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武臺下萬籟俱寂,人人都在豎耳傾聽,等待劉幽求宣讀出處罰的名單。
但劉幽求卻並沒有直接將書令上的內容讀出,而是先肅容沉聲道:“國家養軍,費功疾甚。三軍之衆、萬人之師,張設輕重,在於一人,是故凡所任選,不可不察。君上威權遞授,若典軍不善,則上負君王、下負黎萬,留隙與敵,遺害與國,罪惡之大,無可赦囿!皇王二寶,在賞與刑,令出即行,不容更改!”
衆人聽到這一通警言,心中再次一凜,而劉幽求也不再浪費時間,展開書令大喊道:“天山縣令伏帝匐,治軍無術,陣列散漫、營卒無狀,論爲最劣,出班受刑!”
聞聽此言,講武臺前衆將官們大多數都長長的鬆了一口氣,爲自己逃過一劫而感到慶幸,與此同時,也好奇於那唯一被點名受刑的倒黴蛋究竟是什麼人。
這名字一聽就是胡將,但朝堂內外掌兵者雖然不乏胡將,卻沒有這樣一個古怪的名字。而能夠在這樣的典禮場合中被點名受刑的人,自然也絕不會是什麼普通人,因此衆人紛紛左右張望的尋找起來。
這時候一名年輕的胡人將領從班列中疾行出來,神情驚恐倉皇,撲通一聲便跪在了講武臺前,口中大聲喊道:“懇請聖人法外開恩……臣所部卒伍應徵入朝,但卑鄙之衆、不堪教化,唐家軍令旗號委實不熟!臣、臣父子伏領恩命,恭事北疆,向來不敢忤逆絲毫,懇請、懇請聖人垂憐,留臣一命……”
就在這胡將伏帝匐哀聲乞饒的時候,班列中幾名胡人將領、包括講武臺後觀禮的一些胡酋們也紛紛行至講武臺前,爲這名胡將說理求情。
李潼端坐於講武臺上,眼見到這一幕,眸光略作閃爍,對這些求情聲概不理會。而劉幽求則垂首望着衆胡酋胡將們正色說道:“唐家用武、凡有徵召,無論華夷之士,俱物料給犒,從無刻薄之徵。用命給功,俱是一體,今日刑賞置此,量給更無內外之判。爾等羣衆聲援,莫非是要悍拒我主命令、亂我章軌軍法?”
講武臺前衆胡酋胡將們聽到這話,臉色也都紛紛一變,旋即便有數人直接告罪而後退回原位。那伏帝匐眼見這一幕,神情不免更加絕望。
正在這時候,剛剛因軍容嚴整而受封開國縣侯的回紇人阿跌延豐也闊步行出,先向講武臺上叉手施禮,然後又指着伏帝匐怒聲道:“小子住口!舊年我回紇之民艱難謀生漠北,屢遭突厥餘孽寇掠加害,幾不能活。
幸在天唐主上仁恩推運,遣員至於漠北荒涼之境,召我苦難民衆南來安置,並賜我諸部附於河曲休養生息。若無此恩義,部伍不存、性命難保。再造之恩,人間無過此大,你父子又有何樣顯功可誇、能夠立身於天意王法之外?”
“阿跌氏賤奴,你要借刀殺我?不怕我父舉盡部卒、爲我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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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攸關時刻,那伏帝匐本就慌亂至極,待聽到世仇阿跌氏竟然選擇在此際落井下石的進言加害,不免更加的口不擇言,指着阿跌延豐便破口大罵。
而當其人罵出這一番話後,原本一些仍然留在講武臺前、還在試圖搭救的河曲胡酋們心中便是長嘆一聲,繼而便忙不迭各自退開。
“行刑!”
劉幽求聽到這話後,臉色也是頓時一沉,揮手喝令道,自有甲員上前將那仍在掙扎不休的伏帝匐給卸甲並押赴刑場,接着便手起刀落,一腔血水噴涌出來。
等到伏帝匐首級被送回講武臺前,劉幽求在向聖人稍作請示後,然後才又面向衆人,語調冷厲道:“河曲非化外之邦,自有王法威令繩之!無論內外何者,敢有恃強擾亂、干犯國法者,朝廷必誓師討之、絕無縱容!”
諸胡酋們聽到這一番話,神情多多少少有些不自然。原本契苾明之死本就讓他們好奇未來河曲局勢走向如何,大唐朝廷對彼境的管控是更放寬鬆一些,還是變得更加嚴厲。
而朝廷也並沒有給他們留下太多揣測與活動的時間,直接用回紇藥羅葛氏首領嫡子的人頭向他們進行宣告:契苾明雖然死了,但朝廷管控河朔的決心與態度卻不會更改,誰若心存亂志、有意試探,則必強刑誅之!
如此強硬的態度表達,老實說也的確讓河朔方面諸胡酋們倍感不適。回紇雖然已經遭到了拆分,但哪怕僅只藥羅葛一部,實力也是不容小覷的,這樣一個強大部族的首領繼承人,竟被大唐朝廷說殺就殺,也實在是讓人忍不住心生一股兔死狐悲的悲涼感慨。
當然,除了這一點不適之外,倒也談不上其他的共情。諸多胡部分享地域之間那數量不多的資源與物產,彼此間本來就存在着極爲深刻的競爭關係。眼下大唐立威所選擇的對象還僅僅只是藥羅葛氏,這也讓他們心裡暗暗鬆一口氣,並有一點幸災樂禍的念頭浮現出來。
脣亡齒寒的道理,他們未必不懂。可若回紇真的與大唐交惡反目,拿屁股想他們也知道自己該要站在哪一方。沒看與藥羅葛氏同屬回紇一源的阿跌氏都已經選隊站立,他們這些關係更加疏遠的別部人馬當然要站的遠一些,以免被崩了一身血。
且不說河朔方面諸胡酋的想法如何,原本還一臉憂色的吐蕃使者見到回紇入朝參禮人員被下令斬殺後,心情頓時好轉起來。
看這樣子,大唐是打算深刻整理河朔方面的秩序,而暫時並沒有西顧的意圖。剛纔多名胡酋起身爲那倒黴蛋求情,雖然最終也沒有改變這一結果,但可以猜想大唐君臣行事如此跋扈,必然會讓許多胡部勢力心生不滿,乃至於生出對大唐的離心。
如果河朔方面真的有兵災鬧亂起來,只怕不是短時間能夠平復。大唐國力被牽扯在河朔方面,這對他們吐蕃而言自然是大大的有利。
只不過由於此前與大唐的交鋒都是噶爾家族在主持,使者雖然對唐國事務多有精熟,但卻還沒有達到遠及河朔的程度。
雖然眼下略有所見,但由於缺乏對河朔形勢的深入瞭解,這吐蕃使者也不敢就此輕率的做出最終判斷,心裡隱隱生出一個想法,要在典禮結束後、趁着覲見的時候試探一番。
回紇的伏帝匐受刑梟首之後,其所率部伍自然便也退出了接下來的演武,由京營指揮司暫作督管,等到回紇遣使前來交涉,再考慮是否歸還。
若是在別的場合,自家首領主將被這麼不由分說的抓起便殺,那兩千多名回紇部卒多多少少是要鬧亂一番。可是眼下驪山周圍豪聚大軍二十多萬,實在不是能夠隨便撒野的地方。
因此當消息傳入陣伍中時,這些回紇將士們儘管心中充滿了悲憤,但也都不敢放肆,唯是乖乖接受大唐的安排,繳械卸甲之後離開了演武現場,被臨時安排在了渭水河谷一處封閉的營壘中。
檢閱軍容完畢,獎懲各作實施之後,演武繼續進行。除殿前司內衛諸營仍原地留守講武堂之外,其餘諸營人馬要次第從講武臺前通過,更換各自陣列營地,並且在旗鼓軍令的指引下,擺設出各種攻防軍陣,以供聖人繼續檢閱。
伴隨着震耳欲聾的鼓角聲,以及各種旗號的指引,原本肅穆如山的演武現場頓時就變得熱鬧活躍起來。率先登場的是兩萬輕騎兵,將士們各着皮甲、持刀挎弓,在講武臺前開闊的原野上盛演離合變陣,一時間鐵蹄聲如風雷一般不絕於耳,塵土漫天飛揚。
作爲農耕爲本的大帝國,中原王朝在騎兵機動力方面較之周邊以馬背爲家的諸遊牧勢力們並不佔優勢。但這並不包括大唐,特別是在國力鼎盛的安史之亂前,大唐無論是優秀的騎兵兵員,還是所擁有的戰馬,都要不遜於、乃至於超過周邊諸胡勢力。
正因爲擁有如此強大的機動力部隊,所以在安史之亂前,大唐國勢豪壯、四面出擊,制敵於其國門之內,少有戰爭發生在本土之內。
當大唐騎兵們在講武臺前縱橫離合、急變戰陣的時候,看臺上那些胡酋們也無不面露驚容沮色。
這一次入唐觀禮,觀察大唐的騎兵力量如何,也是他們的重要目的之一。甚至可以說騎兵力量強盛與否,就決定了他們之後是對大唐更加恭順,還是要潛懷陰謀、挑釁大唐邊疆秩序。
眼下的演武場上,大唐騎兵們來去如風、變陣靈活,足見御術之精良,戰法之靈活,甚至都遠遠超過了他們各自部伍的水平。
雖然說遊牧民族生來便精學騎射,但並不是上得馬、開得弓就是一個合格的戰士。事實上大部分的遊牧部卒們都缺乏基本的軍事素養,較之於農耕三時耕作、一時講武的生產與操練節奏的安排,遊牧需要耗費更多的精力與體力。
儘管遊牧生活能夠給他們提供更多合格的騎士、組建部伍的成本更低,可戰爭終究不是騎馬遊行,一旦遇到訓練有素的大唐精騎,數量上的優勢對勝算的增加效果並不大。所以在初唐時期,往往會出現幾千破數萬的輝煌戰績。
當然,諸胡也並不是沒有訓練有素的職業甲兵精騎,但想維持這樣一支軍隊的成本同樣不低,這顯然不是一般的胡人勢力能夠做到的。
遊牧生活所生產的資源單一且不穩定,讓他們不能持續有效的進行軍事建設的投入,只有在外力介入不足的情況下,鬥蠱一般逐漸蠶食掉周遭勢力相近的同類,才能獲得更大的抗壓能力,並擁有更廣闊的發展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