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李潼抵達應天門城樓上時,向下俯瞰便見到應天門外人頭攢動、羣臣班列整齊。而當羣臣見到元嗣殿下出現在城樓上時,也都紛紛大禮見拜。
在羣臣前班,諸宰相再拜而起,昂首望向城樓並大聲呼喊道:“曏者國失所御、運程遭劫,內外憂恐,民不聊生。唯我元嗣歸國以來,始信天命未改,運數有歸!故謂多難興邦、殷憂啓聖,殿下之所應也!寶位不可虛在,元嗣應運而出,臣等頓首再拜,恭請元嗣早蒞寶位、興邦應聖!”
“臣等頓首,恭請元嗣早蒞寶位!”
宰相們喊話完畢後,羣臣伏地再拜,一時間應天門前喊聲雷動,場面熱鬧無比。
這樣的場面,對任何人來說都有着一股莫大的吸引力,李潼自然也不例外。
他站在城樓上,感受着羣臣扶策擁立的熱情,忍不住吸了一口氣,但在過了一會兒之後,還是示意中官喊話道:“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天命驗應,萬機彰瑞。邦家之逢短厄,政治偶有失守,靖國安邦,義不容辭。前者勤勉在事,先天下而後宗家,道之所指,濟之所行。今者內外悉定,黎元安生,唯我宗家尚荒於祀。唐家無負蒼生,亦請諸卿助我興祀,除此別無所求,諸事容後再議!”
大位已是一步之遙,但李潼還是強忍下這莫大的誘惑。正如他奶奶所言,他並非順取大位,所以越到這關鍵時刻,尤需注意細節。事情要做前後呼應,只有回到關中祭拜祖陵之後再正式登基,才能將他四叔一系帝傳法禮性降到最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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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羣臣勸進也不是沒有意義,一方面自然是擺出一個特殊的場景、讓他能夠表達自己的一些理念,另一方面那就是整合朝野人心,督促諸州儘快派遣朝集使入都,隨同西歸祭祀。
在中官將元嗣殿下的意願宣達數次之後,圍聚在應天門外的諸朝臣們才紛紛散去,各歸本署。這一次的勸進雖然只是一項面子工程,但也標誌着接下來朝廷的用事重心要發生轉移。
此前朝廷一直忙於定亂復治,恢復民生並剿定各方的叛亂。隨着河北戰場上產生了重大的突破,內憂外患都被有序的解決掉,接下來自然是要專注於大位興繼的問題。
原本政事堂中只有一位宰相歐陽通負責相關的禮事籌備,在這一次應天門勸進結束之後,宰相李思訓也被加派了新的任務,以光祿勳而加任西歸知頓使,開始着手進行從洛陽返回長安這段路程上的人事安排。
與此同時,朝廷也將言路放開,以中書侍郎楊再思親自負責各方投書勸進的表章。御史臺諸御史並集英館衆學士們,也幾乎都是一日一表的頻率向中書省投遞奏書,包括都畿士民也都廣泛的參與到這一項大事的討論中來。
在這一場輿論的造勢引導之中,兩京的文學之士可謂大放異彩。諸如張說、陳子昂等人的相關奏文也都盛傳士林坊間,張說等朝士奏書語氣還算比較緩和,無非盛讚元嗣殿下先國後家、大義凜然。但像陳子昂這種曾受挫於此前朝廷的文人,措辭用語那就尖銳得多了。
在陳子昂的筆下,已故相王可謂罪惡滿滿,兩次臨朝無告祖宗、以至於不能受到先王庇護、兩失其位,嫉賢妒能、防範宗藩尤甚敵國,任由突厥虐害國民。還有縱容外戚,所任非人,激化東北局勢,險使高宗朝以來的東征功業毀滅一空等等。
陳子昂這一篇措辭激烈的文章,就連李潼看了都感覺後背冒汗,原來他四叔犯下了這麼多的罪惡,若非最後還有他能力挽天傾,恐怕已是國將不國。
當然文人一支筆,是非功過都有誇大,不以危言則不足驚衆,這種全面否定的文筆當然是略有偏頗的。但世人向來都以功過而論成敗,凡人與事如果一味的三七開、求公允的討論,也不利於輿論的統合。
起碼眼下的李潼是需要這種聲音,給世人營造一種前後優劣對比鮮明的觀念,所以還是授意將這一份奏文流傳出去。
這麼做雖然有些不地道,欺負他四叔已經不能發聲,孤兒寡母形單勢孤,但李潼也並不怎麼慚愧。
就憑他過去這段時間殫精竭慮的收拾他四叔留下的這幅爛攤子,就憑他四叔兩次登基都沒有給家國帶來什麼貢獻,眼下犧牲一點身後名使得世道能夠更加順暢的向前發展,也算是不辜負兩次糊塗的經歷。
身爲一個帝王,積極面對並且妥善處理錯綜複雜的家國大事,本來就是其不容推辭的責任與義務。兩度爲君如果僅僅只是給人留下一個“這是一個好人”的單薄印象,那這一個皇帝也算是失職到了極點,畢竟治理國家可不只是與人爲善、跟人做朋友那麼簡單。
陳子昂這一篇奏書流出以後,在士林中也是造成了不小的影響。當然是有許多人都覺得對故相王的評價有些刻薄,但就算有人想發聲反對,筆力上已經不及陳子昂這樣的大文豪,更拿不出什麼實際有力的證據去反對陳子昂書中各種論點。
畢竟這些事情都是實際發生的,只不過事情所發生的背景極爲複雜。雖然陳子昂書中對故相王的決策影響作出了誇大,但故相王作爲當時國事第一決策人,終究也是難辭其咎。
雖然有一些人出於對故相王的憐憫等感情,不太認可過於激烈的惡評。但絕大多數朝野時流也都深受惡政禍亂所害,對陳子昂的許多觀點都表示支持。
朝野之間圍繞於此的討論,也直接影響到了朝廷對故相王諡號的議論,以至於太常寺都提出“戾”字這樣的惡諡。不悔前過曰戾,故相王兩臨尊位,第一次垂拱而治、無所作爲,第二次又縱容奸臣把持朝政,最終引禍於身,更連累家國,從這一點而言,“戾”字倒是能夠很好的評價其人一生。
但當太常寺將這諡號奏報上來的時候,李潼卻有一些猶豫。他縱容朝野輿情對故相王有所抨議,是爲了統合當下的人心情勢,但諡號卻是需要流傳後世的。
以“戾”字作爲他四叔的諡號,李潼還是覺得略顯刻薄。而且無論他四叔這個皇帝做得有多麼不合格,終究也是他的宗家長輩,給此惡諡則就有些過猶不及了。
所以在稍作權衡之後,李潼便否定了這一諡號,責令禮官再作擬定。這一討論便直接討論到了九月,才終於確定下來一個諡號“愍”字。
雖然說討論故相王諡號的氛圍很熱鬧,但整個朝廷也不可能這麼長時間一直都圍繞這麼一件事情來運行。過去這段時間裡,隨着河曲與河北兩場大勝的消息快速傳播,天下諸州府人事向洛陽匯聚的速度也是陡增。
整個天下州府三百餘個,八月的時候抵達洛陽的諸州府朝集使不過只有六十多個,諸羈縻外藩使臣則就更少。
當然也不能說所有的州府都是存心拖延,不承認朝廷的權威,畢竟消息的傳遞以及人員的往來也需要一定的時間。而且過去這整個上半年裡,兩京之間局勢變化實在是太快了,讓人目不暇接,甚至都遠遠超過了以朝局詭譎多變而著稱的武周時期。
但也不得不說,兩場戰事的勝利對於朝廷權威的重新建立是有着至關重要的左右。有的州府雖然早早派出了朝集使,但因爲各種各樣的原因而行程不快、滯留於途。
可是當朝廷接連戰勝外寇的消息沿驛路向四方傳播出去後,包括洛陽朝中百官於應天門已經開始勸進扶策,衆多滯留於道途的朝集使們便再也不敢拖延,不管有着怎樣的困擾,紛紛快馬加鞭、晝夜兼程的馳驛而行,務求要用最快的速度抵達都畿。
所以時入九月之後,諸州朝集使們幾乎盡數抵達了都畿,包括距離天中最爲偏遠的西域以及交州等地。還有就是衆多的蕃胡使者們,甚至就連吐蕃都派出了使臣。
這當中值得一說的是吐蕃方面派來的使者分爲兩路,其中一路是來自其王城邏娑城,另一路則來自於海西吐谷渾故王城伏俟城。
吐蕃王城使者自然是由其贊普派遣,雖然幾次大戰打下來,過往幾十年間,吐蕃與大唐之間的關係變得很緊張,但家家都有本難唸的經。
對於內有強臣的吐蕃王室而言,其實還是希望能夠恢復與大唐之間的邦交,早在武則天當政時期,其國執政的王母沒廬氏便曾派遣使者爲其贊普求婚和親。而等到李潼主政分陝時,在郭元振這個攪屎棍的操作下,更發生了西康女王內投事件,吐蕃王室也是順水推舟的接受下來。
所以吐蕃王城派遣使者到來,李潼也並不感到意外。倒是來自伏俟城的使者,讓他感到比較詫異。吐谷渾故地向來都是噶爾家的專屬領地,從彼處入唐的使者自然只能是受遣於大論欽陵。
欽陵不僅僅只是吐蕃權臣,更是吐蕃國中堅定的主戰派,是與大唐交戰的急先鋒,不僅是因其人卓越的軍事才能,更因爲與大唐這樣的龐然大物始終處於敵對狀態,有利於他對國中權柄的長久把持。
不說此前彼此間的交戰積仇,單單李潼掌握隴西邊務以來,便與欽陵惡鬥數場。這一次東行問鼎,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來自海西方面的威脅,之所以定下十月西歸之期,主要也是擔心欽陵或會趁火打劫、挑釁隴右。
可是現在距離他東行已經過了半年有餘,欽陵非但沒有對隴右發起大規模的軍事行動,反而還繞過國中的贊普,自作主張的派遣使者前來道賀。而且這一路使者看起來就不像是場面應酬,因爲欽陵竟然派出他的嫡子弓仁領隊。
李潼對此雖然頗感詫異,但更多的還是欣慰,這表明大唐在針對吐蕃方面的路線算是走對了,而且已經得見成效。
高宗年間兩場大敗,雖然讓大唐意識到吐蕃已經成長爲不容小覷的西方大患,但在處理這一邊患問題上,一時間卻沒有轉念過來,無非是力強則攻伐,力弱則休養。相對於貞觀年間搞定東突厥,包括之前的東征高句麗,在戰略和戰術層面都不夠靈活。
當年行臺在與吐蕃初步接觸的時候,雖然也是以正面戰場上的作戰爲開端,但在接下來則就不再只是單純的軍事推進,而是充分利用吐蕃的國內問題,生造出西康國這樣一個存在。
當然,這樣的選擇也透露出幾分無奈,當年的行臺實在沒有餘力再在正面戰場上進行推進,不得已轉入偏謀略的路線。
這樣的選擇雖然遠比不上正面戰場的攻殺讓人感覺熱血,但只要能收到效果,別的都是閒話。老子能弄死你就得了,管你死的夠不夠壯烈!
這一次跟隨海西方面的吐蕃使者入都的還有郭元振,對於吐蕃方面爲什麼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也進行了比較詳細的彙報。
“西康設藩以來,川西通於運輸,隴南備置甲兵,九曲招聚諸胡,此皆蕃國內外所不能涉及之境。今蕃國故茹、吐谷渾故境與西康已成三足之勢,拉鋸互挾,各受掣肘。短時來看,欽陵最強,而西康最弱。西康雖無戰術之力,但隴右、海東官軍並非等閒,欽陵一動便是腹背受敵、內外交困。其所控吐谷渾舊部,近年也頻有離散……”
講起這方面的情況,郭元振自是如數家珍、眉飛色舞。隨着他的講述,李潼腦海中也漸漸形成了一個大概的戰略形勢。
憑着過往的輝煌戰績,欽陵的軍事才能當世無人敢於小覷,這是他能強權一方的底氣所在,也是他倍受提防的原因所在。相信無論是大唐,還是吐蕃本國,只要欽陵有什麼軍事方面的舉動,都會警惕有加,乃至於趨向於聯合作戰,最差也是希望自己能夠成爲最終得利的漁翁。
西康國這個地理位置實在是太巧妙,從地緣上來說其地分裂出去對吐蕃本土影響最大。但是因爲西康本土軍事力量薄弱,而唐軍所駐紮的軍隊又在隴南地區,實際的處境上要對欽陵所部威脅更大。
欽陵眼下最爲勢大不假,可其所出身的噶爾家族並不屬於吐蕃原本的古老氏族,這就決定了其人權威有相當一部分需要依附於贊普王權。
隨着壯年的贊普對他流露出來的敵意越來越濃,而他又遠不具備父兄那種團結人物的政治才能,能夠得到國中力量的支持就會越少。
“其實今夏欽陵已有東圖之意,欲聯結白蘭羌進圖九曲之地。但因其國議盟所誤,不敢輕率進軍……”
接着郭元振又講述了一下吐蕃這一次議盟中已經有人提議要罷免欽陵的大論之職,雖然最終沒有成真,但也極大動搖了欽陵在國中的威望。
李潼這段時間收拾國內爛攤子忙得焦頭爛額,此時聽到敵國中君臣鬥爭烈度更強,忍不住就樂起來,然後又問道:“那麼欽陵此次遣子來賀,意圖爲何?”
“仍欲求九曲之地,其人告言若殿下肯給九曲,那麼他便願助我國深入西康,永不相攻。”
聽到郭元振這麼說,李潼又忍不住大笑起來。割地當然是不可能的,但這件事所反應出來的問題就讓人高興。
隨着在國中的權威與影響力日漸消弱,欽陵必然要越來越多的倚重吐谷渾遺民、白蘭羌等這些被征服的部族。可隨着大唐勢力重新進入青海地區,單憑海西一隅實在很難支撐欽陵的野心。
如今的他深受內外鉗制,進退不得,以往以戰養戰的策略也不再湊巧,堂堂一個吐蕃軍神,面對生死存亡之際,竟也生出了賣主求榮的念頭。
“吐蕃這兩路使者,各自安排四方館東西,暫時不必讓他們相見。歸京定禮之後,再召他們來見。”
郭元振聞言後又連連點頭,接着便眨眨眼拜在地上,滿臉感慨道:“僕與殿下相結於微,素來都以門下走奴自詡。然此前貪於邊功,失於拱衛之責,致使殿下輕身入險,僕罪大矣!殿下雖承天應命,無人能敵,然匡扶之功,僕竟缺於御前、不能鳴聲事中,實在自責難饒,懇請殿下降罪處罰!”
“前者王孝傑登殿請戰,給其跳蕩之用,不能實名列於功簿。今你既然誠心請罪,量刑幾許可有自度?”
李潼聞言後翻個白眼,然後便冷笑說道。
郭元振聽到這話後神情頓時一滯,片刻後才搓手乾笑道:“臣既恭受使令,豈敢擅念東西,唯令所使,捐身以報!唯殿下雄姿高蹈,門下走狗亦與有榮焉,浪言失禮,打罰任由,實在不敢妄窺上意!”
“既然已經領掌外事,故時浪態該要洗盡。不失矜持,不損莊重。西蕃如此大功,專心於事,能患無服紫之日?”
李潼見到這傢伙如此模樣,臉色稍有緩和,但又正色說道。
郭元振聞言後唯唯應聲,接着又小心翼翼說道:“但知寵眷不失,僕大願足矣!我主英壯雄器,無數世流爭相獻用,僕劣質無賴,生人大幸能爭前從事,微功未着,所以誠惶誠恐,恐於日久愛弛啊……”
李潼聽到這番話,更覺無語,擺手斥退其人,但又吩咐宦者引領郭元振於廊下就食再退出。
除了吐蕃國所派遣的使者之外,還有一個比較重要的藩國使臣,那就是如今東北三國僅剩的新羅國使者。