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堂側廊,隨着右衛中郎將武攸暨率領持殳士到來,氣氛頓時一凝。
就連那羞惱怒極的武三思,這會兒也變得平靜下來,整個人顯得更陰沉。
人之所以易怒,相當一部分原因在於感受到自己的無能。此前被少王撕破臉面、指桑罵槐的痛斥一番,武三思一時間甚至沒有什麼有效的手段予以報復,實在是明堂這個場景太過特殊。
現在見族弟率衆行來,那種人多勢衆、正在勢頭的優越感自然又浮上心頭。他負手行至武攸暨身前,眼神睥睨周遭諸衆,先前那種被斥爲豬狗的羞惱都被沖淡幾分。
“舍中幾人粗俗失禮,且先逐出禮場,先擇陋室監押,待到禮畢再問神宮失禮之罪!”
武三思對武攸暨說道,眼下的他,也實在沒有必要於此窮作計較,事後大把手段可擺佈其人。
武攸暨聞言,心中卻有幾分踟躕,想起途中上官婉兒的提醒。他沒有懷疑上官婉兒是在詐他,當然這也談不上欺詐,上官婉兒也是基於事實合理推斷,所以說完後才那麼急匆匆前往寢殿補救。
此際聽到武三思的吩咐,武攸暨示意他到近前來,低聲皺眉問道:“阿兄執春官事,難道不知少王參禮細則?”
“這種小事,我……”
武三思隨口答道,但又話音陡頓,轉又問道:“你是說薛師?”
“無關餘者人事,幾王久來深在禁中,眼下乍出……”
人多眼雜處,武攸暨不便把話說得太直白,況且三王參禮,武三思身爲春官尚書,肯定比他這個禁衛將領能看到、能推測的訊息更多。
想到三王是薛懷義引來,武三思臉色變得更加不好看,只低語道:“還是先將人專監別處,特別永安王此子,我是絕不准他得見神皇!薛師處,稍後我自訪問!”
情緒歸於冷靜,武三思對永安王仍是厭極,除了羞惱之外,更有一份警惕存心。
他剛纔暴怒之餘,也在回思永安王言中可有可攻之處,卻發現對方暴躁言辭之中仍有尺度謹慎,扣緊一個主題只說他武三思是一個蠢材,卻沒有涉及什麼敏感內容比如最能加以發揮構陷的李武之爭。
這是事有湊巧,還是對方真的心機深沉,武三思無從判斷,只是覺得不該給對方更多機會。
武攸暨見武三思仍是固執,便也不再多說什麼。他微微頷首然後行至暖閣門前,示意持殳士上前捲起門簾。
此時的房間中,李光順端坐在正對房門的位置上,兩拳緊握,置於膝上。李潼側坐長兄身後,眼神一邊關注着門口,一邊暗示着緊挨盆山器物半坐的李守禮,一隻手臂已經懸在半空,只待揮下,李守禮便要自殘。
門簾半卷,已經露出甲衣半身,並響起一個稍顯渾厚的聲音:“末將右衛武攸暨,見過三位大王。”
話音落下,門簾也完全的捲了起來,露出武攸暨那魁梧英壯的身姿。
聽到對方自作介紹,李潼倒是愣了一愣,沒想到前姑父沒見到,先見到後姑父。及見武攸暨全身露出,不免覺得自家奶奶還是愛閨女的,別的不說,但從形象來看,武攸暨就比武三思那吊死鬼強多了。
腦海中噱念偶閃,心情不再那麼緊張,他們兄弟眼下都不往好處算計了,自然也就不再顧及會不會失禮於這種偏門親戚,都按照李潼的安排原地不動也不說話,並不給以迴應。
室內三王都不應答,這讓武攸暨有些尷尬,他舉步入內走了兩步,便見三王都緊張起來,並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浮上心頭,當即收住腳步立身原地,又作叉手道:“末將無意冒犯大王等,但……”
“將軍且慢,明堂,國之典章所在,極盡莊重之地,令行禁止,條律分明,豈存私意?何事來訪,不妨直言。”
李潼開口打斷武攸暨的話,本來還想配以手勢,好險沒動那懸起發號施令的的手臂。說到底,他就算有什麼與敵偕亡的算計,那是最後的手段,在此之前,自然還是要做努力。胡扯幾句,拖下時間,看看能不能捱到薛懷義回來,讓事情有所轉機。
武攸暨聽到這話,那英朗的臉龐也頓時一沉,算是有些能夠體會何以剛纔武三思一副暴跳如雷狀,這個少王真不是能好好說話的對象。
何事來訪?不就是爲了要讓你們滾蛋,可這一張嘴,不又落入了此前的言語陷阱?
因有上官婉兒的提醒,武攸暨也不願與三王交惡過甚,稍作沉吟後便又說道:“知大王等獻樂參禮,誠意可誇。外樂諸部已入則天門,廊外在集,恐獻樂事宜或有缺漏,因來通告大王走下廊殿查視。”
我就不走,邁出廊殿一步都得被你們弄死。
心裡雖然這麼想,嘴上卻不能這麼說,李潼低頭作沉吟狀,轉又湊向兩個兄長做耳語商議,當然視線始終盯住武攸暨並其身後門口。
這麼拖延了足足有大半刻時間,眼見武攸暨臉上不耐煩之色已經越來越濃,他才又歸席擺手微笑道:“多謝武將軍相告,我兄弟年幼淺薄,少經禮事,若非任事德長者提醒,實在不敢誇恪禮不逾。”
聽永安王語氣轉爲客氣,武攸暨心中煩躁稍減,正待要張口再勸,卻聽永安王又繼續說道:“因知短見薄識,不敢絲毫有違德長者之教。薛師引我兄弟至此,命我兄弟安坐在舍,以待參禮。樂部諸事,職者自理,我兄弟守此安逸,只待參禮,有勞將軍走告。”
李潼嘴上這麼扯皮,心裡其實也在評估武家人在這一時期,究竟有着多少的主觀能動性,或者說,試試他們敢不敢冒着打斷大酺典禮的風險,將他們兄弟幾個強逐出外。
須知此刻,眼前的武攸暨可是不知他心裡早有作死的大計劃,身爲禁衛將軍,逐走幾個死皮賴臉不願走的閒散少王,並不是什麼不好下的決定。
如果武攸暨敢於用強,李潼敬他是條漢子,大家比比誰能折騰。如果不敢,也可以理解,武則天殺其妻、賜其妻,就沒考慮過武攸暨半夜睡不着,越想越激憤,一刀捅死自己親閨女的可能。
李潼不想招惹武家,那是因爲滿頭癩痢、實在不想再惹蝨子,雖然都是立志舔狗,武家已經拖家帶口上位了,他這裡還未出發呢。
但若說對武家人畏之如虎,那還真沒有。都是做舔狗,誰還能比誰多出什麼優越感。大凡我能湊到我奶奶身邊,你也無非多了兩口牙,敢不敢呲,終究還是看主人意思,到最後拼的還是技術硬實力。
至於說武周時期皇嗣之爭,傳武還是傳李,看客們都爭得一腦門子汗。
但只看武承嗣、武三思這些人,薛懷義在的時候給薛師牽馬,張氏兄弟上位,五郎六郎叫得黏糊熱絡,前後十幾年跨度,什麼長進都沒有,他們壓根就沒有獲得獨立於武則天意願之外的權力。
還想做大周創業二代?那純屬內心加戲,給你舞臺沒有這個能力。
真正有眼力、有是非觀的人,誰也沒把武家當作一盤正經菜。只有李顯那去國十餘載,歸來無相知的人,好好捧着武家幫襯自己。
可李旦被摁在洛陽抽打半輩子,硬是咬着牙沒有與武家有任何瓜葛,這是一個明白人,他要真敢跟武家眉來眼去,他媽真得弄死他。他作爲大唐傳承的最後標杆,也絕不容許與武家不清不楚。
武週一朝,鬥爭大脈絡很清晰。革命之前,大家都在議論太后敢不敢踏出這最後一步。
履極之後,木已成舟,趕緊討論一下誰來接我的班,畢竟我年紀大了也幹不長,瞬間將鬥爭的核心從改朝換代拉回傳承問題,鬥爭的尺度與戰場快速縮小,只集中在中樞之內。
權力的高層次體現,不是我臉紅脖子粗跟你爭勝負,而是由我決定你們來爭什麼。
武家是武則天樹立起來的一個工具和靶子,在這個鬥爭過程中任何偏幫行爲,只說明武家戰鬥力不太行,不拉偏架幹不下去,不能代表武則天的真實意志。
這個鬥爭的過程,只是帝王心術,不存在母子、姑侄的倫常關係,武則天是一個皇帝,她不是大唐扶弟魔。更不要說她那些孃家兄弟們,或直接、或間接,幾乎都是被她弄死的。
眼見三王安在席中,擺明態度不肯離開,武攸暨一時間也是心內猶豫。不滿自然是有的,他自認沒有失禮之處,可是這三王太不給他面子。
他不是沒有想過用強驅逐,但途中上官婉兒的提醒又在腦海中迴盪起來,以至於三王眼下這固執失禮,在他看來都有幾分有恃無恐的意思。
他回頭準備請示一下武三思的意思,卻發現武三思早已經離開。這是因爲在武三思看來,既然有了武攸暨這禁衛將軍出面,三王哪有驅逐不走的道理。
他又不是真的無所事事,大把閒暇浪費在此,轉回頭來再收拾就好了。更何況,被人當面指着別人鼻子罵成豬狗,總也不算多露臉的事。事情有了交代,自然也就離開。
正當武攸暨遲疑不定,猶豫進退之際,門外再次響起稍顯急促但仍悅耳的女聲:“妾等拜見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