旦牛心堆不守,那麼蕃軍此前各種計略佈置都將成爲無用功。雖然韋東功心裡仍然傾向於對面唐營是一座空營,但眼下他卻不敢冒着風險分兵救援各處。
那些據點就算示警,未必就守不住,即便守不住,所帶來的損害也比不上牛心堆重要。有那麼一瞬間,韋東功甚至還想收束部伍,將各處駐守人馬向牛心堆集中,放棄枝節、唯守根本。但這是在情況極度危急下才需要採取的策略,眼下似乎還……
韋東功視線一轉,視野中又有一道新的煙柱升起,這一道煙柱濃重粗大,所升起的方位也近在牛心堆一側,正是寬漲河道對面的沙棘嶺!
“嗬……沙棘嶺也遭進攻?這、這……怎麼會?這是怎麼回事?”
沙棘嶺發出示警的煙號已經讓韋東功震驚不已,然而更讓他感到驚懼的是,這煙柱升起不久,突然被攔腰截斷,沒有了後續的煙氣補充,原本升起的煙柱也在半空中快速消散。但是沙棘嶺峰頂,卻仍被衆多的煙霧瀰漫籠罩起來。
這一幕顯然是守軍升起了示警的煙柱,然後又被不知道什麼樣的原因撲滅了。難道是沙棘嶺危情已經解除、敵人已經被擊退?
韋東功一臉的凝重神情,腦海中不受控制的生出這樣一個近乎奢望的念頭,因爲他心裡明白這是不可能的,蕃軍示警與解除示警都有嚴格的形式規令,絕不會是當下這種情況。
而發生這樣詭異的一幕,最大的可能就是沙棘嶺守軍察覺到失守的危險後即刻發出示警,然而在接下來極短的時間內烽堡便已告破,衝入的敵人撲滅了蕃軍傳信示警的煙號!
沙棘嶺疑似失守,彷彿一記重錘重重的砸在韋東功心上,情緒激動之下,喉結也在頻頻的顫抖着,又過去十幾息的時間後,他才用沙啞的語調吼叫道:“傳令諸堡,不要再與敵軍糾纏,即刻回防牛心堆!鼓令之內不能返回者,殺!”
沙棘嶺的失守,給韋東功帶來巨大的心理震撼,不僅僅因爲此處距離牛心堆近,更在於他心中深知沙棘嶺地勢之險峻,在周遭所設置的所有烽堡據點中都名列前茅。就連沙棘嶺都這麼輕鬆的被唐軍攻破,其他那些遭受進攻的據點情況必然也是堪憂。
與其再戀棧那些據點而分兵於外、被唐軍各個擊破,不如將分散各處的人馬集中於牛心堆,確保牛心堆的安全,再向後方進行求援、爭取能夠防守更長的時間。
隨着韋東功一聲令下,牛心堆烽堡上頓時便升起一股遠比別處更加粗壯的濃煙,在熱力的鼓動之下滾滾衝向天空,同時渾厚的鼓聲響徹山間。這是最高等級的集結令,一旦發出這樣的軍令,區域內的蕃軍無論在做什麼,都必須放下一切向牛心堆集結。
交戰以來,唐軍對於蕃軍的號令系統也頗有了解,隨着牛心堆大營號令傳出,唐營中也有了新的反應。
一路千數名兵衆簇擁着前軍主將郭知運自大營中行出,徑直行向牛心堆下方的防線,隔着蕃軍所挖掘出來那道深深的壕溝擺列陣勢,並且架設起強弩等重型的攻殺器械,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
牛心堆範圍區域極大,區區千名甲卒即便拉開陣勢,必然也是單薄脆弱,甚至都禁不住對面騎兵一輪的衝鋒便要告潰。唐軍這樣的舉動自然是目中無人、張狂至極,但此時坡上那些蕃軍早已經惶恐不已,自主將到小卒完全沒有心情理會唐軍再次的挑釁。
“敢有翻越溝壑者,一概射殺!”
郭知運好整以暇的下達軍令,同時策馬遊行於單薄的兵列後方,視線望向那些狼煙翻滾的山嶺,嘴角已經掛上了得計的笑容。
戰爭中形勢雖然波詭雲譎,但總有一些根本的元素不會有太大的變化。韋東功最開始猜測唐軍大營中只是虛張聲勢、並沒有太多的兵力駐紮,這一點是沒錯的。
眼下郭知運所率領的這千數名卒衆便是唐軍大營中的所有兵力,雖然大營中看起來還有其他的卒力集結,但那都是紮營勞役的役卒充當,戰鬥力非常的低微,僅僅只能擊鼓吹角、扛旗遊走,實實在在的虛張聲勢。
沒有充足的水源維持,唐軍大隊人馬一進一退都受到了極大的制約,除了那些分派進攻蕃軍各處據點的人馬之外,大營中實在難以再駐紮更多的人馬。
所以眼下唐軍也確實是傾巢出動,如果剛纔那些試探的蕃軍真的衝到大營近前,那麼唐軍大營的空虛自然會被一眼看破,而郭知運能做的也只有棄營後遁,憑這千數名卒員實在難以守住大營。
可是蕃軍終究沒敢試探到底,那麼現在隨着底牌掀開,自然就到了郭知運耀武揚威的時刻。
當然,郭知運率衆逼近牛心堆,也不僅僅只是爲了繼續挑釁蕃軍,還是爲了防止蕃軍狗急跳牆,從山坡上衝殺下來。
千數卒員看似數量不多,但卻攜帶了充足的弓弩等遠程武器,蕃軍的拒馬、壕溝等防事,現在則就成了唐軍的堅固防線。只要坡上蕃軍膽敢靠近此處,便要遭受猛烈的勁矢射殺!
防線拉起後,後方大營中那些役卒們分發的旗幟、鼓角等器物也都被收繳起來,繼而便驅趕着許多牛車、馬車從大營中駛出,車駕上則捆綁着衆多的木桶、陶罐等器皿,沿着平野向牛心堆周圍的山嶺而去。
蕃將韋東功認爲唐軍難以大舉來犯,這在正常情況下的確是沒錯的。但眼下唐軍仍然投入數萬戰卒,向蕃軍十餘處據點一起發起了進攻,這就是因爲郭知運擬定了一個“飲馬敵營”的策略:大軍不再顧慮是否有足夠的水源補充,只要攻下那些敵營據點,這些都將不成問題!
赤水源雖然是區域內重要的河流,但卻並不是唯一的。此間山嶺之間還存在着許多的山澗泉眼,雖然唐軍因爲客軍作戰的緣故、對此做不到了如指掌,但蕃軍駐守設防於此,自然要己方的用水需求。
所以只要盯準了蕃軍那些據點進行攻打,只要攻克這些據點,水源所帶來的制約即便不能完全化解,必然也能得到極大程度的緩解。
此間雖然地域廣闊、戰略縱深極大,但當雙方爭奪的目標鎖定在水源這一項,那就是真正的狹路相逢勇者勝!
郭知運有膽量孤注一擲,分遣各路人馬同時向所有已經查探到的蕃軍據點發起進攻,但蕃軍卻沒有膽量依託業已構建完整的防線嚴守、從而擊退唐軍的洶涌進攻。孰勝孰負,自然分明!
隨着那千餘名唐軍士卒藉助蕃軍牢固的防線、將坡上蕃軍牢牢的堵在山坡上,運水的車隊便可以肆無忌憚的在平野遊走,駛向那些被陸續攻打下來的水源地。
此時的坡頂上,眼見唐軍擺出這樣的架勢,韋東功終於後知後覺的洞悉到唐軍的所有意圖,自是心情抑鬱、面若死灰。可是現在諸軍向牛心堆撤回的軍令已經下達,各方防守人馬離心已生,即便再改變軍令也已經於事無補,只會造成更大的混亂!
蕃軍各路人馬陸續的撤回了牛心堆,而唐軍的各路人馬也不短的有捷報傳回,並且開始忙碌的在蕃軍所放棄的烽堡附近水源地飲馬並取水運輸。
這樣的運輸方式效率難免低下,但起碼能夠保證眼下人馬的水量消耗,讓前路人馬得以在牛心堆下站穩腳跟。
結束戰鬥之後,除了一部分人馬留守於幾處險峻之地,其他人馬便陸續的押運着水車返回牛心堆前,平野上原本空空的大營也變得充實起來,即便坡上的蕃軍再想攻來,也是難如登天,單單他們所挖掘的那些溝塹便成了一道鴻溝!
郭知運在溝前布武一番後便返回了大營中,開始彙總各路人馬的戰報。這一場戰鬥從多方打響,唐軍作爲攻堅一方,爲了在極短時間內便給蕃軍營造出一種大勢已去的壓迫感,各路唐軍也都是奮勇作戰,同樣的傷亡也是極爲驚人。
這當中,損失最爲驚人的還是李禕所率領進攻沙棘嶺的這一路人馬。沙棘嶺因爲地近牛心堆,位置頗爲顯要,同時地勢也非常險峻,因此郭知運安排了足足兩千多名精兵前往進攻。
但即便是這樣,郭知運並衆將仍然不認爲李禕所部能夠攻下沙棘嶺,心裡只盼望李禕的攻勢能夠與各處一同對蕃軍形成壓迫,但卻沒想到李禕所部竟然如此悍勇,不只一戰攻克沙棘嶺,就連用時都在各路人馬前列。
郭知運雖然沒有親自掠陣觀戰,但也能夠猜到,沙棘嶺的失守必然給牛心堆蕃將帶來極大的壓迫感,所以之後纔有了召集各路人馬回守牛心堆,讓唐軍在之後進攻變得無比順利。因此郭知運心中也在評判,此戰首功應該記在李禕所部頭上。
戰果如此輝煌,戰鬥自然也是極爲慘烈。李禕率領兩千餘名精兵參戰,可是當後路人馬抵達、清掃戰場的時候,剩下的甲士生者卻只有不足三百人,且人人負傷,甚至就連李禕都頭部中刀,撲倒在了沙棘嶺烽堡門前。
眼見沙棘嶺山道上亡者堆積,一個個死前都還怒目圓睜、恨不能生啖惡敵,前往打掃戰場的唐軍將士們無不感懷落淚。
“亡者自有殊功壯烈,妥善收殮,傷者一定要盡力救治,生受聖人褒獎!”
郭知運也親自來到沙棘嶺下,望着那些死傷將士們虎目泛淚。
李禕頭部中刀,創口從頭側延伸到左眉,肩胛處同樣也有深深的創傷,足見在攻奪烽堡的時候戰鬥之慘烈。郭知運親自上前探望,李禕那被血痂覆蓋的嘴脣顫了一顫,望着主將顫聲道:“貪、貪功如命,視死、如歸,請問、請問將軍,此功壯否?”
郭知運上前擡起手來,卻不敢觸碰李禕傷痕累累的身體,只是沉聲說道:“安心養傷,後續袍澤繼力,賊傷我一指,必滅其滿門!此間血淚,一定會百倍、千倍的索回!”
蕃軍各處據點失守之後,各方人馬退守牛心堆,雖然赤水源仍然保持着乾涸,但整個戰場形勢已經不同。如果說此前的蕃軍還因防線完整而優勢明顯,可現在那種自縛手足的劣勢卻越來越清晰。
唐軍在拔除蕃軍各處據點後,由於提前便佈置好了營地,得以順利駐紮於牛心堆下的平野上,死死的盯住了坡上的蕃軍。不過唐軍將士們也並沒有就此閒住,除了日常取水之外,還有就是繼續挖掘溝渠,牛心堆下的溝壑被加深、加寬了一倍有餘,使得蕃軍困勢更加嚴重。
同樣的,赤水源東段的河道也在不斷的拓寬,雖然暫時還沒有水流灌滿,但唐軍役卒們仍然還在不斷的用工。
山坡上,蕃將韋東功望着唐軍各種忙碌的舉動,始終一臉的苦色。他們這裡還在竭力封鎖唐軍的水源,但唐軍卻已經在爲防備水患而作各種佈置了,這不得不說是極大的挑釁與諷刺。
雖然赤水源最大的隘口乃是牛心堆,但對岸還有一個沙棘嶺。只不過沙棘嶺地勢奇險,離岸太高,在蕃軍的守衛之下,很難從峰嶺上靠近河堤進行破壞。
可是沙棘嶺的東側還有兩條支流流注赤水河道,此前爲了分流蓄水,蕃軍在此挖掘了一個池溝,可現在此處的陂堤已經被唐軍破壞,流水全無阻滯的灌入赤水之中,使得上游水位增長更加迅猛,水線越來越岌岌可危。
韋東功自知是由自己的錯誤命令導致眼下的劣勢,雖然山間取水仍要消耗唐軍大量的人力,但已經不能阻止唐軍在近前駐紮。特別當他下令人馬回防、區域內所有蕃軍都聚集在了牛心堆時,直接被唐軍反包了餃子,除了死守此地已經全無反制之力。
而更要命的是,由於周遭據點的失守,唐軍已經可以從各處對牛心堆守軍進行圍堵,讓他們進退不得。
在韋東功看來,眼下最穩妥的做法就是開堤泄流,趁着蓄水的衝擊,給牛心堆守軍爭取一個撤軍的時機,或許還能保全這一路人馬。
可若是這麼做的話,無疑意味着蕃軍困阻之計徹底失敗,這是坐鎮後方積魚城的贊普所不能容忍的。擦布卡巴等前路人馬的慘敗已經讓贊普惱怒不已,韋東功如果爲了保命而罔顧大計、率軍後撤,哪怕他出身韋氏豪族、又是贊普愛將,贊普多半也不會饒過他。
既然撤退不能,那麼就只能繼續堅守牛心堆。可是牛心堆守軍不只要承受唐軍的戰場壓力,還要承受蓄水氾濫的壓力。特別是後者,隨着時間的推移,情況變得越來越嚴峻。此間那些勞役已經不足以維持堤壩修繕,甚至就連那些精銳戰卒都不得不卸下堅甲,投入到堤壩的修固加強中。
這樣的態勢自然不能持久,在焦灼權衡幾日之後,韋東功不得不傳信後方,希望贊普能夠繼續增派援軍,以確保困阻之計的維持。
蕃軍的這一困境,自然是唐軍所希望達成的。在杜暹的點撥下,郭知運意識到蕃軍斷流固守的策略不只是與唐軍爲敵,更是在與天時爲敵。
所以唐軍在拔除蕃軍各處據點後,唯獨留下牛心堆這一處孤立之地、只圍不打,就是爲了誘使蕃軍持續不斷的就此進行投入。
這是全無花巧的明謀,蕃軍要麼放棄此前的困阻之計、放棄此前所進行的各種投入,任由唐軍長驅直入,要麼就繼續加大投入,用更大的代價來維持這脆弱的困阻。
蕃軍就此投入的越多,就更加的站在天時的對立面。水火無情,蕃軍借法共工,妄圖能夠操控洪波,可這計略維持的時間越長,一旦爆發出來,給蕃軍所造成的反噬就越大。
唐軍之所以要奮力推進,無非是爲了消滅更多蕃軍,更快的結束戰鬥。可現在蕃軍妄圖與天作對,唐軍人馬甚至不需要繼續向前,就能逼迫得蕃軍在與天時對抗中投入更多,那麼一時的進退反而不必過於強求。
積魚城方面在接到了牛心堆的求援信之後,旋即便展開了一系列的討論。蕃國並非人人癡愚,有的人已經意識到憑藉對水源河道的把控來困阻唐軍的行程有些不靠譜,但他們卻也拿不出一個更加巧妙的方法出來。
畢竟眼下山南與後藏的軍隊纔剛剛進入了東域,距離積魚城還有將近二十天的路程。只有這些人馬抵達,蕃軍才能獲得兵力的優勢,無懼與唐軍展開決戰!
因此在一番權衡、特別是在老臣韋乞力徐的強烈建議下,贊普還是下令增派一萬甲卒、三萬勞役前往牛心堆,務必要封鎖赤水的水源,給國中大軍會師爭取彌足珍貴的時間。
與此同時,贊普又下令催促噶爾家的海西人馬向戰場靠近,爲了逼迫噶爾家加快行動,甚至以違反軍紀爲藉口,下令處斬兩名跟隨欽陵來到積魚城的噶爾家子弟,其中便包括贊婆的一個兒子。
積魚城中,如今守衛最爲嚴密的,除了贊普所居住的王帳之外,便是囚禁大論欽陵的院落。
贊普對於大論欽陵的忌憚可謂深入骨髓,反應在行動上就是對欽陵的看守已經嚴密到堪稱變態,不獨院舍內外甲兵林立,甚至就連居室內都晝夜有人看守,欽陵的日常起居幾乎沒有死角。
不同於贊普的畏敵如虎,欽陵深處這嚴密的防守中,倒是一派處之泰然、或者說是已經認命,並沒有太強烈的情緒波動,飲食睡眠也都極有規律。
這一天,欽陵用餐完畢,退坐在居室中,正待伏案假寐片刻,一名贊普近臣卻緩步走了進來。
欽陵擡眼看了對方一眼,神情並沒有什麼變化。而對方眼見這一幕,眸中卻是閃過一絲厲色,默立片刻後才冷笑道:“老奴紅宮舊人,久事主上,不知大論可有印象?”
欽陵聞言後又瞥了對方一眼,隨意的搖了搖頭,並沒有與對方交談的意思,索性轉過身去面牆而坐。
“大論高眼,不識老奴,老奴不敢見怪。但當年追從主上求庇大論的歲月,我卻至死不能忘懷。如今總算有機會報答大論,請問大論剛纔所食肉脯是否味美甘甜?”
那贊普近臣望着欽陵後背,臉色變得妖異激動起來:“這也是一句廢話,血脈相連的骨肉又怎麼會不甘甜?老奴親自割取大論族中兒郎血肉,細細烤炙、進奉大論……”
欽陵雙肩微微一顫,旋即便沒了其他的聲息動作,任由那名贊普近臣辱罵譏笑。而那贊普近臣見欽陵始終沒有什麼反應,漸漸的也覺得索然無味,冷笑着轉身離開。
時間彷彿在這居室中停頓下來,欽陵保持着這樣的坐姿一動不動,一直到了入夜時分,守衛幾次入前探問,他才站起身來顫顫巍巍走入內舍、登榻和衣而眠,只是在這漆黑的夜中,他眼中淚水無聲橫流,兩脣張合狀似自語,但除了些許吐息聲,並沒有明確語調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